18 少年意氣

“哥哥,你今天為什麽提了兩袋檸檬蛋卷啊?”李岸這兩天狀态很穩定,這會兒已經摘了呼吸器,可以正常下地行走了。

李言蹊把窗簾拉開了一點,揩掉衣服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塵,回頭朝他笑了笑,“給哥哥一個同學帶的。”

李岸眨了眨眼,穿着拖鞋走到他身邊,小聲說,“是我們的新鄰居嗎?”

李言蹊彎腰把他抱了起來,“神算子啊你。”

李岸“嘿嘿”地笑了兩聲,埋在李言蹊懷裏蹭了蹭,“因為除了廖妹妹哥哥以外,哥哥你就跟我提過他啊。”

李言蹊不記得自己有提過賀忻,他想了想問,“我說什麽了?”

李岸從他胳膊上擡起來看了哥哥一眼,“你說他神經病,檸檬精。”小家夥仰着脖子,好奇地嘟囔了下嘴,“那你還給他做檸檬蛋卷。”

李言蹊單手抱着他走到垃圾桶邊丢了張紙巾,“說他神經病跟給他做檸檬蛋卷有沖突嗎?”

李岸瞪圓了眼睛看着他,“當然有啊,我讨厭隔壁的孫小雄,我覺得他神經病,那我就會把他的蛋卷都踩扁。”

李言蹊微笑着摸摸他的臉。

李岸說着嘆了口氣,“可是我已經很久都沒見過孫小雄了,連他的臉都記不起來了。”

李言蹊知道弟弟很想去學校,才一年級的小朋友每天呆在醫院裏,除了喝藥就是治療,沒日沒夜忍受病痛的折磨,這種枯燥乏味的生活望不到頭,很讓人絕望。

見李言蹊不說話,李岸扯扯他的衣角,眼神亮晶晶的,“哥哥,我能出院了嗎?我這兩天好很多了,你看.......”他指指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胖了一點。”

李言蹊有些心疼的摟着他,“哎,你這肉全長臉上了吧,小團子似的。”

李岸鼻音哼了一聲,“哥哥,我就出去待一段時間,一旦不舒服了我立刻回醫院,我這兩天總是做噩夢,我想你陪着我睡。”

李言蹊沉默地低下頭,很長時間沒吭聲。

他很能理解李岸的害怕,他一個人待在醫院的孤獨和恐懼。

他想有個人陪着他,不管做什麽,只要他在身邊就好。

“寶貝兒啊。”李言蹊很輕地嘆了口氣。

“你同意啦。”李岸彎了彎眼睛。

“勉強同意吧,看你這兩天表現。”李言蹊把他放下,“去喝藥。”

李岸擡手跟他擊掌,蹬蹬蹬跑着去倒水了。

“別跑,小心摔了。”李言蹊在後面囑咐。

“知道啦,哥哥。”

午休結束前,李言蹊回到了教室,正在午睡的賀忻一下擡起了頭,伸腿攔住了他。

“東西留下。”

李言蹊把檸檬蛋卷塞在書包裏,前前後後還隔了好幾本書,他偏頭看向他,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賀忻撩了撩眼皮,犯困地打了個哈欠,“檸檬蛋卷。”

李言蹊笑了,“你狗屁鼻子嗎?”

賀忻說,“快點,我餓了,中飯沒吃。”

李言蹊在他前面坐下,拉開書包拉鏈把東西丢給他,“幹嘛不吃?下午有體側。”

賀忻打開盒子,挑了個最大的塞進嘴裏,“食堂的飯太油了,而且很鹹,沒你做的好吃。”

李言蹊啧了啧,“這就是你每天差遣我的理由?”

賀忻閉着眼睛,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別收錢了不認賬啊,我小本本上記着呢。”

李言蹊覺得他今天心情不錯,倆人能沒頭沒尾貧個十幾句,這種狀态以前很少有,在學校裏這人基本全身上下都寫着四個字——“請勿踩雷”,連一向好人緣的校園女神薛玟為了跟他搭話使出百般解數,還是碰了不少壁。

李言蹊轉過身翻開書本,賀忻從後面粗暴地丢了一包紙巾過來,正砸中他後腦勺。

上面那字醜得天理難容。

——明天做二十個卷吧,不夠吃。

剩下的紙巾是沒寫字的,李言蹊抽了一張擦汗,今天天氣又有回溫的趨勢,他從醫院馬不停蹄跑回來,後背T恤都已經熱濕了。

賀忻趴在桌上睜開了眼,盯着李言蹊的背影看了會兒,又從抽屜裏丢了一包紙巾過去。

下午的體側如期進行,五六班是兄弟班,像體育課、音樂課、美術課這種大課都上一塊上的,賀忻剛一進操場就引起了在場所有雌性生物的側目,還有雄性生物的仇恨。

六班有個男的,名字叫馮斌瑞,是個極度愛出風頭的人物,人長得不錯,在一衆樸素疙瘩痘少年裏好歹能稱得上帥,但性格可就太傻逼了,李言蹊對他也頗有耳聞,記得剛上高一的時候,那人就來挑釁過自己。

整隊的時候,賀忻聽到另一隊有人朝他吹了記口哨,比廖枚吹得還難聽,他都懶得理。

流氓口哨還屬李言蹊吹得最有水準。

尾音特騷。

賀忻偏頭看了他一眼,李言蹊正端得一本正經,站得筆直聽老師講話,片刻彎腰卷起了褲管,露出一小截瘦削的腳踝。

腿真的比女生還白,賀忻的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腳邊,在心裏嘲了一句後扭頭移開了。

被忽視得很徹底的馮斌瑞壓不下心頭的火,一解散就單槍匹馬來堵賀忻。

李言蹊學號是一號,此刻已經在第一組跑道上站定了。

賀忻看着他微微一側身,眉頭擰了起來,他想不通自個兒已經将渾身的存在感都收起來,就當是個不聲不響的擺件了,怎麽還會有不長眼的來煩他?

“待會兒比八百米。”那人瞪了他半分鐘終于開口了。

賀忻冷淡地繃着嘴角,“不比,沒興趣,你誰啊?”

李言蹊起跑前聽見這樣的對話,沒忍住笑了笑。

馮斌瑞見賀忻走到了跑道另一邊,也跟了過去,跟甩不掉的鼻涕蟲似的。

體育老師褚風在清場,見兩個人還在跑道上兜圈子,立刻呵住他們,“賀忻,還有那誰,趕緊回去站好!”

又一次被忽視的馮斌瑞剛想嗆一句,就被賀忻搶占了先機,“老師,他有病,非要跟我比八百米。”

褚風眼睛亮了亮,把計分板擱在身後說,“什麽名字?”

“馮斌瑞。”

褚風笑了笑,“那最後一組,馮斌瑞你和賀忻比一比,看誰跑得快啊,我跟全班同學當裁判。”

賀忻操了一聲,偏頭看着李言蹊說,“這老師什麽毛病?”

李言蹊壓低嗓門忍着笑說,“毛病就是特愛看人比賽,誰贏了就拉誰進校隊。”

賀忻沉默不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煩躁,李言蹊還在那兒煽風點火,“輸給他你丢面兒,贏了你接下去的兩年都會被他——”順勢指了指褚風,“纏上。”

“閉嘴。”賀忻表情很臭。

沉默一會,他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旁邊的水喝了一口,這時嘹亮的一聲槍響,操場上的李言蹊已經像風一樣飛了出去。

賀忻聽見了周圍女生的一連串尖叫。

李言蹊跑步很快,這點他深有體會,當初火車站他見識過一次,李言蹊追小偷那風馳電擎的模樣,挺讓人印象深刻的,簡直南溪小飛人。

沒一會兒,李言蹊已經超了後面那人小半圈了,過彎道的時候又超了一些,簡直不給人面子,廖枚在一旁激動地蹦着,“超超超!!塔哥再超個半圈!”

李言蹊很輕松地甩開了後者一大截距離,步伐很穩地加速沖向終點。

他其實很喜歡跑步,只不過平時事兒太多,并沒有精力和時間全情投入他喜歡的東西。

跑步會讓他感到短暫的自由,那種不被現實生活所束縛的自由。

他向前跑着,壓抑在內心深處無法纾解的情緒都變成了一縷風。

擡眼就能看見的藍天,拂在臉上的陽光,都讓他感覺很舒服,很踏實。

賀忻被廖枚拉到了終點,那兒對光,其實屁都看不清,他眯了眯眼,擡手遮擋住刺眼的陽光,李言蹊沖過終點線,停在了他旁邊。

褚風給他記成績,賀忻掐表算了算,非常快,跟自己體校隊練過的速度差不多。

“我發帶呢?”李言蹊微喘了幾口氣,問廖枚。

廖枚指指賀忻,“我剛才太緊張了,把你發帶給賀忻了。”

賀忻站在一旁喝着水,李言蹊走到他面前站定,細碎的頭發被陽光照得很亮,他攤開手掌,眼神示意了下。

“我丢起跑線上了。”賀忻轉緊瓶蓋,抹了抹嘴說,“剛好像被人踩了一腳。”

李言蹊有點不爽,“你故意的?”

賀忻收回目光,朝他打了個響指,“我特意的。”

“我操。”李言蹊壓低聲音說。

廖枚剛好要起跑了,把發帶撿起來丢給李言蹊後,蹲地上搓着手。

賀忻調整了一下站姿,帶着點探究的語氣問,“為什麽褚風不拉你進隊?”

李言蹊把額前的頭發朝後捋過去,将發帶綁好,笑笑說,“你猜?”

“猜你大爺。”賀忻沖他豎了個中指,回頭廖枚已經跟費勁跑起來了。

費勁看起來個兒小,爆發力倒是很強,直接從彎道超出了暫時領先的廖枚,然後一路狂奔到終點,成績不錯。

賀忻看了李言蹊一眼,“他這麽牛?”

李言蹊給廖枚拿了瓶水說,“被蔣志鳴給整出來的。”

賀忻沉吟了片刻,“看他那樣,打個虛胖的蔣志鳴不在話下,怎麽弄得自己這麽狼狽?”

李言蹊修長的手指握着水瓶轉了一圈,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很長時間才回答,“愧疚吧,大概。”繼而又看向賀忻,“你對他很好奇嗎?”

賀忻彈了彈手上的護腕,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向跑道那側,“我覺得他很奇怪。”轉過頭原地壓了下腿,“你也是。”

陽光中兩人安靜地面對面對視着。

“在我眼裏,你更奇怪。”李言蹊說完避開了他的目光,從另一側繞道而行,順勢拍拍他的肩,看好戲地說,“加油,馮斌瑞在等你。”

褚風在那兒喊,“賀忻,趕緊的!輪到你了!”

賀忻有些煩躁地将校服襯衣的領子豎起來,徑直走向了起跑線。

廖枚喘着氣想再說兩句,剛緩過勁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了。

“我操,我才是剛跑完的那一個好嗎!”

李言蹊擦着汗,跟一群人站在終點處等着,賀忻做準備運動的時候,看見人堆裏紮着的高而清瘦的身影。

旁邊的馮斌瑞信誓旦旦地朝他握了握拳頭,“我一定會贏你的。”

呵呵,賀忻露出不屑的臭臉,沒理他。

他一貫對所謂的輸贏保持着無所謂的态度,提不起勁兒去跟人杠,也沒有足夠的激情去向人展示他的羽翼。

他哪裏優秀,什麽地方得了第一,他多牛逼,沒人會在乎。

或者說沒人真的在乎,完成這事兒的是他本身,而不是這件事會對自己産生的連帶價值。

廖枚在那兒激情昂揚朝他喊加油,後面幾句險些破了音,班上幾個他現在還叫不出名字的同學簇擁在一起,也在給他加油打氣。

李言蹊離他很遠,但是賀忻能看見他緩緩擡起來的指尖,往前勾了一下。

一種令他熱血沸騰的挑釁。

啧。

不知道為什麽,他有點兒不想輸了。

賀忻低頭動了下腳腕,用手掌撐住地面,擡頭看着褚風。

“準備好了嗎?”

馮斌瑞點頭。

賀忻輕輕勾了下嘴角,也點了點頭。

砰地一聲槍響,賀忻率先掠了出去,馮斌瑞緊跟其後,剛開始差距不大,畢竟後者也是卯足了勁兒想要贏他,但在彎道的時候,賀忻非常賤地顯擺了下他幾年校體隊練出來的技術,身邊帶着風似的超過了馮斌瑞。

廖枚原地蹦了起來,“我操!塔哥!”

“腿長就是好啊。”另一個男生羨慕道,“感覺賀忻都沒使全力。”

李言蹊感覺賀忻跑過他身邊時,每邁一步,腳下都帶着拍子,富有節奏地,靈活地,自由的。

第二圈的時候賀忻又慢了下來,跟馮斌瑞并排跑着,幾乎不怎麽大喘氣,樣子十分游刃有餘。

“賀忻怎麽不超了?”廖枚問。

李言蹊笑笑說,“溜他呢,給他一點兒贏的希望,最後再一下摁滅。”

廖枚不解地皺皺眉,李言蹊拍拍他胳膊說,“看吧,賀忻要沖刺了。”

跑過最後一個彎道,賀忻跟突然瘋了一樣全力加速,馮斌瑞當場就傻眼了,漲紅了臉想要繼續追趕,然而賀忻在幾秒鐘之內已經超了他大半圈,即将接近終點,他根本連拼一拼的機會都沒有了。

五班全部躁動起來,呼喊聲吹哨聲一浪掀過一浪高。

“我操,這種賤招真沒見過!”有個男生說,“賀忻真他媽夠叼。”

李言蹊走到一邊,讓賀忻順利沖破終點線,果不其然他腳步一停下,就被褚風逮住了。

賀忻撩起T恤擦了擦汗,回頭沖馮斌瑞露出了一個笑。

張狂嚣張又充滿了攻擊性。

馮斌瑞又洩氣又蹿火,坐在一旁狠狠瞪着賀忻。

賀忻不以為意,仰起脖頸喝水,額頭的汗順着臉頰滾到他凸出的喉結上,在陽光下亮得很刺眼。

李言蹊抿了抿嘴唇,感覺有點口渴,順勢撈過旁邊的水灌了一口,轉身走到了陰影處。

大家還在狂熱興奮的氣氛中沒回過味來,圍在賀忻身邊,大聲嚷嚷,整個操場都能聽見他們五班的笑聲,跟來看明星演唱會似的。

李言蹊站到了空地上,覺得四周敞亮了些,天氣真熱,空氣裏有着驅散不掉的燥熱。

那股稍一撩撥就能夠沸騰起來的勁兒,是屬于他們班的奇葩特色。

愚蠢又熱烈。

李言蹊笑着閉上了眼睛,很輕的呼了口氣,一個人率先離開了操場。

“又不是奧運會冠軍,廖妹妹你消停會兒。”賀忻說。

“酷斃了好嘛!我誇你你還嫌煩啊?”廖枚啧了一聲。

“瞎嘚瑟。”賀忻從人堆裏擠了出來,沒看見李言蹊的身影,随口問了一句,“你塔哥還沒下課就溜了?”

廖枚踹飛了一顆小石子,“哦,塔哥不太喜歡熱鬧。”

賀忻擺擺手說,“我也不喜歡熱鬧,所以廖妹妹你——麻溜的離我遠一點。”

“你倆就他媽天生一對!還有,別喊我廖妹妹!”廖枚炸起了毛。

“成語學過沒?”賀忻踹了他一腳,“天生一對什麽意思知道麽?”

廖枚靈活地躲開他的攻擊,一溜煙蹿沒影了。

賀忻靠在走廊牆上吹了會兒風,剛才最後沖刺太快,小腿有些發漲,他晃了晃腿,突然聽見樓梯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幾個別班的一邊跑一邊跟旁邊的人說着話,“誰犯事了?怎麽警察都給招來了?”

“不知道啊,我聽說警察在高二五班。”

“找李言蹊嗎?他爸爸還畏罪潛逃呢。”

“不知道啊,這都逃了六年了,這回費勁爸爸案子再審,李言蹊爸爸不出面的話,也鐵定翻不了案。”

“是啊,畢竟蔣志鳴他們家大業大,他哥給人弄死了,這輩子費勁和李言蹊也別想好過了。”

吵鬧聲還在繼續,賀忻面上神色變了變,手指微微收緊,人群散去,他猛地一個激靈,手撐着樓梯扶手,直接縱身躍到地上,飛快朝教室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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