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煙裏

1、

“雪，她回國了。”

“誰？”

“尋槿。她在班群裏說，二十六號她要宴請全班人吃飯。”

“嗯，我知道了。”

“雪，你去嗎？”多此一問。

她笑了笑：“怎麽可以不去？”

那邊沉默半晌，才道：“明晚我來接你。晚安。”

“安。”

虞雪和霍可滢推門而入時，一群人已經玩瘋了，滿桌的酒瓶、水果拼盤。一個喝的醉醺醺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們，站定後傻呵呵地沖她們笑道：“喲，兩位美女總算來了。”

包廂裏絕大多數的人都注意到這邊，霍可滢一邊和對方周旋着，一邊對虞雪說道：“你先找個地方坐下，我一會兒過來找你。”

虞雪輕嘆：“你自己玩，我有分寸。”說完，她向一個僻靜的角落走去，安靜坐下，看着手機裏的新聞。

突然，背上多了份重量，她的肩膀抖了抖。

“你不過去找她嗎？”女子的吐息纏繞在她耳邊，一雙手環了上來，形成一個從後抱的暧昧姿勢。

她擡眸望向某處，無論過去多少年，何時何地，那個人依舊是全場的焦點，帶有鋒芒的美貌絲毫未變。

“流蘇，你又貪玩了。”不動聲色的收斂視線，她半是無奈半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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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她過來了。”禾流蘇貼着她的耳廓，玩味漸盛：“阿雪，若她今晚再敢動你，我一定撕碎她。”

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論，她回道：“不會。”

片刻，肩上的壓力消失，她手中的酒杯被人奪去，随即又被塞進一杯鮮榨橙汁。

“你不是不喝酒嗎？”一貫強勢的做風，尋槿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微妙，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這麽安靜、幹淨，和這種場合格格不入。

她從她進來時就注意到她了，或者說今晚安排的一切，只是為了見她一面。

她将杯子擱在桌上，站起來，字字清晰：“尋槿，好久不見。”

2、

2010年10月

“老板娘，我收拾完了，先回家了。”虞雪在收拾完最後一張桌子後，向正在算賬的老板娘告辭。

“等一下，這裏有一蠱豬骨頭湯，你帶回去，味道可香了，七夕愛喝。”老板娘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姨，煲得一手靓湯。

“謝謝老板娘。”她也不推辭，拿起飯煲走出店裏。

剛走出門，她就起了轉身回去的沖動。

“虞雪，我送你回家吧。”站在門口等她的人唇紅齒白，笑靥可人，長着一張十分禍水的臉。

她看着她沉默不語，一陣頭疼。

半個月前

“虞雪，你同學找你。”老板娘的話讓正在擦桌子的虞雪頓了頓，她下意識看向窗外，一個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穿着的正是她剛轉入的那所高中的校服。

她認得她，尋槿，新班級的班長。

她沖她招招手，似乎很驚訝她在這種地方。虞雪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手中的工作走了出去。

“嗨，虞雪，你怎麽在這裏？”

“打工賺錢。”虞雪惜字如金，此時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店裏正缺人手幫忙，她急着回去。

難怪這位轉校生連晚自習都申請不上，原來是為了在外面工作。

“你什麽時候忙完啊？”

“有事嗎？”

尋槿顯然被她的回答嗆到了，她一臉無辜地笑道:“我等你啊。”

“哦，随你。”

那之後她每晚都來等她，等她一出來就滿臉無辜地說:“虞雪，巧啊，我送你回家。”

她不善與人争執，只好由着她，一段路，總是她在說話，說她的故事，她的家庭，她的朋友。

她只是沉默的聽着，很多時候回一句，大都是為了說那一聲:“我到了。”

她雖然默許着她的靠近，卻始終低調着做着本分的事情。上學，學習，放學，打工，下班，回家。她不是輕易能被人靠近的人。

兩人的關系開始暧昧起來，是由于外班的男生向虞雪表白。

尋槿也在場，當事人還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她先動手抽了對方一耳光，語氣兇狠的警告他:“我要的人，你少惦記。”

巧的是，表白的男生和尋槿的現任男朋友是好兄弟，事後，她和男朋友大吵一架，提出分手，男方挽留未果，反而成為一樁笑話。

這些虞雪一概不知，她所知道的是自從那次表白後，尋槿似乎就對她殷勤的過了頭，她沒點破，心裏自有判斷。

後來，尋槿在自己的生日宴上，當着所有朋友的面向虞雪表白。

在一片哄笑聲中，她輕聲道:“尋槿，對不起，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尋槿臉色有些難堪，但還是問道:“你對我，至少是有點喜歡的，對吧。”

她沉默許久，點了點頭，又搖頭道:“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喜歡，不過，我并不讨厭你，所以，應該也算是喜歡吧？”

不算拒絕的拒絕，至少還給了她幾分餘地。

尋槿是不甘失敗的人，那之後更是對虞雪發展了猛烈的追求攻勢，她就像團烈火，逼得她無路可逃。

虞雪終于在某天答應和她在一起。

許多年之後，虞雪想想當初和尋槿在一起的原因，更多的也只是因為自己內心那點對溫情的憧憬和軟弱，只是不巧，所托非人。

尋槿算是優秀的戀人，她懂浪漫，對虞雪情話不斷，昂貴的小禮物也送的不少，對她的寵愛幾乎鬧得全校皆知。

可她總覺得這段感情會差了那麽一點，虞雪從來不會主動回應她的親熱，也借故避開她暗示一起過夜的言語，一次兩次，她還能說服自己她是因為羞赧，次數多了，就厭煩了。

“雪，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離你很遠。”有一次，尋槿面帶悲傷地對她說出這句話，這仿佛是場預示，從那天起，有些事情就在無言的變化。

她是困不住身心的花蝴蝶，自有自己的滾滾紅塵，大千世界。

她愛玩，身邊圈子的朋友都知道，做了什麽事，虞雪平時也當笑話過去了，她也不是粘人的女生，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可偏偏，尋槿出軌了，同時腳踏兩只船，瞞着她和一位學姐同居多時。

事後她知道時，那個人還告訴她，尋槿在某次酒後失言說了什麽混賬話。

她之所以找其他女孩子，是因為睡不到她，她不肯同她上—床，分明就是不愛她。

更肮髒的話，那個人不肯說了，她只是笑笑，一派與世無争的表情。

尋槿身邊多的是莺莺燕燕，願意投懷送抱的大有人在，一來二去，這件事就成了。

如果沒有知道這件事，自己會不會和她分手虞雪在決定分手的前一晚，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

從一開始就是錯誤，還不如及時收場，大家各自安好。她想得通透，這一夜睡得安穩。

第二天，是很尋常的一天。她請尋槿在她曾經工作過的小飯館吃了一頓晚飯，席間兩人無言相對，埋了單，尋槿照舊送她回家。這個照舊，也在半年前她辭職後斷了。

走着走着，尋槿就發現不對勁，她連喊了幾聲她的名字，生恐丢了她。

猝然，虞雪在前面站定，轉過身看着她，一如一年前，她送她回家的時候，完全把她當成局外人的眼神。

“尋槿，就到這吧。”

尋槿明白她是為了給彼此留個體面，雖然沒有提那二字，意思也是清楚。她心下還是不甘，道:“我再陪你走走”

“不用。”或許是在故事的開場就預料到會是今天的收鞘，所以她的心情反而輕松。

大家都是聰明人，自是知道好聚好散的道理，至于尋槿提出的分手之後還做朋友，她也只是一笑而過，過去了，就是再無瓜葛，難道還要她留着前任來緬懷自己真心錯付的曾經嗎？她不至賤如斯。

她轉了班，進了重點班，之前因着那份戀情，一直拖着，現在反而一身輕松，只是偶爾會在走廊過道遇見尋槿，避不過的打聲招呼，會引來知情者的唏噓。

當初喜歡的聲勢浩大，最後還不是潦倒收場。難免淪為別人口中的談資，可這一切，與她再無關。

3、

2017年

“你還和當年一樣。”重回故國，再見虞雪，尋槿心情更是複雜。

這些年她在國外，戀情談了一段又一段，只是再也沒有高中時對虞雪的那份費心讨好的心思。

在這個快速消費的時代，談感情太奢侈，大家都是成年人，異國他鄉，擁抱取暖，穿上衣服就是陌路人。

“在這個場合，敘舊未免顯得輕浮。”虞雪反唇相譏，很幹脆地斷了她的念想。

未料她會這麽刻薄，尋槿下意識要抓她的手:“虞雪，我……”

這時，一個人打斷了她的話，“雪，我來接你回家。”不知何時，一個身穿黑色風衣，面容清麗的女子已經站在了虞雪的身後，把她護入懷裏。

尋槿愕然，神色起了微妙的變化，一時哽着不知該說什麽。

“你好，我是南沅。”來人先一步自我介紹，免了兩邊的沉默。

虞雪牽住南沅的手，安撫性地捏捏她的掌心，舊人，愛人，冤家路窄。

當年那些舊事的細枝末節，雖是模糊，但還是窺得見大致輪廓，何況這麽多年，彼此的容貌也沒什麽變化。

“哦，是你”尋槿猶豫了一下，想起她是誰，說完這話後看向虞雪，她能讀懂她眼裏的暧昧，仿佛這麽多年，她終于找到自己當年被“抛棄”的原因。

還是這般剛愎自用，虞雪錯開她的目光，站了起來，笑道:“她是我的太太，你們今晚玩的盡興，我和她先回家了。”

尋槿恍然，她知道今日一別，與虞雪真的再無相見的可能，“以後我們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嗎？”

見來做什麽，再續前緣嗎？虞雪笑，最後一點善意消失殆盡:“不會了。”

說什麽一笑泯恩仇，她與她無恩無仇，連笑容都只是對舊人的禮貌。

“走吧。”她牽起愛人的手，從她面前亭亭走過，從此真的不要再有瓜葛了。

酒吧外，兩位女子的對話引來行人的側目。

“餓不餓回去給你煮宵夜。”

“餓，吃你管飽。”南沅偷偷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女子紅了耳朵，嗔道:“沒個正經。”

她突然沉默了，良久，才輕聲道:“雪。”

“我在。”

“虞雪。”她又喊了一遍。

“我在。”她又重複了一遍

她停下來，看着她，一字一頓道:“我愛你。”

她也笑，抱住了她:“我也愛你。”

4、

2012年

“雪，那位小姑娘一直在偷看你。”

“我知道。”虞雪手一停，杯中的貓咪拉花已成了型，她把它放在托盤上，準備端給那位點名要她做的咖啡的“小姑娘”

“□□對胃不好，每天都喝傷身體。”虞雪的笑一直是淡淡的，恰如其分的好看。

沒料到她會主動和自己說話，南沅紅透了臉，她是在一個月前無意間來到這家咖啡店，招待她的正是虞雪。

而尴尬的是她那天出門太急忘帶了手機錢包，直到要付款了才意識到，還是虞雪不動聲色的幫她墊付了錢，免了一個姑娘家在衆目睽睽下難堪。

她順勢要了聯系方式，那之後天天一放學就過來，也不去打擾她，點幾份東西放着，然後一個人寫寫作業，看看書，偶爾是跟朋友一起來。

“傻傻的看着我做什麽？”見她許久不說話，虞雪無奈地揉揉她的頭，接着去忙了。

南沅摸摸自己被她碰過的頭發，愣愣的，她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她了，喜歡上一位笑起來很好看的小姐姐，雖然她們之間連話都很少說。

尋槿偶爾也會來找虞雪，無論是寂寞了又或是真的放不下想要找她複合，她都是安之若素的周旋。

兩個人總有碰到面的時候，情敵間狹路相逢，非死即傷。事情真正鬧大是南沅在某天夜裏碰到醉酒的尋槿和她的狐朋狗友，她一時避讓不過，兩人又起了口角，最後大打出手，還好她有一點武學底子，手腕不過是輕度骨折，尋槿倒是毫發無損。

虞雪知道這件事後冷了她一個月，但是也是從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尋槿出現在她們面前。

後來她就成了虞雪家中的常客，虞雪家裏有病弱的母親和正值初三的妹妹。她性格溫文爾雅，很快就得到兩人的喜歡，俨然像半個虞家人。

她偶爾會聽七夕說起家中的不易，虞家的花銷全倚賴姐姐平時兼職賺來的錢，還有代表學校在外比賽贏來的獎金。她從小沒有受過什麽苦，但也知個中心酸，對虞雪的愛也越深厚。

好多年之後，南沅問她是什麽時候察覺出自己喜歡她，虞雪捏着她的鼻子，俯前吻住她的眼睛:“在你看我的眼神開始與以前不同的時候。”

她高考填志願是報考了她所在的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時本要和她報喜，卻被七夕告知她一個人去旅行，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如此冰冷陌生，因為她丢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5、

虞雪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向往“詩與遠方”，只是随心，踏上了旅程，她這一路來走走停停，與朋友和她隔絕聯系，這一程更像是一場苦修行。

一個多月後，她來到了煙裏，一個有着古雅名字的千年小鎮，這裏溫和如玉，六畜清吉，有終年不散的霧色與煙雨。

旅雁也有倦的時候，她在某天夜裏，給南沅打了這麽多日以來的惟一的電話。

“南。”難得，她的聲音恹恹的，懶懶又随性的語調。

“嗯，我在。”南沅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語氣不見生疏。

“南沅。”她又喊了一遍。

“我在。”

“你陪我說說話。”

“說什麽”

“說說你的過去，你的生活，你的喜好。”她偶爾放肆，竟也像個孩童一樣無賴。

良久，才聽得對方長長一聲嘆息，“好，我都告訴你。”

幾天後，南沅還是來了煙裏，攜着千裏之外的日夜思念。

“南。”虞雪剛開門，就被她推進去狠狠吻住，她甚至不忘順手鎖上門。

她的眼裏是滔天愛意，無限哀憐，洶湧、澎湃。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無師自通的，這場歡愛來的突然而猛烈，她在她的身體裏攻城拔寨、長驅直入。

翌日，虞雪起的很早，她依舊在熟睡，睡顏無邪。她輕輕勾勒了一下她的眉眼，泫然喟嘆，然後輕手輕腳地起身，穿好衣服，收拾完東西，走出了門。

她的背後，女孩的眼角處落下一行清淚。

虞雪來煙裏時，臨近黃昏，孤身一人，離開時正值清晨，依舊是形單影只。

南沅在煙裏又停留了幾日，在這幾日裏她走過她曾經走過的路，指尖觸碰過她撫摸過的每一處古老城牆，随後在某個晨霧缥缈的早上離開。

生活照舊，緩慢而悲傷的行進。

她偶爾會寄回來一張明信片，背面是她清秀的字跡，開頭是例常問候:南，我尚安，勿尋。寥寥數語，落款常是單字:雪。

人這一生，總要獨自一人進行一場遠行，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她聽過群山回響，看過長河落日，觸過朝歲枯榮，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記錄過各種各樣的故事，卻依舊覺得寂寞。

半年後，她回到她的身邊，對這段曾經流浪的歲月緘口不提。

南沅大學畢業後，兩人成婚，此事一時傳為圈子裏的一段佳話。

尾聲

年初，我在朋友的推薦下，來到一座古鎮，它有個很雅致的名字——煙裏，在巷口遇見的老人說，此地源于一句不知出自何處的話，“日日如煙醉夢裏”似詩非詩，終不可考證。

我一路閑逛，到達入住的客棧時，已近長夜，沒想到會在此又碰到今早偶遇的兩位女子，我正要起身向她們打招呼時，就看到其中一個人親吻了另一個人的唇角。

我沒有驚擾她們，又翻開一頁書，呷着杯中的新茶，等明日醒來，我想我可以寫寫她們的故事。

今夜，是良辰美景，惟我獨眠。

——end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寫了蠻久了

從一個個小片段到成型

花了近兩個多月的時間吧

不過也不遺憾，寫了那麽久

讓這個故事有個圓滿的結局

也算是給自己一點交代

希望你們看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