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半時分,曠野星垂,西外郭城一派燈火闌珊的悄寂。

深夜市集寂寥無人,忽的有一條黑影掠過滿月,幾個起伏間落于圍牆瓦礫之上,驚起深巷狗吠。

這人身量高大結實極具壓迫感,眉如刀劍,目似鷹隼,腰上懸着兩把彎刀,正是混跡于洛陽城中的刺客仇劍。

仇劍借着夜色的掩護攀援藏匿,飛速穿梭于集市巷口之間。月光下一點寒光隐現,随着一陣破空風響,三支羽箭并勢齊發,直取仇劍後心!

仇劍也非等閑之輩,很快抽刀出鞘回身格擋,只聽見铛铛兩聲铮鳴,兩支箭矢被斬落,而第三支則擦過他的脖頸釘入後牆之中寸餘,力道之大,箭尾仍顫動不止。

是高手!

很久沒有遇到能匹敵的對手了,仇劍不懼反笑,用手背蹭去脖子上刮傷的血跡,目光準确搜尋定格,盯着箭矢發來的某處檐角道:“來者何人?何必躲躲藏藏!”

夜風襲過,滿月之下,一個身量挺拔的男子挽弓從藏匿的屋脊後轉出,踩着瓦礫道:“夜闌山莊謝楚風,奉命緝拿天字級逃犯仇劍。”

行走江湖之人,沒有幾個不曾聽過‘夜闌山莊’的名號。這謝楚風便是夜闌山莊的少莊主,年少時就曾以百步穿楊的精妙箭術名動一時……

當然,他還有另一個身份:謝乾的親侄兒,族中排行第二,‘謝氏八傑’之一。

“就憑你?”仇劍眯着眼,冰冷的嗓音帶着明顯的輕蔑,嗤笑道,“小輩中你還算有幾分本事,可惜太過狂妄,今夜要命喪于此了!”

月光下,謝楚風披風獵獵作響。他面色沉穩,反手從箭囊中摸出三支箭,拉弦如滿月,指向仇劍道:“誰說,只有我一人?”

話音未落,仇劍目光一凜,猛地起身退開,但還是晚了。一人橫空降落,勢如疾風、劍如驟雨,接連十數劍劈掃刺挑,直将仇劍逼得連連後退!

那從天而降的白袍少年英姿勃發,劍術超群,翩翩然有驚鴻之态。趁着仇劍格擋劍光的一瞬,少年一躍而起,屈膝狠狠頂上仇劍的下巴,冷聲道:“謝家第八子謝淳風,來取你狗命!”

咔嚓一聲牙齒相撞的聲響,仇劍後退一步站穩,用舌頭頂了頂腮幫,呸出一口血沫,還未緩過勁兒來,謝楚風的三箭以帶着咻咻風響射到眼前!

仇劍徹底被激起了好戰嗜血的性子,一個鹞子翻身堪堪避開箭矢,甫一站穩,擡眼便見巷口的退路被另一名竹青衣袍的青年男子堵住。

這男子面容溫潤,斯文儒雅,甚至還氣定神閑地擡手朝仇劍打了個招呼,笑道:“鴻胪寺少卿謝臨風,幸會。”

謝臨風雖是一副謙謙君子之态,但從異于常人的站姿來看顯然是練家子。仇劍不由正色幾分,擡指蹭了蹭嘴角道:“你功力不如他們,也來送死?”

“不,我是來觀戰的。”謝臨風溫潤一笑,眯着狐貍眼道,“順道,為你收屍。”

“哼,豎子狂妄!”仇劍冷笑,“謝家便是傾巢而出又如何?憑你們三個……”

“不,是五個。”說話間,街旁商鋪二樓的門扉大開,燈火通明中,十數名頂尖高手俱是一身武袍躍下,紛紛拔劍将仇劍團團包住。

方才天黑沒留意,如今仇劍定睛一看,只見那商鋪前赫然挂着印有謝家雲紋族徽的旗幟。而二樓憑欄而望的二人,一個是富賈天下的商客謝延,一個則是精通兵刃機弩制造的謝瀾。

謝延命人布了茶案,與謝瀾跪坐共飲,施施然道:“我雖不會那些打打殺殺的機巧,但萬幸有些錢銀,花個幾千兩銀子求聘高手取你項上人頭,還是做得到的。”

已經是暮春時節了,謝瀾依舊裹着厚實的裘衣,月色下容貌病弱蒼白,撐着太陽穴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樣,擡手将一囊箭矢丢給從檐上躍下的謝楚風,沉靜道:“箭矢給你改良過了,玄鐵箭頭,不受風向影響,一箭便能斷他筋脈。”

謝楚風擡手抓住箭囊,抽了一支上弦,箭指樓下仇劍,贊道:“好箭!”

仇劍被團團圍住,退無可退,周遭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由冷了目光,正色道:“呵,謝氏八傑來了五個,還真是看得起我。”

謝淳風擡劍備戰,英氣的眉眼中蘊着寒霜,一字一句道:“誰叫你,膽敢傷了我們唯一的妹妹!”說話間,劍氣回蕩,直取仇劍命門!

一場鏖戰,群起攻之,仇劍先前被謝霁當胸刺了一刀,傷勢未愈,以少敵多戰了大半個時辰,已是漸漸落了下風。他生生壓抑着喉間的腥甜,握着帶血的彎刀道:“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兒刺了一刀,今夜,你們未必能近得我身。”

謝淳風的劍已豁了口,變得殘損不堪,謝瀾見了,打開随身攜帶的劍匣,漫不經心挑了一把烏鞘長劍朝下扔去,淡淡道:“八弟,接着。”

謝瀾身子骨病弱無比,卻一手設計出了兵部軍器監八成以上的兵刃圖紙,他的劍随便抽一把出來都是吹毛斷發的極品利刃。謝淳風棄了殘劍,一把抓住謝瀾丢下來的兵刃,拔劍出鞘時有龍吟之聲,繼而兵刃相撞,仇劍手中的彎刀赫然斷成了兩截。

與此同時,謝楚風的箭矢已帶着森森寒光破空而來,仇劍沒能躲過,一支箭矢從他左臂穿過,将他整只臂膀連皮帶骨釘在牆上,霎時血花迸射了一牆!

仇劍被箭矢釘在牆上動彈不得,只覺得半邊身子的筋脈皆被中箭震了個粉碎。眼瞅着就要被人合力擒住,他面色陰郁,咬牙揮動殘刀一斬,竟是将被釘住的左臂齊根斬斷,來了個壯士斷腕。

這男人天生嗜血好戰,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自始至終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斬斷的只不過是一截沒有用的朽木。

衆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到,全然沒察覺有另一條黑影潛伏多時,趁亂殺入重圍。那中途殺進重圍的黑衣人身手十分了得,揚手揮了把迷煙,頓時白煙炸開,視線一片模糊,衆人嗆咳不已,等到煙霧散盡之際再定睛一看,巷中空空蕩蕩的,哪裏還有仇劍的身影?

謝淳風望着牆上孤零零釘着的斷臂,眉頭一皺:“有同黨?”

“跑不遠。”謝楚風挽着弓,揮手道,“追!”

洛陽城上,月色西斜,又是一個不平之夜。

第二日早膳時辰,謝淳風姍姍來遲。

他顯然是一夜未歸,原本束得整齊的頭發微微散亂,武袍下裳處還沾着些許帶血的塵灰,進屋後第一件事不是飲水吃飯,而是将一只男人的護腕輕輕擱在謝寶真食案上,對她道:“以後,沒人可以再欺負我的妹妹。”

“淳風哥哥這是何意?”謝寶真并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只看着那只源于左手的護腕,不解道,“怎麽只有一只?給我作甚?”

她不認得,一旁的謝霁卻是認得的,不由目光一沉。

仇劍死了?

真可惜。他原本是打算親手殺他的。

“該吃飯了,這等髒物丢了便是,何必放在桌上礙眼。”梅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只護腕拿下去丢掉,又招呼謝淳風道,“換身衣物過來吃飯。臨風呢?”

“五哥去鴻胪寺了,說不過來吃飯。”謝淳風路過謝霁身邊,腳步一頓,側首打量着這個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許久方低聲道,“他沒死,不過也差不多是個廢人了。不過你放心,看在你舍命救過寶兒的份上,以後你的事便是我謝家的事。”

謝霁沉默。

他自從開口說話,向謝寶真承認自己與仇劍的師徒關系起,就該料到謝家會順藤摸瓜查到他的過往,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謝霁情不自禁望向身旁的謝寶真,仍記得梨花階前,鼻尖上那帶着甜美芬芳的輕柔一吻,足以熨平他滿身心的仇恨與傷痕。

小少女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便放下金湯匙,将手裏的那碗紅豆甜湯分給他,細聲細語道:“九哥想喝這個嗎?給你!”

謝霁垂眸望着輕輕擱在自己案幾上的甜湯,目光忽的變得柔軟。這湯用不着品嘗,他就已知道該是怎樣的甘甜……

入謝府第三年,這種似敵非敵、似友非友的關系,因謝寶真的存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用過膳,謝寶真進宮去看了一趟七公主。

元霈自春祭之後便得了正式的封號,準确來說,現在應該喚她一聲‘雲澤長公主’了。

“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年已十五,封號‘雲澤’,還不知是要嫁給誰家以示皇恩澤被呢!”及笄之年的女子似乎要面臨許多煩惱,元霈漫不經心地撚着一枚棋子,感嘆道,“便是長公主之尊又如何?不過是件工具,比不上寶真你命好。”

謝乾早就許了謝寶真婚嫁自由,故而她并沒有這些煩惱,依舊無憂無慮道:“也不一定那麽糟糕呀!說不定你嫁的那個人,剛巧就是你喜歡的人呢!”

元霈腦中浮現出一名白衣小将英氣勃發的身形,不由抿唇一笑,低聲道:“借你吉言啦。”

“對了,那日春祭意外,聽說花車翻了,你沒事罷?”謝寶真落下一子,關切道,“我也經歷了一番波折,故而沒有及時入宮探望你,還望霈霈莫要責怪。”

元霈緊跟着按下一枚黑子,擺擺手道:“無礙,就是受了驚,躺了一日才好。多虧那夜有謝長史在身旁,花車倒的那一瞬,他及時抱着我跳下了車。若是沒有他,你這會兒怕就見不到我了。”

“淳風哥哥?”謝寶真不由在腦中想象‘東風君’英雄救美的一幕,點頭笑道,“他是很厲害的。”

“特別厲害。”元霈附和。她顯然走了神,一盤棋下得亂七八糟的,明明都快輸了,卻仍是嘴角噙笑的模樣,看得謝寶真一臉莫名。

謝寶真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輕聲道:“霈霈,你一直在傻笑什麽呢?”

“有嗎?”元霈摸了摸嘴角,一手撚着棋子,卻遲遲不肯落下,許久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寶真我問你,謝長史可曾有心儀的姑娘?”

“不知道,從未聽他提過這方面的事……你問這作甚?”

見元霈的臉唰地紅了,謝寶真好像明白了什麽,恍然道:“啊,霈霈不會是喜歡淳風哥哥罷?”

‘喜歡’二字一出口,謝寶真自己都愣住了。她其實并不知道什麽才是‘喜歡’,只是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将懂未懂,多少對此心生向往罷了。

元霈的臉更紅了些,惱羞成怒,伸手輕輕捏了捏謝寶真軟糯的腮幫,嗔怪道:“你輕些說!若讓旁人聽見,我又要挨太後娘娘的訓斥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聽見的。”何況謝淳風少年英才,京中貴女喜歡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謝寶真并不覺得元霈的愛慕有何不對。

只是,到底怎樣才叫‘喜歡’?

如此想着,謝寶真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少女思春,少男鐘情,明明非親非故,卻日日夜夜地挂念着他。快樂着他的快樂,痛苦着他的痛苦,他多看自己一眼便心生歡喜,多看別的女子一眼便心生妒忌,時時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怎樣都不會膩……”

元霈索性擱了棋子,挪過去與謝寶真并肩而坐,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想,這便是喜歡罷。”

快樂着他的快樂,痛苦着他的痛苦,時時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

謝寶真托着腮,腦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形:墨發白袍,深邃的眼,淡色的唇,修長好看的指節,還有那赤着的背脊及肌肉上細密的水珠……

元霈觀察着謝寶真的神色,低聲笑道:“你此時腦中想的那個人,便是你心儀之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

謝寶真眨眨眼,又眨眨眼,滿臉的不可置信,擺擺手道:“怎麽可能!”

嘴上雖是否認,可止不住心跳加速,臉頰緋紅,目光飄忽無措,滿腦子都是臺階前、梨花下那場一吻鼻尖的荒唐之景,仿佛九哥身上清冷的淡淡熏香仍萦繞鼻端,醉人至極。

“你想到誰啦,怎的把你吓成這樣?”元霈被她的反應勾起了好奇心,悄聲問,“是我認識之人?”

謝寶真只是搖頭:“他不行的……”

他是她的九哥,妹妹怎麽可以喜歡上自己的哥哥呢?真是太荒唐了!

可是心底分明有一個聲音在小小地辯論,說:可他不是親哥哥呀!

回家的路上,馬車搖晃,颠簸着謝寶真滿腹的情思。謝淳風正好交班回府,便同她一道同行。

見妹妹趴在馬車車窗上,望着外頭倒退的街道發呆,謝淳風忍不住打破沉默,屈指彈了彈謝寶真小巧白皙的耳尖,問道,“在想什麽呢?從宮裏出來後,就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謝寶真回神,濕潤通透的眼睛望向謝淳風,想了想方問道:“淳風哥哥,你覺得霈霈如何?”

“雲澤長公主?”謝淳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靜答道,“才貌雙絕,不驕不躁,挺好的。”

“那你喜歡她嗎?”謝寶真又問。

謝淳風有些訝異,随即很快恢複鎮定,“問這作甚?”

“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歡你。”謝寶真抿了抿唇珠,好奇道,“你會娶她嗎?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是我的親哥哥,你們在一起未嘗不可。”

謝淳風咳了聲,道:“別胡思亂想了。”

朝中局勢複雜,若是成了驸馬,便不能在朝為官,一世前程皆要葬送在這場婚姻中,是問哪個躊躇滿志的少年郎願意如此蹉跎呢?

謝寶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許緣由,不由扼腕嘆息:原來不是每個人的‘喜歡’,都能換來一個圓滿結局的。

謝淳風虛着眼睛看她,試探道:“寶兒今日總是将感情之事挂在嘴邊,莫非是有心儀之人了?”

謝寶真心中一咯噔,忙否認道:“不曾有!”

謝淳風将信将疑,醋道:“若是有心儀之人了,寶兒可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哥哥替你把把關。”

……順道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敢觊觎謝府的掌上明珠。

“都說了沒有啦!”謝寶真小聲嘀咕,“我都不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喜歡……”

正說着,馬車路過一個泥人攤子,謝寶真眼睛一亮,忙掀開車簾道:“停車!”

往來熱鬧中,馬車停穩,謝寶真便湊到泥塑攤前左瞧右瞧一番,只見那些不及巴掌大的彩色小泥人惟妙惟肖、絲毫畢現,不由心生歡喜。

擺攤的老者捋着長須,笑呵呵招呼道:“小娘子可要買泥人?老朽現捏,保管能捏出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小泥人來!”

“不捏我成嗎?我想給別人捏一個。”

“也成。只要你将那人的身量樣貌一一道來,我便能讓他在老朽的掌心泥團中活過來。”

謝寶真大喜,在腦中回想起那人的身形,然後比了比身旁的謝淳風,軟聲道:“大概他這麽高的少年郎,好穿白衣,不曾束冠,眉目如畫,唇紅齒白,笑起來很好看……”

老者取了各色彩泥于指間捏造,不一會兒便初具雛形,頗有些神采,謝寶真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連聲說‘像’。

謝淳風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襲白衣,又看了看那泥人,頗為自信地笑道:“果然沒有白疼寶兒,還知道給哥哥我捏個泥人做禮物。”

嗯???

謝寶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後無辜眨眼道:“這是要送給九哥的,不是給你的呀!”

“……”霎時,謝淳風英俊的臉龐有些僵硬。沉默半晌,他五味雜陳道,“都是做哥哥的,怎的待遇差別這般大?”

“不一樣的。”謝寶真下意識反駁,卻又說不出兩位哥哥哪裏不一樣,只小聲道,“你和九哥,在我心裏是不一樣的。”

謝淳風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上又被刺了一刀。

好在謝寶真很會哄人,見謝淳風臉色不對,忙對老人甜甜笑道:“老人家,麻煩您給我淳風哥哥也捏一個泥人……就是我身邊這位,要捏得好看些,器宇軒昂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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