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魇
黑暗突如其來,遮蔽了我的雙眼。
我知道,
我是個瞎子。
昂駒是我唯一的侍仆,從小至大都是由他來照料我的生活起居,即便後來我離家出走挂了個雜修的牌,他也義不容辭地發了毒誓要一輩子追随我。
然現今,他卻跪在我身前,用爬滿厚繭的手揪住我的袍角,瑟瑟發抖:“公子,我想走了,我……”
似是有什麽難言之隐,我已然感受到徹骨的寒意往自己身上撲來,卻又無可奈何。
“好吧,”我微笑道,“那你走吧,将當初的事情給一并忘了吧,就當沒發生過。”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牙齒緊巴巴地打顫,“撲棱撲棱”地幫我理了理衣服,支支吾吾地詢問:“公子,你恨我嗎?”
“我想,卻毫無理由,昂駒。”我疲憊地靠在床沿,沖他擺擺手,“你走吧,走了便不要再回來了,見到我也要躲得遠遠的。”
“是,公子。”他起身,炙熱的目光貼在我身上。然後,慢慢、慢慢地挪開,直至消失。
我聽見他沙啞的咳嗽聲,他跟着我很久,久到我都忘了,以前年輕的他長得是哪般模樣。
終究是老了,皮相雖未衰,卻愈發健忘。
腳步聲漸行漸遠,我憑着感覺摸了摸臉,松了口氣。
還好,什麽也沒有。
只是,我到最後都沒觸碰到昂駒那股淚意。
遺憾終究不了了之。
我換了個仆役。
仆役是個姑娘,隔院的鄰人都喜歡喚她子衿,這名字挺俗氣,全城至少有五六十個姑娘叫這名字了,為此我還曾取笑過她。
子衿性子急,出口咄咄逼人地要命:“公子你還好意思說我,這名字又不是我想叫的,而且總比公子不自知的要來的好。”
這番明朝暗諷令我頓時失了表情。
她好像是意料到了什麽,語氣立刻急促起來:“公子,我剛剛開玩笑的,明天……”
“沒有什麽明天。”我咳嗽着轉移話題,“早點歇……現在是什麽時候”
“青天白日。”她很是憐憫地替我捏肩,“公子當真不愛惜自己,現在已是冬日了,還穿的這樣薄。”
我樂呵呵地回:“這裏面很暖和,不能出去的話,穿着與否又有何關系呢?”
她緘默,我笑。
“也罷,我一俗人,天天說這些酸腐之詞,你回去吧,我困了。”
我靠枕而眠,她替我掖好被子,往竈爐添了些柴火,就退了出去。
我确實不知道自己是誰。
早就毀了靈魂的人,有什麽資格去問自己是誰,又哪來理由問
答案不置可否。
但人總是會做夢的。
一團霧氣卷開,我撞見了一角湛藍,細銀的劍尖相繼襲來,挑着我的下颌:“師父——”
你是誰?
未來得及出口,我聽到自己冷冷道:“我以為你已不願歸順屹天宗。”
“何處生我,我歸何處。”他無視“我”的針鋒相對,唇角微翹,猶勝春風拂過,刺激着我的心髒。
“屹天宗不需要魔。”
“我會讓它需要的。”對方的面龐清晰了丁點,“我”瞧見他深邃眼眸裏隐忍不發的怒意,轉過頭,“落在我手上,生不如死。”
“你什麽也不懂。”他的眼神瞬息萬變,化為一灘死水,看得我心頭澀然,“你早讓我生不如死。”
“逆徒!”“我”狂暴地怒吼,和他厮打在一塊,頃刻之間,火光四濺,可他卻未曾攻擊過“我”,至此至終。
“師父!”
“公子!”
兩道聲音夾雜,我驚得滿頭冷汗,從夢中醒來,眼前依舊漆黑一片。
“公子,被子散了一地啦!”子衿嚷嚷道,“你睡得也太沉了,若不是生了爐火,早被凍成什麽樣了!”
“抱歉。”我沒心沒肺的回答惹得她滿身火氣,“你老這樣無所謂,今後要有了姑娘,看她不恨死你!”
“唔。”我伸出兩根手指在臉前比劃,“我這樣,像是會有姑娘的人嗎?”
子衿語塞了一會,慢吞吞道:“公子長得那麽好看,又有錢,除了……咳咳,總而言之,非常好!”
聞言,我忍不住逗她:“那我娶你好不好?”
“不好。”子衿緊握住我的手,“公子值得遇到更好的人,而且你對我沒有愛,兩個沒有愛的家夥在一起,不過搭夥過日子的夥夫罷了。”
我問她:“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不知道。”
“那你怎麽知道我沒有”
她壓了壓我的肩膀:“女人的直覺!”
我:“……”
“好吧。”我道,“你有理。”
“公子,你待在這裏多久啦,一年兩年還是三年”她突然問我。
我打了個哈哈:“這些有什麽區別嗎?”
“都相隔了一年呀。”子衿小姑娘心性地吐了吐舌頭,朝我眨眨眼,“我跟着公子很久了,總得知道吧。”
我沉靜道:“才一月。”
“這不是重點!”子衿勃然變色,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說不說!”
我移開腦袋,面無表情道:“忘了。”
“公子!”
我壓抑住胸腔的躁氣,待氣息平穩後輕聲道:“若是再多話,你就不用待在這了。”
子衿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便大聲吵起來:“快告訴我!”
“尚子衿,你太猖狂了,區區仆役敢沖主子大呼小叫。”我一臉不耐煩,冷若冰霜地啓齒,“還有個仆人的模樣麽”
子衿咬了咬唇,跪地猛磕頭:“公子我錯了,不要趕我走!”
我知道,
我都知道。
“好了,”我揮揮手讓她走,埋頭藏在被衾裏。
一個瞎子想要哭,可永遠哭不出淚,因為他沒有眼珠,眼珠早在多年前就被剜去了。
封存的記憶太久,早就記不得了,來不及回答,情緒搶先一步剝奪他的理智。
這是針對他永遠的枷鎖,是無法解開的金色樊籠。
“為什麽讓我活下來?”少年伫立在茂密綠意下,“我又不怕死。”
“你不能死,活下來。”宛如谪仙般矜貴的藍衣男子擁住他,“為師會好好照顧你。”
“孽徒!”
場景一如千花飛葉轉換到冰冷的大殿,陰森可怖的寒氣逼人,搗得我胸口震痛。
少年早已脫胎換骨,長成挺拔清俊的玄衣青年,藍衣男子杵在他對面,痛徹前非的涼意刮過他的寸寸肌膚。
“師父,這幾年的朝夕相處,卻不曾想,你還把我當做怪物。”玄衣男子猙獰地大笑,“我多可笑,多可笑,才會喜歡上你這種僞君子,哈哈哈——”
“你入魔了。”藍衣男子眉間凜冽,出手何其之快,直接擊穿他的肺腑。
一口黑血噴出。
“很好。”青年捂着胸口,苦笑着後退幾步,嘴角血液垂落,滴濺在地,在殘光照射下更顯陰森可怖。
“我沒你這個師父。”
我醒來後,眼角處一片濕潤,明明是個瞎子,無淚無痕,又怎麽會哭呢
“公子,吃飯了。”
子衿在一邊喊我,她急匆匆地攙着我起來,動作細微至極,将我扶到椅子坐好,貼心地為我準備好事物,然後捧着碗就要給我喂飯。
“有什麽菜”我問。
“回禀公子,奴做了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式,三素一葷,素……”
“哦,謝謝。”我微笑着打斷他,道過謝,哪知她卻猛地跪了下來,“公子,奴錯了,不該弄髒公子的衣服,奴這就——”
還沒說完,我就聽到清脆的“啪啪”的掴掌聲連響不絕,不由心頭一顫:“子衿”
“奴在。”
沒有痛苦的□□,受氣委屈時候的悶哼,忍氣吞聲,沉默是金。
這是尚子衿,嚣張拔扈的尚子衿。
是我逼的。
一粒米飯悄悄掉落手心,我遞過去給她,緩聲說:“不用了。”
“公子”
“找到了。”
一片沉寂。
“從今往後,你別跟着我了,去找個好人家吧。”許久,我才生硬地憋出一句話,卻被一把抓住衣袍。
我蹙了蹙眉。
“公子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她抖若篩糠,震動的幅度大到幾乎令我暈頭轉向,我覆上她的手,“不是,我……”
“師父,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畫面一閃而過,千瘡百孔的痛苦滿溢,漫過骨髓,讓我動彈不得。
喉腔一刺,淩空飛出鮮血。
“公子!”子衿似乎是被吓着了,連忙上前攙住我,“沒事吧公子,你……”
“尚子衿。”我虛弱地癱倒在地,握住她的手,苦笑一聲,“不必再裝了,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都知道。”
她長籲一氣,剝落臉上的□□,露出秀氣可人的嬌美容顏,哀聲呢喃:“師父,你記起來了。”
我颔首,釋然一笑。
所以的深重罪孽,都由來于五百年前。
其罪魁禍首就是我——
柳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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