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杏兒眼,水光漣漣,眼前嬌氣鮮豔的姑娘,合該讓人捧在手心裏疼愛的。

謝霁面色恢複如常,眼中的寒意還未完全消融,嘴角已揚起僞善的弧度,擡手想要比劃道歉,卻忽聞身後腳步紛雜。

他目光一凜,将匕首背到身後藏入袖中,剛轉身,就見十來名羽林軍按劍奔來。為首的一人朝謝寶真一抱拳,詢問道:“郡主,方才似乎聽到有人驚呼,請問可有異常發生?”

謝寶真下意識瞥了謝霁一眼。

夜色深沉,星空低垂,火光明滅搖晃,少年負手立着,喉結微微滾動。

謝寶真的視線掃過他的袖子,而後輕輕調開,上前解圍道:“無事,是我看不清路,和九哥撞在一起了。”

“來人,加些火把,把路照亮些!”為首的羽林隊正朗聲吩咐下去,又朝謝寶真一躬身道,“郡主可曾傷着?可要宣太醫?”

“不必。”謝寶真忙擺手,“不曾傷着,你們忙去罷。”

羽林隊正道:“那便好。今日獵場恐混有奸人,還請郡主安心于營帳歇息,莫要夜出。”

謝寶真‘嗯嗯唔唔’地胡亂應着,打發走他們。

等到羽林巡邏軍遠去,謝寶真才重新打量謝霁,疑惑道:“大晚上的,你拿着利器出來作甚?若是讓他們瞧見了,恐生誤會呢!”

謝霁眸子裏火光跳躍,單手比了個道歉的手勢。

謝寶真看不懂手勢,卻瞧見了他手上的傷,登時瞪大眼道:“呀,你怎的又受傷啦?這雙手還能不能好了?”

謝霁忙放下手,輕輕垂下眼。

謝寶真最受不了他這般神情了。當濃密深邃的眼睫映着暖黃的光,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圈陰影的時候,精致安靜,真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有人傷了你?怪不得你方才要拿着匕首沖出來呢。”謝寶真瞬間忘了方才的驚吓,作勢撸了撸袖子道,“是誰欺負你?我告訴阿爹去!”

剛要轉身,卻見少年忽的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即便隔着衣料,一觸即分,謝寶真依然能感覺到他非同常人的力度和掌心的冰冷。

謝寶真疑惑地看着他。少年收回手,朝她輕而堅定地搖搖頭。

他總是這樣,除了搖頭還是搖頭,雖說口不能言,但總不至于連趨利避害或反抗的勇氣都沒有罷?

謝寶真心中十分不平,決心好好教導一下這個過于自卑的九哥,便道:“你記着,我們謝家人從來都是恣意潇灑,不必謹小慎微。誰傷的你,你盡管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深夜的山林獵場悄寂無聲,唯有怪異的鳥叫間或傳來。火把的亮光映襯,少女說這話時神采飛揚,眉眼生動明麗。

謝霁靜默,而後擡手指了指天子的龍帳,又晃了晃紮着繃帶的腕子。

謝寶真明白了,是皇上欺負了他。

可怎麽會是皇上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方才的氣焰瞬間熄滅,眼神飄忽道:“……很晚了,告辭。”

謝霁在心裏嘲笑謝寶真的天真爛漫。她怎會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得這般恣意潇灑,是因為有人替她承擔了風雨苦痛。

人生總是苦痛居多,沒有誰生來就有恣意的本錢。

謝寶真生性率真,俨然已經忘卻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驚吓,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板着臉嚴肅道:“這麽大個少年郎了要學會照顧自己,回去多穿件衣裳,你的手太冷啦!”

星空低垂,夜露凝霜,謝霁袖中藏着短刃,彎眸一笑,溫潤流光。

謝寶真一怔,覺得此刻的九哥就仿佛是随着霜花墜入塵世的少年谪仙,淺笑幹淨,冰清玉潔。

美則美矣,可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待到紅衣裙的少女輕盈離去,謝霁嘴角的笑意方淡去,扭頭望向身側黑魆魆的林子,眸色如夜般寒冷深沉。

樹影搖晃,月光凄寒,周圍已早沒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

……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秋狩結束,獵場下人聲鼎沸,俱是忙着拔營回宮。

旁人忙着,王孫貴胄們可一點也不忙。謝臨風在營地裏找了一圈兒也沒瞧見自家妹妹,便拉住正在指揮撤營的謝淳風道:“瞧見寶兒了麽?”

謝淳風搖搖頭,于是兄弟倆騎馬越過山坡,這才在十丈開外的小溪便找到了被七八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所簇擁着的妹妹。

這些十六七八歲,正處于适婚年齡的少年們捧着一堆新剝的狐貍皮、雉雞尾等物,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地圍着謝府的掌上明珠,身後的狗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謝臨風和謝淳風對視一眼,心中俱是警鈴大作,二話不說翻身下馬,朝那群樂此不疲拱白菜的‘豬崽子’走去。

謝寶真坐在大圓石上,雙手撐在身後,斜眼看着吳右相家的嫡次子遞過來的一張雪狐皮,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着腿問:“這張白狐皮子如何賣?”

吳家老二忙笑道:“承蒙郡主看得上,哪能收錢?像這樣的狐貍皮子我昨日獵了好幾張呢,郡主若喜歡,便都拿過去好了。”說着挺了挺并不結實的胸膛,言辭間頗為驕傲。

“郡主,我這兒也有狐貍皮子!”

“我也有,我也有!”

“我還有新獵的熊掌鹿茸呢!”

衆人嗚嗚哇哇地擠作一團,吳右相家老二的白狐皮被擠掉在地上,頓時大怒,推開他們吼道:“排隊排隊!先來後到懂不懂?!”

謝寶真被他們擠得直往後縮,皺眉道:“哎呀,我只買這一張白狐皮,不要你們的東西!”

正吵得不可開交,忽見一柄長劍橫來,隔開少年們與謝寶真的距離。吳家二郎險些被劍柄戳到鼻子,登時不爽,心道哪個不長眼的小子又來插隊讨歡心?!

他張嘴正要罵,卻冷不丁看到謝淳風那張冷峻的臉,滿嘴芬芳之語湧到喉間,又盡數被堵回腹中。

謝淳風掃視了這群面紅耳赤的少年一眼,淡淡道:“哪只手碰了我妹妹?怕是留不得了。”

于是衆少年齊刷刷後退,讷讷不敢做聲。

“淳風哥哥,五哥!”謝寶真從圓石上跳下來,脆生生問,“你們怎的來啦?是要回去了嗎?”

“馬車已備好,快了。”謝臨風倒是比謝淳風淡定,說完轉頭,笑眯眯地看着衆位面紅耳赤争寵的少年,“謝府雖不是富賈之家,但這些皮子俗物還是買得起的。諸位郎君請回罷,耽誤了回程恐陛下責備。”

說這話的時候,謝臨風始終負手而立,笑意謙然,可衆少年卻總覺得他比那冷着臉的謝長史還要可怕,不由打了個寒噤,三三兩兩的散去了。

四周清靜下來,謝淳風頗為嫌棄道:“這都是些什麽狂蜂浪蝶?寶兒未曾及笄,他們便上趕着來争風吃醋,若是皇上見了,還以為是謝家結黨營私。”

謝臨風低低一笑,搖首道:“這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畢竟謝家只有寶兒這麽一個掌上明珠,卻枝繁葉茂根植江湖朝野,誰不想來争一争?”

“你們在說什麽呀?”謝寶真夾在兩位兄長之間,覺得有些聽不懂他們啞謎般的話,手指繞着腰間的銀鈴铛嘆道,“我不過是想買兩張白狐皮子。”

謝臨風轉過溫潤的眸子,笑問道:“哦,寶兒要買狐貍皮作甚?你不是一向喜歡熱鬧的顏色,不愛素淨的嗎?”

“寶兒喜歡,買它十張八張便是,問那麽多作甚?”謝淳風揉了揉妹妹的頭,大氣道,“淳風哥哥給你買。”

“謝過淳風哥哥!”謝寶真眼睛一彎,眸色在陽光下呈現極為剔透的琥珀色,嘿嘿笑道,“不用那麽多,夠做一件狐裘披風就行啦!我想送九哥一件。”

謝淳風:“……”

謝臨風:“……”

兄弟倆對視一眼,俱是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沒想到啊,千防萬防,家豬難防!

謝淳風整個人在即将爆發的邊緣徘徊,還是謝臨風比較老練,即便心中已将謝霁小子罵了一百遍了,但仍能扯着嘴角擺出一副知心兄長的神情來,輕聲問道:“寶兒能否告訴五哥,為何要送謝霁狐裘?”

謝寶真答道:“我見他總是穿着那一件白狐裘,寒碜得很,一點也沒有謝家人的闊綽,便想送他一件換着穿。”

謝淳風涼飕飕插嘴道:“也不見寶兒送我一件。”

“你們平日的服飾換着穿都穿不完,何須我送?”謝寶真一副‘你在說什麽’的表情,坦然道,“可九哥無父無母孤身一人,不是更需要關照麽?”

“寶兒喜歡他?”謝臨風提心吊膽地問道。

好在謝寶真很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可憐他?”謝臨風又問。

謝寶真還是搖頭。

謝臨風不明白了,“那為何要對他這般上心?”

“因為他姓謝呀!謝家人互相關照,不應如此麽?”謝寶真打量着長松了一口氣的兩位哥哥,皺着眉,嘟囔道,“你們怎麽奇奇怪怪的。”

謝臨風可算明白了:自家妹妹純真若稚子,心中只有親情道義而無半點旖旎,根本就沒開竅呢!

是他們多慮了。

謝臨風放下心,擡手抵着下巴輕笑,道:“狐裘之事為兄記着了。寶兒放心,這狐裘我會替你送,不必你親自出馬。”畢竟妹妹将來嫁誰都行,只要是她真心實意喜歡,便是寒門布衣也無甚關系……

唯獨,不能是謝霁。

還是讓他們少見面為妙。

謝寶真并不知道自家哥哥肚裏那般彎彎繞繞,只叮囑道:“狐裘要白色的,我見他終日一身素淨,想必是喜歡白色的。”

聞言,謝臨風神色稍頓,有些出神。

謝淳風打斷他的思緒,問:“在想什麽?”

謝臨風回神,而後斂了笑意道:“沒,就是忽然想起一個人。她也是這般,穿最幹淨的衣裳,卻有着最狠的心腸……”

謝淳風也陷入了回憶,但十一年前他也不過八歲,對那個女人的記憶只是停留在一襲如蓮的素衣和殷紅如血的紅唇上,美得妖冶凄豔。

作者有話要說:家豬謝霁:最近五郎和八郎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涼飕飕的,莫非發現我的陰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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