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薄青

衛藍道:“議庭的人還沒走, 不過他們正在因為估錯飛行器的‘質量’所以搬不走而懊惱,聽說布萊克先生回去大發了一通脾氣。”

霍延己嗯了聲,并不意外。

“長官, 冒昧一問。”衛藍頓了頓, “這架飛行器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讓議庭的人面子都不要明着來搶?”

霍延己沒有回答,淡淡道:“科林還活着。”

通訊器那邊的呼吸靜了好一會兒,才響起衛藍聽似平靜的聲音:“那很好。”

霍延己道了句“恭喜”, 衛藍還沒反應過來,通訊器裏就傳來了嘟嘟的結束音。

·

這邊社區的物資雖然不少,但也只是對于社區來說不少。

放在這裏很可惜, 帶走又有點麻煩。

大概過了三個小時,水鳴便整理出了清單:“長官,他們的圖書角有87本書,其中兩本是名家孤本!”

這應該算是這一趟最有意義的收獲。

文字是文明的延續,無論再困難的時期,人類都沒放棄記錄與抒發。

可惜百年前的隕石季不僅毀掉了很多圖書館,還有毀掉了很多網站的服務器, 導致人類丢失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文字作品。

“豬圈裏還有十幾頭豬。”水鳴為難道,“我們可能沒有多餘的車運走了。”

霍延己道:“就放在這。”

水鳴一愣:“可它們會餓死……”

霍延己道:“一個月前, 建立野外救助站申請通過審批了。”

水鳴一怔,不論是軍區還是傭兵出城做任務死亡率都很高,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沒有及時的支援, 以及物資殆盡,或車輛損毀, 所以只能在離家千裏之外的野外孤獨死去。

建立野外救助站這個事,霍延己往上申請過二十一次, 被駁回了二十次。一個月前好不容易通過了審批,很多區域卻不配合,覺得把人手分流出去不值當。

但其實只要看過霍延己拟定的詳細建設方案,就會知道這絕對是利大于弊的好事。

水鳴有點不爽:“他們有本事征求一下民願,看是同意的人多還是拒絕的人多。”

“凡事都要有個開頭。”霍延己擡眸看看四周,“這裏就作為第一站吧。”

水鳴不得不承認這個地方很合适,首先這裏離二號裂縫最近的位置只有二十公裏——雖然裂縫帶來的污染,但也給幸存者帶來了很多資源,裂縫周邊就是傭兵們最常出沒的地方。

一旦成功建立,至少方圓百裏的傭兵或軍人都可以前來尋求補給。

而且霍延己也提交了給通訊器設置‘救援頻道’的方案,目前正在規劃中,一旦設置完成,在野外的人就可以于危急關頭通過救援頻道尋求幫助。

水鳴問:“但是,這周圍的孢子感染區怎麽解決?”

“孢子可以驅散。”霍延己淡道,“它們的主要源頭是地上的靈芝,而靈芝是因為地表污染過重,污水物質過于豐富而導致大量繁殖。”

水鳴道:“但清消成本會不會……”

霍延己情緒不變:“先走我的個人賬戶。”

水鳴愣了一下:“好的。”

和憤憤不平的水鳴不同,霍延己能理解其他安全區的不配合,例如人手緊缺的五區,再讓他們分出精力和人手去野外建立救助站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但人手緊缺的源頭問題就是外出任務的傭兵和士兵死亡率過高,只要解決這一點,慢慢都會緩過來。

主城是為數不多既不缺資源也不缺人手的安全區,只要起一個好的帶頭作用,其他區自然會效仿。

這個位置很不錯,有水壩,有現成的養殖區和菜地,還有住了近二十年的房子,甚至在這裏建立的風力發電裝置。

其餘成本就是建立瞭望塔、圍牆,以及清理周圍的孢子圈。當然,人手和時間也是成本之一。

又過了一個小時,太陽快要下山了。

周圍的一切總算安置完畢,他們可以離開了。

水鳴遞來兩個防護面具,還有一個通訊器:“長官,這是桑覺的。”

霍延己接過:“他人呢?”

水鳴道:“去豬圈那邊那邊了,他好像沒見過豬,很感興趣。”

霍延己朝着豬圈的方向走去,并沒有看見桑覺,倒是遠處水壩的石橋上坐着一個人影,雙手抱着欄杆,腿蕩在橋外。

他還沒走近,桑覺就嗅到了他的氣息:“還沒整理好嗎?”

霍延己:“好了,二十分鐘後出發。”

桑覺都等累了。

本來他還因為霍延己逗他的事生氣,等着等着全忘了。

“喜歡豬?”

“有點可愛。”桑覺偏頭,“你不覺得嗎?”

“不是不喜歡臭的東西?”

“是不喜歡臭的人。”桑覺糾正道,“而且豬沒有很臭,主要是因為它們的生活範圍太小了。”

霍延己說:“戴上,要走了。”

桑覺站起來:“你不信嗎?其實它們很愛幹淨的。”

“信。”主城農業區的養殖豬就很幹淨,因為環境适宜,四季恒溫。

桑覺想了想,又問:“我可以下去洗一洗嗎?身上很髒。”

他也只比霍延己早一會兒到這裏,還在糾結要不要下去。

霍延己看了會兒時間:“可以,十分鐘。”

能在河裏生存的生物基本都滅絕了,污染物基本沒有,因此看起來很幹淨的野外流動水源還是安全的。

“只能在淺一點的地方。”

“好哦。”

社區原居民應該還在這裏洗衣服,兩邊都有石板。

桑覺從石板處走了下去,水流很急,但他走得很穩當。

十二月的天氣,溫度仍舊很高,水流是溫熱的,順過身體的感覺很舒服。

金色的光暈蕩在水面上,桑覺的半邊身體也被暈成了暖色。

霍延己站在石橋上,撐着安全防護欄。耳邊是嘩啦啦的流水聲,眼底是淌在水裏、不自覺露出翹起嘴角的桑覺。

桑覺似乎很開心,還捧了把水洗臉,臉上打濕後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用手或用袖子抹掉,而是甩了甩。

像只純真的小動物。

小動物擡頭,遠遠地對他說:“你要不要也下來玩?”

霍延己道:“不了。”

“好叭。”雖然被拒絕了,但并沒有影響桑覺的好心情。

回想這段時間的相處,其實桑覺也很少笑,多數時候都是沒什麽情緒的天真表情。

偶爾笑了一下,也只是像現在這樣,微微翹起嘴角。

像是克制,又像不知道該怎麽大笑。

桑覺很聽話地在規定時間內上來了:“我好了。”

霍延己抹掉他臉上的水漬,給他扣上防護面具。

桑覺有些驚訝:“它剛剛好。”

竟然沒有大。

霍延己嗯了聲,随後又把通訊手環給桑覺戴上:“定位芯片拆過了,走吧。”

餘光瞧見兩側已經停運的大號風車,霍延己眸色微動……祖代都在廢墟生活的人,不太可能懂風力發電的原理。

桑覺注意到他的視線,說:“阿芹說,好多年前有個闖進來的男人,被孢子感染了,但保留了理智,後來留在這裏教會了他們很多東西。”

霍延己一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桑覺搖搖頭:“阿芹說那時候她太小,不記得了。”

他們并排離開這片區域,回到路邊的車隊。

科林看到全身濕漉的桑覺,紗布下的臉露出一個蛋疼、不忍直視的表情。

肯定那啥親親抱抱了。

長官真的是……就不能收斂點嗎!?

科林甚至能想象得到長官把桑覺騙下水,自己在岸上半蹲着,要桑覺親一下才允許上來的場景。

簡直太壞了!

耳邊傳來霍延己冰冰涼涼的聲音:“科林上校。”

“啊。”科林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盯着桑覺,連忙收回視線,解釋道,“不是長官,我我我沒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喜歡……我只是看他衣服濕了,有點……日。”

越解釋越亂。

霍延己瞥了他一眼:“你腦子也被黏菌感染了?”

科林看了看周圍,發現所有人都上車了,就剩下他和桑覺還有霍延己。

他麻溜地扒開車門。

霍延己:“去後面那輛車。”

科林:“是……”

完了,長官看他不順眼了。

上車後才發現軍醫在那輛車上,等着檢查他的情況,除去傷勢以外,還得測一下他體內的污染指數有沒有回歸平穩。

等所有人都走了,霍延己脫下外套,遞給桑覺:“換上。”

雖然天氣很好,但短短十幾天的時間,桑覺已經發燒兩次了。

至于褲子,布料比較薄,很快就能幹。

桑覺乖乖脫掉上衣:“好。”

霍延己轉過身,等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結束才打開車廂門,示意桑覺先上。

這輛車內除桑覺和霍延己以外,還有被五花大綁的總督,水鳴,以及一名做記錄的監管官。

看這架勢,是要在車上審問總督。

他們看見上車的霍延己只穿了白襯衫,都不由愣了一下:“……長官。”

不論和普通人還是和畸變者比較,霍延己的身段都極其優越,颀長挺拔,擁有力量的同時也不失美感,寬肩窄腰,彎腰時給人一種蟄伏的獵豹的感覺。

霍延己示意他們不用起身,領着桑覺坐下。

他按了下耳麥:“出發。”

泥路颠簸,不過早都習慣了坐在車內磕磕碰碰的感覺。

霍延己看着對面的總督,淡道:“說說吧。”

總督恹恹擡眸:“說什麽?”

霍延己發出一聲很淺的嗤笑:“利昂來要人的時候,不是怕得都要尿褲子了?”

總督眼皮顫了顫,默不作聲。

“你好像對我有什麽誤解。”霍延己道,“我和霍将眠身上流着同樣的基因與血脈,受着同樣的教育長大,連從軍經歷都相差無幾,你覺得閉嘴不言會讓你在我這受得苦比他那少點嗎?”

做記錄的監管官默默把“霍将眠”三個字改成了“霍将眠上将”。

長官叛逆,下面的人可不能跟着叛逆。

總督還有餘力嘲諷:“是嗎,那怎麽他接受了污染基因,你卻沒有——啊啊!!!”

監管官擡頭看了眼,霍延己從始至終都沒動手——是他旁邊的桑覺一腳踹向了總督的膝蓋。

好的,應該不用記錄。

監管官默默低頭,他只需要記錄審問過程中的雙方對話。

桑覺擰眉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你乖乖回答。”

他還想在車上睡一覺呢,肚子也餓了,但在審訊的時候吃東西總感覺不太好。

總督疼得罵娘:“日!我他媽管你喜不喜歡!”

這他媽哪來的小變态!?

霍延己取出別在腿上的長匕首,把玩了會兒,道:“和霍将眠相比,我折磨人的方式可能要簡單粗暴點。

“你身上攏共二十根指頭,而我有一把鋒利的匕首,以及最好的止血藥。”

總督臉色一白,緩緩擡頭:“我現在告訴你人質和名單的事,萬一回到城裏你就把我送給霍……霍将眠了怎麽辦?”

“有道理。”霍延己靠這車廂,“不如你先說說,這些年你跟霍将眠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麽。”

只要一提過去的經歷,總督就會止不住地發抖。

一直沒作聲的水鳴都開始好奇了,霍上将都對總督做了什麽,才把曾經那個叱咤風雲的通緝犯變成了這個樣子?

十幾年前,總督可是廢墟嚣張至極的反叛者頭目,他領着将近兩千號人,是主城極為頭痛的反叛者,死在他手裏的人數不甚數。

直到那次不甚被一位年輕的少校圍捕,意外闖進了現在這個社區。

于是他帶着剩下的人駐紮下來,沒想到安穩沒兩年,一次在外‘打獵’的時候,又被那個少校逮住了。

這次對方親手把他押進了牢裏,那時候他才發現這名少校靠着打擊掉他大本營、并親手抓到他的功勞連晉兩級,成了主城最年輕的上校。

好在總督這麽多年不是白混的,在牢裏有點路子,三年後成功逃了出去。

但回到社區之後,發現這裏不僅戾氣盡散,大家還都變得安居樂業起來,養起家禽,種起地,甚至很久沒有出去‘打獵’過了。

不僅如此,一個男人取代了他的位置,成為了新的首領。

鸠占鵲巢,太可笑了。

桑覺突然道:“阿芹說,你殺了他。”

霍延己問:“怎麽殺的?”

總督低下頭,膝蓋一直隐隐作痛:“再強的畸變者也不過是一顆子彈的事。”

“是麽?”霍延己垂眸。

“他騙人。”桑覺扯扯霍延己的衣角,小聲道。

他嗅到總督身上的不穩定氣息,是在說謊。

穿着白襯衫的霍延己揚起長匕首,水鳴适時地幫忙掰開總督的一根手指。

霍延己冷冷道:“雖然我不太喜歡弄髒白色的東西……但可以為你破例一次。”

旁邊的監管官無聲嘆氣,這句要不要記錄呢?記錄感覺不太好,不記錄又有點語序不通,等會兒總督突然坦白了也很奇怪。

僵持半晌,總督還是妥協了,但卻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剛坐牢的那一年,主城發生了一件大事,你們應該都知道啊。”

只有桑覺雲裏霧裏,但看其他人的反應,好像确實知道。

“那段時間,我的牢房隔壁牢房獄卒送飯的全都在讨論這個事——”總督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一字一頓地說,“全民審判。”

桑覺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好奇地擡頭。

“以至于那會兒,我對這位被全民審判最終放逐的對象,比對抓住我的霍将眠上校還深刻。”

“他叫薄青。聽着很像薄情呢,可惜人不如名。”

這顆星球的天氣着實不太穩定,晴了沒兩天,又開始下雨了。

噼裏啪啦的雨點配合着裝甲車車的颠簸起伏,奏起了一曲低沉嘶啞的悲樂。

“霍中将一定記得這個名字吧?他可是在你之前被譽為最可能成為監管者最高執行官的普通人。”

總督一句接着一句:“薄青還在的話,你就不用這麽辛苦地身兼兩職了。”

像是提及到什麽不可言說的隐秘,車廂內一時無人說話,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只有外面的磅礴大雨,孜孜不倦地砸向車頂。

總督舔了舔幹澀裂皮的嘴唇,譏諷地說:“寸土寸金的主城都能為我這樣窮兇極惡的人騰出一間牢房,卻容不下他一個薄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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