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Chapter 63

這或許是紀春風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

天好像怎麽都不亮,肅殺的北風在耳畔呼嘯着,凍人幾乎失去一切知覺。像是過去了一整個世紀那麽久,她聽見十裏說,“我不同意。”

鼻尖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張華見狀,立刻冷着臉上前道,“春風已經說了要跟你分手,你不同意也沒用。”

十裏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她道,“阿姨,天快亮了,待會兒小區裏的人就該出門上班了,讓人看到咱們在這裏争執不太好。再說天氣太冷了,這件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個結果,你和十裏還是先回去吧。”

其實這會兒小區裏已經有人在走動了,經過這裏的時候,也都會多看她們幾眼。雖然人不多,但張華還真不願意讓人當熱鬧看,皺了皺眉,雖然不滿意杜十裏避重就輕的态度,但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要春風表态,她已經表了,杜十裏不肯分手,張華也管不到她頭上,唯一的辦法就是管束着春風,讓兩人徹底了斷。

所以她看了十裏一眼,還是轉身低斥幾句,拉着春風離開了。

春風不敢回頭去看十裏,只覺得無地自容。

分手只是權宜之計,她相信十裏不會不懂。但她們約定過無論如何都會努力的一起走下去,不能輕易放棄,她沒有做到,十裏卻還記。

即使只是權宜之計,但每一次的矛盾,最後都會在彼此的關系之中撕開一個裂隙,難以描補。

但越是這樣,她就越是不能讓十裏陷入這個泥淖之中來。

讓十裏看到張華這種歇斯底裏的模樣,對春風而言已經很不堪了。而以她對張華的了解,如果不能從自己這裏突破,那麽她勢必會豁出去糾纏十裏,鬧到她的日子過不下去。她無法想象、也不願意看見十裏面對這些本該是自己去承擔的東西。

紀家原本還是有不少親戚的。她那賭鬼父親剛死的時候,一位堂叔不知怎麽看上了他們家那套老房子,覺得屋子雖然破了些,但地方寬敞,就想據為己有。大概是欺負她們孤兒寡母沒什麽勢力,大言不慚要用五千塊把房子買下來。

被張華拒絕之後,他就糾集了一批流氓,整天過來找事,嘴裏也不幹不淨,甚至暗示她們若再不妥協,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在家裏,說不定會出點兒什麽事,惡意昭然若揭。

那段時間紀春風出門上學書包裏都帶着刀,腦子裏甚至也模拟過如何手刃這些無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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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沒等她動手,張華在一個熱鬧的周末帶着繩子跑到那位堂叔家門口,上演了一場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将居委會和警察都招了過來。這件事鬧得很大,最後連縣政府都來了人,再三保證這房子是她們的,誰都奪不走。

之後這些年,她們一直都過得安安穩穩,就是去年那一片要拆遷的消息下來,也沒人敢上門找茬。

在那一天之前,紀春風對母親的記憶,就是挨打之後躲在角落裏哭泣的懦弱背影,她不止一次的抱怨過這個女人太軟弱,但那天之後,她心裏就對張華生出了一點不可言說的畏懼。

張華當然不可能真的上吊,不過是嘴上那麽一說,實際上只是想把事情鬧大。

但春風不敢想她真的到杜十裏家裏去鬧那麽一場,會是什麽樣的局面。

如果只是向十裏的家人出櫃,在春風和十裏的計劃之中,這也是遲早的事,還不至于讓她那麽擔心。但張華真的要做,必定會鬧得人盡皆知。十裏性格看上去冷冷清清,但春風知道她其實很要面子。真要是這麽鬧一場,丢人的成分更大過困擾。

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她自己已經習慣了,卻不願意讓十裏也去體會一番。

暫時分開,對現在的她們來說的确是最好的選擇。

回到家裏,春風拒絕跟張華交流,直接回房間鎖上了門。她躺在床上發呆,舉着手機打算給十裏發點兒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最後忽然想起見到張華之前十裏叮囑的話,就發了一條“我到家了”。

十裏的回複來得很快,“你媽還說別的了嗎?”

“沒有。”

兩個人都默契的不去提分手這兩個字,也不問彼此的想法。雖然,在她們心裏都有許多想說的話。不鹹不淡的說了兩句,十裏要去上班,就結束了這段對話。

春風放下手機,趴在床上發呆,心裏有無數的情緒翻騰着,争先恐後的上湧,尋找發洩的出口,最後都化作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淌出來。

春風很傷心,但更多的是茫然不安,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處理絕對說不上好,但又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才能做到兩全。

這也正是她之前極力避免出現的情況。

她天真的以為把一切往後推,事情就能變得好一些。然而總有些東西是躲不過去,必須要面對的。

春風曾經以為,最難的是如何跟十裏在一起。但是現在,她将頭頂上那顆仿佛無法觸及的星星揣進了懷裏,卻有人要她掏出來扔掉。

兀自在房間裏傷心的紀春風并不知道,張華很快又出了門,回到了杜十裏所住的那棟樓下,而杜十裏也正在這裏等着她。

兩人見了面,都對對方會出現在這裏絲毫不奇怪,默契的對視一眼,而後杜十裏在前,張華在後,出了小區,找了個可以坐下來說話的地方。

“我就直說了吧,”等服務員一走開,張華立刻道,“這段時間我也了解了一些你們這種……”

她頓了頓,十分抵觸的說出那個詞語,“同性戀,的情況。這條路很難走,這個圈子也很亂,我絕對不能接受我的女兒變成這樣。多餘的話就不用說了,我只求你放過春風。”

十裏靜靜的看着她,等她說完了,才道,“阿姨,我跟春風認識有四年了。我們并不是一開始就在一起的,中間也有過波折和退縮的時候。我……”

她低下頭,看着桌面上原木的紋理,認真的道,“我想過放過她的,也試過在這段感情萌芽之前就把它掐斷。如果有更輕松的路能走,誰願意受這些折騰呢?”

“我們的故事,阿姨你可能不願意聽。但我想說的是,現在我和春風還在一起,不是一時沖動,不是随便玩玩,我們考慮過将來可能會遇到的困難,也願意去接受和克服,然後才對彼此許下承諾。”

她擡起頭來,鄭重的看着張華,“你也許不相信所謂的感情,但是我和你一樣,對春風是有責任的。除非确定我們真的走不下去,否則我不會放棄她。”

“你很會說話。”張華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道,“但是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現在的社會環境就是這樣,即使是正常的嫁娶也會成為別人嘴裏的談資,何況你們?”

十裏笑了,“既然正常的異性戀也會被人議論,那為什麽不順着自己的心意去過?至少……心裏還痛快過,總好過按照社會标準結婚生子,最後還是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

杜十裏這番話真心實意,然而聽在張華的耳朵裏卻刺耳極了,感覺杜十裏好像是在明晃晃的諷刺自己婚姻不幸。

所以她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咬着牙道,“空口白話誰不會說,但春風跟你在一起能有什麽好日子過?你們的關系不會被承認,不能結婚組建家庭,老了也沒有孩子照顧。萬一你欺騙了春風,她連維護自己的利益都做不到,因為沒法向別人說明你們的關系!”

她說完之後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十裏,“我不是來跟你商量的,你對自己的将來有多少信心我沒興趣知道,但你沒資格讓春風跟着你冒險。”

“阿姨!”十裏站起來,試圖挽留,但張華已經大步走了出去。她追了兩步,只能退頹然的停住,不明白為什麽好好的談話忽然崩了。

從這一天起,十裏和春風就沒有見過面了。

這樣說也不确切,因為十裏好幾次路過春風的店鋪,總能看到她在後廚忙碌的身影。但當然,張華也在一邊嚴防死守。她收繳了春風的手機和電腦,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緊迫盯人,有效的切斷了兩人的所有聯系,即使是這樣遠遠看一眼的機會,其實也很少。

張華這一回是鐵了心要棒打鴛鴦,原本預計回林州的行程自然是做罷了。

其實她原本是想動員春風跟自己一起回林州的,畢竟留在這裏,距離十裏太近了,不知什麽時候又會舊情複燃。但這個打算被春風拒絕了,理由是這邊的店鋪開起來不容易,現在關門連本錢都賺不回來,而且在林州開店,效益顯然也沒辦法跟北京相比。

張華知道她是還沒有死心,但不要緊,她有更多的時間來跟春風耗,總能耗到她堅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事實好像也确實如此。

一開始,春風和十裏心中都有一種焦灼,促使着她們想方設法的找機會見面,哪怕只是看一眼,根本不能說話,于他們而言也是一種慰藉。

但漸漸的,也許是因為太忙了,也許是因為那種焦灼的情緒已經平複了下來,也許是這段感情始終看不到結果……總而言之,兩個人的熱情都像是被消耗掉了,不複初時的迫切。

春風換了一支手機,也換了號碼。通訊恢複自由之後,她每每想要跟十裏恢複聯系,都因為心中的某種怯意而作罷,想着再等等,再等等。

至于要等到什麽時候,她也說不清楚。

張華的确很有經驗,有時候軟刀子割肉,比直接捅一刀更傷人,還讓你說不出來。

至少春風和十裏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對方介入的生活。

時間久了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好像有沒有那個人都是一樣的。日子照樣過,喜怒悲歡也依舊鮮明,并不因為某個人的缺席而撕心裂肺。

甚至連面都不必再見。

春風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十分超脫的狀态之中。也許喜歡一個人,的确不一定要長相厮守,就這樣各安一方,彼此都知道對方安好,就已經足夠了。

直到這一天,杜長亭來找她。

他顯然是剛剛得知這件事的始末,氣勢洶洶直接沖進店裏,被張華攔住了,便十分不客氣的叫道,“紀春風,你出來!”

春風慚愧的出現在後廚門口,杜長亭看見她,眉毛立刻揚了起來,不顧張華的阻攔就要往裏沖,嘴裏高聲道,“杜十裏跟我說你們對未來有打算,她什麽都替你做好了,這就是你給她的交代?”

“什麽意思?”春風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由走出來問。

“你到底想幹什麽?!”張華忽然提高了聲音,她的話音尖利幾乎與春風同時開口,堪堪将她詢問的話蓋了過去。

春風立刻意識到,這件事恐怕張華也知道,只瞞着她一個人。

她幾步走了出來,緊盯着杜長亭,“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十裏她怎麽了?”

“你真的不知道?”杜長亭懷疑的看着她,“你們的事,她早就跟家裏說過了,結果鬧得很不好看。我本來以為,至少她跟你在一起,過的是她想要的生活。結果居然是這樣!難怪她想離開北京!”

“你說什麽?”春風本來還被前一個消息震得說不出話,聽見後面這句,頓時大驚,“她要離開北京?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杜長亭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看上去反而冷靜了許多。他朝春風點頭,“其實你們分開了也好。我姐從小到大一直被要求為別人付出,從來沒人問過她想要什麽。我本來以為,談戀愛之後會有人照顧她,現在看來還是她在照顧別人,估計她也不想繼續下去了。”

他說完之後,也不看春風的臉色,掉頭就走。春風本想追上去,但很快被張華攔住。

這麽一攔,理智瞬間回籠,春風腦海裏回蕩着杜長亭的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反駁。

跟她在一起,十裏應該很累吧?

就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隐秘的開關,關于杜十裏的一切記憶與情緒便如出閘的洪水般傾瀉而來,将春風徹底淹沒,讓她透不過氣來。

原來不是不痛,只是一直篤定那個人會站在原地等待,所以即便不見面、不在一起,也不會有任何慌張。

以至于竟沒有發現,她對對方的了解,也始終停留在了某一刻。

然而人都是會變的,何況她所謂的篤定,對杜十裏而言不過是沉重的負擔。

她或許已經不打算繼續等下去了。

春風在短暫的愣怔之後,抖着手拿出手機,瘋狂的撥打十裏的電話。

電話接通得很快。

兩人都沒有說話,片刻後杜十裏開口,“春風?”

顯然她知道電話這一頭的人是誰。

春風“嗯”了一聲,她有千言萬語,有無數的問題,然而此刻它們都被一種情緒糾結包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直到她聽見電話那頭響起的機場廣播,催促着某一趟航班的乘客趕快登機,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你要離開北京?”

“是啊。”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還沒決定。”

春風舔了舔唇,喉嚨幹澀得每一次摩擦都帶來疼痛。

這就是杜十裏,給出一切她能給的,然後抽身的時候永遠幹脆利落。

她早就知道,為什麽卻始終沒有放在心上,盲目的以為十裏會一直在那裏等着自己呢?

她惶然四顧,無措的視線對上皺着眉的張華,神思陡然一清。

“你也知道,對不對?”她問。

她此刻的表情很平靜,但張華心裏卻忽然一突,“知道什麽?”

但紀春風一旦想清楚某個關節,所有的脈絡就都變得清晰起來,“你不可能在醫院見過十裏一次就什麽都猜到了,在那之前你就知道她跟家裏出櫃的事……這世上發生過的事都有痕跡,就算她家想遮,你們也總能知道。”

“那又怎麽樣?她們家鬧得那麽大,難道你想讓我們家也這麽被人議論嗎?我這麽做是為了誰?”

“千萬別說是為了我。”春風盯着她,“你說得對,我以前就是顧慮太多了。可是我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卻從來沒有站在十裏的角度替她想過。她從一開始就斷了所有退路,我卻沒能堅持到底,還傻乎乎的以為可以從長計議。”

“你為了面子,為了別人的風言風語,為了讓我像個‘正常人’……總之不是為了我,你甚至根本不關心我想要什麽、我會怎麽想,只想讓我如你的意。”

真正會為我着想的那個人,已經被我弄丢了。

這一瞬間,春風忽然特別迫切的想見十裏。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牢牢地占據着她的腦海,根本無法拔除。春風幾乎沒有猶豫,就轉身往外跑。

“你去哪裏?”張華跟在後面問。

春風微微一頓,轉過頭來看着她,“媽,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要什麽,所以做錯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彌補,但是我一定要去做,否則一輩子都會後悔。”

她頓了頓,低聲道,“其實我從來沒做過聽話的好女兒,以後應該也不會做了。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大不了我這條命賠你。”

說完之後,便不再理會怔在原地的張華,飛快的出了門。

她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卻忘了北京的交通狀況,一路走一路堵。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她的注意力都在路況上,直到到了機場附近,車子堵得根本走不動,她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根本沒問過十裏的航班和起飛時間。

她甚至不知道杜十裏是否還在機場裏。

司機開了車載音樂,紀春風耳朵裏瞬間灌滿了不知何時的老歌。

“愛總是開始得很美麗結束得沒道理想想是很可惜——”

她的心忽然一顫,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無法再繼續坐在車裏等待,春風結了帳下車,在車流與人流中穿梭着,朝機場飛奔而去。

就像是在跟什麽無形的東西賽跑,春風腦子裏都是“快點,再快點”,騰不出一絲縫隙去思考自己此刻的行為。

跑到航站樓附近時,正好有一架飛機起飛,白色的機翼在藍天上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一路爬升,巨大的轟鳴聲充斥耳畔,讓她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春風怔怔的仰頭看了很久,北京六月的天空,難得的萬裏無雲。

她擡手摸了摸臉。

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想着這個故事就不要留着過年了,重感冒的作者用手機摸魚寫出來的QAQ狗糧節也完美避開。

因為數據太差懶得出本子,所以沒有番外大概,下面的內容大家自由腦補吧!

he的十裏其實沒走,跑過去正好看到。

be的十裏上了飛機,然後飛機失事。

最後祝大家新年快樂【心虛】

過完年這篇文可能會完結倒v所以大家抓緊時間看吧_(:з」∠)_

年後搬完家開《盛世直播》這一本,感興趣的小天使可以先收藏一發,開文早知道。

因為是手機黨所以鏈接就沒了大家去專欄收藏吧【pia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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