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執着

林予晞在床上輾轉了很久也沒辦法入睡，第二天起來時，就挂着雙熊貓眼。

昨晚表姑一家回來時，周洐龍和周子正還沒走。不知怎麽就聊起小表妹快大學畢業，現在煩惱着找工作。周子正淡淡地說如果她有興趣可以去上海天正當實習生。更糟的是，表姑夫也坐下來喝了兩口紅酒，喝完驚為天人地稱贊這紅酒是他喝過最醇美的，忙問在哪可以買？周子正又輕描淡寫地說他的上海辦公室入了一批，明天會派人送一些過來。完全不懂紅酒價格的表姑夫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小表妹一看見林予晞興奮地拉着她表姐早，表姐好地叫起來。上海天正是上海最受大學畢業生歡迎的企業之一，能考入上海天正的不是名校的高材生，就是海外名校的海歸。像小表妹這種在平庸大學裏的平庸學生是想都不敢想的。

午飯時，有人送來了一箱十二支紅酒。表姑夫呵呵地笑說周子正真大方時，表姑拿起紅酒問一支多少錢。驚呆的林予晞只能瞪大雙眼苦笑。

林予晞不說，小表妹就好奇地上網查，看見最新價竟然是52,000大元一支，吓得尖叫起來。這一箱紅酒，價值竟然超過六十萬。表姑夫臉上呵呵的笑容頓時在空氣中凝結，表姑看了林予晞一眼，向林之軒抛了個眼色，意思是別告訴我周子正和林予晞之間沒，什，麽。

林之軒無奈地嘆了口氣，向鄭慧如使了眼色，鄭慧如把林予晞叫到房裏，單刀直入：「妳和周子正是怎麽回事？」

林予晞低下頭，雙手拿起衣角卷來卷去。她和周子正是怎麽回事？她自己也說不清。

「他對妳有什麽暗示嗎？」

「他向我表白，但是我已經拒絕他。沒想到他昨天會和他爸爸一起來。」林予晞的頭垂得更低，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被母親捉個正着。

鄭慧如輕撫她的頭：「其實那天在醫院，我和妳爸就猜到了。他在醫院陪了妳一個通宵，哪有上司會這樣對待下屬？他既然對妳有了心思，妳這份工作就做不下去了。反正妳爸想留在這久一些，妳就向他請辭吧！我們這種平常人家還是不要和他們有什麽牽扯。」

林予晞擡頭看向鄭慧如，亳不猶豫地點點頭。鄭慧如看見她眼中的堅定，心裏大大松了口氣。她對他沒有感覺就好。

林之軒給周子正打了電話約了他下午見面。他和表姑夫一起把紅酒搬上的士，向周子正在上海的別墅開去。過了好幾道關卡，去到別墅面前時，門外已有位看似管家的人在等候。他看見兩人把一箱紅酒搬下車，有些詫異，叫來了兩位傭人把紅酒搬進屋裏。

周子正在客廳看書，看見搬進來的紅酒，淡淡地笑了笑。

表姑夫有些緊張：「周董，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個鄉下人不知道紅酒的價格。這紅酒太貴了，我們收不起。」

周子正輕淡一笑：「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是我爸作為朋友的見面禮。除非兩位不願意把他老人家當朋友。」

表姑夫愣愣地看向林之軒。林之軒說：「周董，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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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了書房。林之軒拿出一個白信封放在周子正面前：「周董，這是晞晞的辭職信。晞晞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我想她留在這裏休養久些。她的工作總不能這樣拖着，所以她還是決定辭職。感謝周董這幾個月來對她的照顧，我們一家人都會銘記于心。」

周子正看着桌面上的白信封，沉默了一會兒，深深地說：「伯父，我是真心喜歡予晞。我結過婚，見過式式色色的女人。我知道遇到一個對的人很難，如果錯過了，這輩子或許就再也遇不到。予晞在我身邊半年多，她是怎麽樣的人我看得很清楚。我對她不是一時沖動，因為我知道她就是我要等的人。」

林之軒有些詫異，更多是心頭的震動，他沉凝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說：「李淳一是晞晞第一個男朋友，也是過去六年唯一的男朋友。他對晞晞很好。無論他為了什麽離開晞晞，晞晞受的打擊很大。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複原，但現在絕對不是她的時間讓她接受一段新的感情。而且如果她心裏還沒放下李淳一，對新的人也不公平。」

「我會等她。我更希望可以陪她一齊走過最艱難的時刻。」

「周董，我們的背景相差太遠。或許你沒有什麽門弟之見，但這社會還是清楚明白地有着階層的劃分。灰姑娘只是個童話故事。作為父母，我只希望晞晞能和一個疼愛她的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上流社會的五光十色，我們在門外看看就好。」

周子正清淺地一笑：「我在香港的別墅在山頂，從房子的露臺可以看下山下維港的霓虹燈光。我曾經問過予晞：無論多美的風景，看久了，也成了一道尋常的景色。到底世上有沒有永不褪色的景色？她說，每晚十點以後，你一定會站在家外的街道上等她，風雨不改。這是她心中永不褪色的感動。我們的背景的确相差太遠，因為你們比我幸福，比我擁有更多的愛。而我，有的只是在空洞的屋子裏看冷冰的風景。你們比我幸福，因為我窮得只剩下錢。」

他的深邃雙眼清澈明淨，帶着讓人無法質疑的坦蕩和真摰。林之軒無法忽視他的話在心中激起的震撼。

「我知道我現在不符合你理想女婿的标準。我已婚，而且過去六年所有的娛樂新聞都把我宣染成花花公子。我和文昊的媽媽分居六年多，因為文昊的扶養權問題，我沒辦法向法院提出離婚申訴。我申請不了離婚，就要想法子讓她自行離去。我過去六年的明星女友絕大部分都是合約關系，我付錢讓她們來扮演我女友這個角色。花花公子是我自己一手塑造出的形象。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定會離婚。在認識了予晞後，我就再沒有什麽合約女友，而以後，也不會再有。」

周子正把白信封推到林之軒面前：「我批準予晞無限期休假，等她好起來再由她自己決定是去，是留。就算是要辭職，也應該由她來親自說。」

林之軒有些恍然：「你喜歡晞晞什麽？」

周子正溫和地笑了笑：「她第一天上班，拿來了兩塊曲奇餅配我要的黑咖啡，說對胃好些。第四天，她為了去買我的一套衣服撞了頭，扭了腳，進了醫院。第三十二天，我爸爸病發，我守在醫院，她給我拿來了一壺熱湯，和她最喜歡的咖哩魚蛋和雞蛋仔。第六十五天，她帶文昊去了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圖書館。第六十七天，她讓文昊當上了小老師。第九十天，她送給我一本她親手做的相冊，裏面全是我和文昊的照片。第九十二天，我和她一起做了一頓飯給文昊。第一百二十五天，她為我做了一個午餐盒飯。第一百八十天，我問如果可以任她選，她最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她說希望每年都能吃到爸爸做的彩虹酒釀丸子。這就是我喜歡的林予晞，有點小聰明，有點小傻，很善良，很真心。」

他流暢地說出她在他的生命裏投下的點點滴滴。一件件生活的瑣事，無聲滋潤他幹涸的生活。每一句話都像是從心而發，帶着令人動容的真誠。

林之軒不得不承認周子正說的話讓他極為震撼。他總以為周子正厭倦了婀娜豔麗的美人，清純的予晞只是一種口味上的調節。沒想到原來予晞已經在他心裏住下了。

「伯父，我希望你們可以給我一個機會來向你們證明我對予晞是認真的。你照顧了她二十五年，我希望接下來的日子可以由我來照顧她。」

林之軒沉默了良久：「你要明白，你說的是一輩子的事。李淳一已經打破了對晞晞的承諾，她承受不了第二次打擊。你當初也是情到至深才會決定要結婚，到最後為了什麽要選擇離婚？」

「我結婚時才二十四歲，和文昊的媽媽認識了才三個月。她的家族比我的更寵大，更有勢力。我們的婚姻被渲染成天造地設一般的完美。和她結婚是一時沖動，但要和她離婚，卻是深思熟慮了九年。我承認像我這種富家子，年少輕狂，形骸放浪幾乎是必經的階段。但我也為我的瘋狂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只有遇到予晞，我才從她身上看到我從未感受過的，相濡以沬，細水長流。」

林之軒慢慢地拿起白信封，放入口袋中：「十二支紅酒真的太多了，我就拿兩支吧！時間不早了，就不打撓了。」

周子正的嘴邊泛起了笑意：「外面冷，不好打車，我讓司機送你們回去吧！」

２月１４日，大年初二，周洐龍邀請林之軒一家吃午飯，說是禮尚往來。林之軒把表姑一家叫上，六人一起坐上了周洐龍派來的車子。

她不知道爸爸到底和周子正談了什麽，回來後他只是說周子正同意她無限期休假，等好起來後再親自告訴他是去，是留。

只是，爸爸為什麽會答應周洐龍的邀約？

這還是林予晞第一次去周子正在上海的別墅。因為別墅位處偏遠，他來上海出差通常都是住酒店。

在別墅裏，除了周洐龍和周子正，還有周洐晴。周洐晴看見林之軒的那一瞬間，時光彷佛凝固，倒流到二十六年前，她在醫院的病房裏第一次看見林之軒的那一刻。

「好久不見！」林之軒溫笑地向她點點頭。

「二十六年了！」周洐晴的眼中浮起微不可察的霧氣。二十六年，漫長得像在時間的長河裏飄泊了幾個世紀，卻又短暫得如過眼煙雲。

鄭慧如看見她時，臉色明顯地沉了下來。當年，如果不是她不斷的糾纏，她的未婚夫就不會大發雷霆，林之軒就不會被人設計陷害，被中醫院高調地取消他中醫師的資格。他學醫十年，從醫五年，由備受尊崇的大醫師淪為被人唾罵的黑心醫生，這一切全拜她所賜。于是去到香港，一切從零開始。林之軒邊工作邊讀書，花了足足十年考獲香港的中醫師資格。他們一家的磨難全拜她所賜。沒想到她竟然是周洐龍的妹妹，周子正的姑姑。

查覺到她不虞的臉色，林之軒暗暗地握了握她的手，向她溫柔地笑了笑。鄭慧如無奈地嘆息，他這個人心腸軟得像棉花，豁達得可以裝載一個小宇宙。又或者，時間可以把任何最灼熱的愛或恨沖刷成一幕幕再無波瀾的往事。耿耿于懷的人只是她。

這一頓飯吃得很熱絡，幾杯下肚，表姑和表姑夫的話就停不了。表姑夫滿臉通紅地和周衍龍侃侃而談，而表姑在不斷地向周子正推薦小表妹說她又聰明又能幹。周洐晴話很少，目光不時地飄向林之軒，看見他看鄭慧如時溫柔似水的眼神，看林予晞時寵溺的關愛。林之軒不急不緩地剝蝦，左給鄭慧如一只，右給林予晞一只。鄭慧如夾來魚肉，小心冀冀地分開魚刺，再放到林之軒和林予晞碗中。

表姑輕瞪了表姑夫一眼，感慨地說：「表哥表嫂，二十多年了你們還這麽恩愛，你為她剝蝦，她為你挑魚刺，真令人羨慕。」

表姑夫急忙剝好一只蝦放到她碗裏，陪笑地說：「老婆吃蝦。」

「哎呀，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轉向林予晞和小表妹「你們兩個小的要記住，以後要找個願意為妳剝蝦和挑魚刺的男朋友。」

林予晞看着碗中的魚和蝦，怔怔失神。她曾經找到了。李淳一為她剝了六年蝦和挑了六年魚刺，只是，他最終還是離開了。

午飯後，周洐晴和周子正把林之軒和鄭慧如請進書房，把一個證書盒放到他倆面前。林之軒打開證書盒，裏面放着的是中醫院簽發給林之軒的中醫師證書。

「這是我欠了你們二十多年的東西。」周洐晴的話語中有濃濃的懊悔。

鄭慧如看見中醫師證書，呆愣了好幾秒後，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妳何止欠我們一張中醫師證書，當年妳的未婚夫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害得我幾乎小産，差一點就保不住予晞。」

「我希望可以盡我所能補償你們。」周洐晴聲音顫顫。

「我們不需要妳的補償。我們只是尋常人家，招惹不起你們這些豪門大戶。我丈夫也好，我女兒也好，請你們高擡貴手，不要再來糾纏，給我們一條活路。」鄭慧如說得忿忿難平。

林之軒緊握住她的手，為她擦了擦眼淚，溫柔地安撫：「慧如，都過去了。」

鄭慧如垂首低低地抽泣，林之軒拿過證書盒，鄭重地說了聲多謝。

「之軒，我當時真的不知道。」

「沒關系，都過去了！」

二十多年的艱辛，凝成了輕描淡寫的四個字：都過去了。怨和恨，輕若浮雲，或重似泰山，全在一念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