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改變是破繭成蝶
李言蹊當晚睡下以後做了一夜混沌的夢,起來身體很沉,像是無端打了一架,擡擡胳膊都費力,腦海中那些虛無缥缈的幻境殘留着一點微光,在他睜開眼的時候又瞬間消散了。
外邊的雨還在不停地下,雨水打在樹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秋天要來了。
李言蹊兩眼放空緩了幾分鐘後,摸到了床頭櫃上的手機,看見昨晚兩點半賀忻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是一萬塊的轉賬紅包,下面還有條語音。
——剩下的錢就當是續飯錢,保姆塔哥請繼續努力。
賀忻刻意壓低了的嗓音,帶着點沙啞的磁性,跟他平時罵人的腔調差不多,挺拽。李言蹊收了錢,把手機攥在手裏,看着天花板笑了笑,給他回了句,“好的檸檬精,是的檸檬精。”
李岸揉着眼睛醒來,爬到李言蹊的床上說,“早安,哥哥。”
李言蹊彎腰親了親他。
上午他請了假,抓緊時間帶李岸去學校報道,小家夥嘴裏說着“不想上學,讨厭孫小雄”,但看見同學的那一刻,他眼睛瞬間就亮了,閃爍着興奮的光芒。李言蹊跟老師談了很久,各種注意事項都說明白以後才離開。
到學校正好午休時間,賀忻跟許瀾在籃球場上打球,旁邊還有個挺眼熟的家夥,是六班的馮斌瑞。
“李言蹊!”許瀾丢了個球給賀忻,嗓門很大地朝他喊,“來不來,正好咱們3V3!”
賀忻接過球,指尖繞着球轉了一圈,耍了個非常刻意的帥。
李言蹊撐着傘朝他們走來,許瀾沒等他點頭,就已經開始排兵布陣了,賀忻丢了瓶水給 他,“小奶泡哭了沒?”
李言蹊笑了笑說,“前一秒哥哥別走,後一秒孫小雄我又回來了咔咔咔!簡直戲精本精。”
賀忻輕輕勾着嘴角,看見對方手裏拿着一盒檸檬奶凍。
“給我的?”
李言蹊搖搖頭說,“我自己想吃。”
“哦。”賀忻搓了搓頭發上的水,往後退了兩步,轉身給了他一記重球。
李言蹊被濺了一腿的水,震驚地看着他。
賀忻又重複問了一遍,“是給我的嗎?”
李言蹊壓着聲音,語速很快,“給你的給你的,特地繞了二十幾條小巷給買的,為了報答您的救命之恩,行了吧滿意沒?”
賀忻朝着籃筐丢了個球,也沒說滿不滿意,玩了一把後轉頭看着他,“打不打?”
李言蹊本來想趁着午休還沒結束回去睡會兒,然而被他們拖住打了半小時的球,說是要提前開始訓練起來,培養默契,令他意外的是,六班的馮斌瑞也是這次的球員之一,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繼續跟賀忻較勁才來的。
這一場球打得很暢快,最後上課鈴響了,一群人才急急忙忙沖進教室,馮斌瑞在路過他們五班教室時,往賀忻懷裏塞了瓶檸檬味的脈動。
李言蹊瞟了他一眼,“他居然成了你的迷弟?”
賀忻轉開水瓶喝了一口道,“怎麽,嫉妒嗎?全校第一帥的塔哥地位不保。”
李言蹊破天荒地沒有反駁,轉頭看着賀忻被雨打濕的短碎發,他眼尾微微上揚,嘴角挂了點很淡的笑。
李言蹊拍拍他肩,“是挺帥的。”
賀忻舀了一勺檸檬奶凍,眯着眼睛回看他,“要商業互吹嗎?”
李言蹊有種微妙的預感,他剛想說并不需要,就聽見賀忻把他那句雷人的臺詞說了出來,“你也挺漂亮的,長得比小姑娘漂亮。”
“.......”李言蹊幾次張開嘴想說點什麽挽回下自己帥氣而非漂亮的個人內在,結果嗆了一嘴的風,以至于打嗝打到了上課開始。
賀忻臉沖着牆,沒繃住笑了起來。
下午三節歷史課和地理課,老師是兩個剛畢業的小姑娘,聲音特別輕柔,全程附帶催眠效果,混着窗外的雨聲,簡直能兩眼一抹黑睡到底。
賀忻睡得胳膊有些酸麻,翻了個面繼續閉目養神,被打斷後卻沒什麽睡意了,一擡眼就能看見李言蹊脖子後面一叢幹淨黑亮的頭發,順着脊梁骨下去,到腰間的那一段脊背線條,有着不同于少年的剛直,仰頭拉伸的弧度卻很流暢漂亮。
在賀忻拍雜志的時候,他遇過不少可以用漂亮這個詞形容的男生。或妖或媚,或清純或性感,精致的五官比例和纖細的瘦胳膊瘦腿,跟他站在一塊兒顯得特別小鳥依人。
但李言蹊很明顯不屬于這一挂的,長相跟柔美不搭邊,身材也并非嬌小,更不會扮可愛賣萌,時常端着一張“我是好學生不要打擾我學習”的正經臉,實際骨子裏又倔又硬,氣場跟自己旗鼓相當,倆人豁出去打架他半點好都撈不着,像他這樣的人,用漂亮這個詞形容實在太過分了。
但賀忻想了一天還是沒想明白,為什麽昨天看見他笑,第一反應就是漂亮。
然後除了漂亮就詞窮了。
看來他語文水平确實太次,誇人只有帥和漂亮兩個詞,帥他自己占了,漂亮就拱手讓人吧,太完美的男人容易遭嫉妒。
賀忻想起馮斌瑞突然腦抽給他獻殷勤,卻全程不敢看他的樣子,擰着眉頭啧了一聲。
怕不是有病吧這人。
下課期間李言蹊還在看書,為了晚上能打工賺錢,在每個他睡清閑大覺的課間,這人見縫插針地寫題算題,活得像是拼命三郎。賀忻有點無聊,環視了班級一周,發現今天費勁沒有來上課。
去外面上了個廁所,碰見了跟幾個男生躲廁所裏抽煙的廖枚。
賀忻問他,“費勁昨天來了嗎?”
廖枚猛吸了一口,摸摸腦袋說,“沒來吧,好像,這幾天在家陪他媽媽呢,畢竟案子要重審了。”
“哦,這樣。”談話沒有再繼續下去,賀忻沉默了一會兒,摸出一根煙叼着,湊過去示意他借個火。
“你平時不都打火機不離手嗎?”廖枚點着了問。
他不提還好,一提賀忻才發現,以前一天一包煙,現在三四天才抽掉一包,有些還是他抽了幾口覺得沒勁丢掉的。
“你叔叔是好學生。”賀忻朝他噴了個煙圈,“侄子學着點兒。”
“就我奶奶認錯人的屁事您要說到什麽時候啊。”廖枚撣撣煙灰問,“我塔哥還在寫作業麽。”
賀忻說,“是啊,境界非常忘我,我打了他一下他都沒擡頭。”
廖枚嘆了口氣,“估計在釋放壓力呢,這幾天他心理壓力特大,你不要招他啊,不過說句實話,自從你來了以後,我發現塔哥愛笑了許多。”
賀忻把手揣回兜裏,“他以前見你都哭呢吧。”
廖枚扯了扯臉皮,“他以前都這麽笑,特假,跟我們呆一塊兒跟摳圖摳上去似的。”
賀忻笑着沒說話,上課鈴霎時響了,一群人手忙腳亂腳步匆匆沖回去,只有賀忻閑庭信步踩着鈴聲,在老師的目視下大大方方踏進了教室。
這節課自習,教室裏非常安靜,全程都是唰唰唰寫題聲,李言蹊坐在講臺上監督,拿着一支筆劃着背誦重點,賀忻想溜出去轉轉,剛走到後門口,就被李言蹊清清嗓子點了名。
賀忻走到他跟前,敲了敲講臺桌。
“不行,還有二十分鐘下課。”李言蹊頭也沒擡地說。
賀忻好笑道,“以前經常溜號的你,沒資格不讓我走吧。”
李言蹊擡頭看着他,“有本事你考個雙百分試試咯。”
賀忻頓了頓,又想了一招道,“檸檬精哥哥,你昨天是不是這麽叫我的?”
李言蹊捂拳咳嗽了一聲,沒有答話。
賀忻說,“我比你大,你喊我哥正常,但.......”
李言蹊把筆一轉,順着話茬,調侃道,“哪兒比我大?”
賀忻保持着手撐桌面的姿勢沒動,震驚地看着一下把逃課話題拐到了少兒不宜方面的李言蹊,緩了兩秒鐘才說,“明天我們學校論壇的頭號新聞就是,萬萬沒想到,17歲少男正經的外表下,居然是這種人!”
李言蹊說,“闡述事實而已。”
賀忻盯着他看了會兒,眯起眼睛笑道,“嗯,敢于挑戰權威,勇氣可嘉。”
李言蹊突然想到了什麽,對他放松了管制,“你出去溜達是瞎溜達麽?還是跟人約好了打球?”
賀忻回答,“街上逛逛,去哪兒都一樣。”
李言蹊把眼鏡摘了,用袖口擦了擦,“那你能幫我去接一下李岸嗎?他們應該放學了。”
賀忻比了個ok的手勢,背起書包準備閃人,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給我兩顆糖,萬一小奶泡哭了怎麽辦?”
李言蹊從口袋裏摸出他随身都會帶的奶糖,放到賀忻手心裏。
賀忻跑下樓的時候才攤開手掌看了看,四個大白兔奶糖裏還夾着一顆酸檸糖。
他撥開糖紙,往嘴裏丢了一顆進去,有點兒黏牙有點兒酸,一看就不是什麽高級糖果,但含久了還挺好吃的。
李言蹊下課後匆匆地收拾東西趕往打工地點,這兩天費勁沒有來上課,讓他有點分神,雖然理智上認為官司結果跟他無關,卻總是控制不住會想起這件事來。
還是太容易被影響了,李言蹊搖搖頭,将腦海中的雜念連同昨晚收到的那封信一并剔除了。
走到公交站臺處,他看見了叼着根煙站着的蔣志鳴和那群經常去他家要債的小流氓。
以一種“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就是來挑釁的”惡霸姿勢,緊緊盯着李言蹊。
果不其然,沒過一分鐘蔣志鳴就走到了他跟前,手裏拿着一張陳年老舊的欠條,字跡他很熟悉。
“沒想到我在我爸的高利貸催款單裏發現這玩意兒,很有緣分啊我們。”
李言蹊側身躲開他,冷靜地笑了笑,“白紙黑字不是我的名兒,你找錯人了。”
蔣志鳴喲了一聲,“撇得幹幹淨淨啊。”
李言蹊沒說話,把手伸進褲兜裏摸出了一個硬幣,準備上車,蔣志鳴身後的兩個人把他往回一扯,惡狠狠地看着他。
“啧,別這麽冷酷嘛。”蔣志鳴說,“今天沒打算找你麻煩,只是跟你知會一聲。”
李言蹊擡頭看着他,攥緊了拳頭。
“我跟你,跟費勁那事兒,過幾天開庭,法律自然會站在我們受害者家屬這邊,對付你,我還用不着在這兒光明正大地堵你。”
李言蹊皺着眉頭說,“既然這樣,咱們就別廢話了。”
蔣志鳴突然神色一轉,伸手指了指他背後那幾個瘸胳膊瘸腿的男人,“今天我沒看見賀忻,聽說你倆住一起是吧,啧。”他笑裏帶着點惡心人的意味,也不知道戳哪門子污穢的想法了,“既然住一起就好辦了,他打傷了我們家那麽多兄弟,之前還他媽弄我,這口氣如果不出我蔣志鳴三個字得倒過來寫,所以,我要你轉告一下賀忻,是男人的話就跟我們在西潭比一場。”
李言蹊甩開他,徑直往前走。
“西譚是什麽地兒你知道吧,他那輛小摩托看起來價格不菲,不知道能不能豁出去跟我們比比呢?”
李言蹊腳步頓了下,控制好情緒,深吸一口氣轉身道,“何必拉另一個人下水呢,我跟費勁家欠你的,這幾年哪一年沒有在還?”
蔣志鳴擺擺手說,“跟我哥的事情無關,我就是單純的看他不順眼,想看他被我碾壓無法嚣張的樣子。”
李言蹊冷笑着說,“如果你真的那麽想找賀忻幹一架,為什麽不直接去找他呢?我相信以賀忻的性格,絕對光明正大接受你的挑戰,而且不只你後面那十個,二十個也一樣照打無誤。但是你選擇來找我,如此間接委婉地挑釁他,是真的要跟他比一場?還是為了激怒我,從而達到對我們兩個人的心理壓制?”
蔣志鳴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了會兒,神情有些崩裂,片刻,他壓了壓手掌,胳膊一伸,擋住了李言蹊的去路。
“話都被你說走了,我還能說什麽,不過我看你不太希望我主動跟賀忻說這事兒啊,畢竟他聽完一定會同意的,畢竟西潭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
李言蹊壓抑着情緒,沒出手揍他,只是順勢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折過去,蔣志鳴操了一聲,回頭狠狠瞪着他。
“別惹他,也別惹我。”
蔣志鳴臉疼得泛白,但嘴還賤着,“那我只能惹你弟弟了。”
李言蹊用力把他手往後一壓,身後那幾個男的沖上來按住他的肩膀,李言蹊在地上撿了個木棍,往牆上狠狠一砸。
“蔣志鳴,你要是敢碰我弟弟一下,我絕不會放過你。”
蔣志鳴在一群人的幫助下掙脫了李言蹊的鉗制,他活動了兩下抽筋的胳膊,往牆上踢了一腳說,“那就有勞你跟賀忻說一聲,後天西潭不見不散。”
李言蹊坐上了公車,手裏還緊緊攥着被他打斷的半截木棍,直到司機師傅看了他很久,他才緩過神來,把東西丢進了一側的垃圾桶裏。
李言蹊打開窗,外面吹來一陣潮濕的風,混着雨絲,挺冰涼的砸在他臉上。
過了晚高峰,公車為了準時到站開得很快,周圍的樹木房屋一直往後退,盯得久了,李言蹊有些頭暈,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看見了一抹淡黃的光,在盡頭深處,離他很遠。
賀忻的電話偏偏這個時候打了進來。
“我把小奶泡安全接到家了。”
李言蹊嗯了一聲,“謝謝。”
“哦,沒事兒,你上班了?”賀忻把小家夥抱在腿上,捋了捋他的頭發。
李言蹊說,“還沒,在上班的路上,堵車呢。”
司機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李言蹊睫毛向下一斂,并不在意地扯謊道,“今天非常堵,百倫街從街尾堵到了街口。”
司機十分質疑地看了一眼下個公交站點,那才是百倫街。
賀忻跟他随口扯了幾句,趙叔準備開飯了,正欲挂掉的時候,李言蹊喊住了他。
“嗯?”
“你手好了沒?”
賀忻低頭看了看手,骨骼那兒一片紅,他今天打籃球打過火了,又崩裂了傷口。
“挺好的,怎麽了?”
李言蹊沉默了一會兒,不過不長。
“沒事,想跟你說一聲,藥箱在我寫字桌的第三個抽屜裏,你要閑着無聊,別忘了換藥。”
小奶泡在一旁補了句,“對啊,哥哥說的對,傷口多換藥才能好得快。”
李言蹊笑道,“那你有乖乖吃藥嗎?”
李岸默默做了個拉鏈式縫上嘴巴的動作,“你們聊吧,檸檬精哥哥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的。”
賀忻啧了一聲,扣住他軟乎乎的小手,把他攬在懷裏,鬧了一陣。
李言蹊能聽見李岸咯咯地笑,他能感覺到李岸是真的非常喜歡檸檬精哥哥,比廖妹妹哥哥還喜歡。
“诶,我挂電話了。”賀忻說,“飯點兒了。”
“嗯。”李言蹊說,“吃完好好寫作業。”
賀忻往聽筒上拍了兩下,“你是不是盡給我添堵呢,問我手傷好沒好就是讓我寫作業?”
李言蹊笑了笑,然後改了口,“吃完好好的開心的認真寫作業。”
“我去你大爺的。”賀忻果斷撂了電話,過了半天給他回了個信息,“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天色暗了很多,李言蹊把手機放進口袋,将視線從窗外轉了回來,感到沒由來地煩躁。
這種煩躁準确來源于內心某種未知的不安。
他不知道蔣志鳴要做什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生存讓他成熟,讓他變得比同齡人強大,這七年裏,他撞了無數南牆,摔了無數跟頭,從一開始哭着希望有人拉他一把到現在雲淡風輕地正視這些疼痛,并平靜的以此為戒。
他被生活打磨成了永遠都不可能沸騰的溫水,安靜且認命。
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沖動的時刻,卻無端因為賀忻那一句話,有了想要豁出去搏一把的念頭。
他無法揣測這個念頭生根發芽的理由,是早就根植已久還是猛然靈光一現。
只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他很想改變。
往前走哪怕微小的一步,他也可以在漆黑的隧道裏,朝着有光的地方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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