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春祭流程繁瑣,天剛蒙蒙亮,扮演四神的少年少女便要下榻沐浴,濯手焚香,身穿素色單衣于太史局觀星臺上靜坐平心,是為‘請神’。
至日出,宮人奉上朝食,皆是些清淡無油的粗糧瓜果,無殺生肉食,以示對神明的尊敬。用過朝食已是辰時,謝寶真又随着宮人的指引于太常寺聽訓,待到太常寺卿念完冗長的祭文,擊鼓三聲,一上午的春祠祭祀才告一段落。
午時宮中不用膳,倒是元霈擔心謝寶真餓着,偷偷給她送來些雞茸粳米粥和八珍藕夾。早膳無油無鹽,謝寶真正餓着,吃完了又偷偷去拿案幾上祭祀用的花餅。
元霈哭笑不得地制止她,“哎,少吃些!當心吃撐了,穿不上百花裙。”
謝寶真輕绾小髻,素面朝天,咬着花餅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道:“放心,神明不會怪罪的!花神的衣冠服飾是最繁瑣了,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十幾斤重,不吃飽哪有力氣跳舞?”
元霈被她的歪理所折服,擡眼看了看外頭的日光,“還有一個時辰才沐浴妝扮,可要尋個地方給你歇息一會兒?”
謝寶真搖了搖頭,眼睛晶亮無一絲疲憊,“我睡不着的。”
“緊張?”元霈一副過來人的姿态,挪過去與謝寶真并肩而坐,安慰道,“沒事的,等你站在花車上,便會覺得衆生皆為蝼蟻般渺小,看不清他們的臉,便無甚可怕。時辰過得很快,跳完祝神舞便結束了。”
謝寶真并不害怕,只是很興奮。她問道:“霈霈,你方才說在花車上,看不見路邊人的臉?”
元霈颔首道:“是呀!人那麽多,烏壓壓一片,燈火又亮眼得很,很難看清底下人的模樣……怎麽啦?”
謝寶真搖了搖頭,有些懊惱道:“我還要将花枝抛給他的呢!”若是看不清,抛錯人了怎麽辦?
“他?誰?”元霈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傾身趴在謝寶真肩上,低低笑道,“還說不曾懷春?”
謝寶真眼睛一亮,忽而望着殿門外道:“啊,淳風哥哥!”
聞言,元霈倏地恢複正襟危坐,一副賢淑端莊的模樣,待擡頭一望前方,只見殿門外空蕩蕩的,哪裏有謝淳風的影子?
她羞惱,伸手要去捏謝寶真白嫩的臉頰,而始作俑者卻是一扭身,笑着跑開了。
未正,梳洗妝扮。祭祀四神中,唯有花神的衣物妝扮最為豔麗繁瑣,光是謝寶真一人身邊便有八名大宮女服侍,梳理發髻、描眉敷粉、穿衣系帶各司其職。
謝寶真的頭發很美,濃黑柔順,盤成髻堆在頭頂已是如雲般漂亮,不需要額外堆砌假發。绾好發髻,再細細描繪好桃花妝,柳眉如月,杏眼玲珑,眼尾連着腮上敷了一層清淡的桃紅,更襯得膚如凝雪、面若桃花。
眉心繪上五瓣花钿,一點口脂抹勻,最後戴上百花冠,穿上足有□□層的嫣紅印花祭服,擡眼望去,銅鏡中的少女雪膚桃腮,百花加身,手執桃枝,有着世人無法企及的鮮妍妙曼,當真是從百花叢中走出的桃花仙。
連元霈見了都挪不開眼,驚豔道:“我的小寶真,今夜一過,洛陽貴女中誰還敢自稱‘花神’?”
謝寶真撅起嘴,鏡中俏麗的‘小花神’也跟着噘嘴。她嘆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也不知九哥見了,還認不認得出她來。
酉時,華燈初上,正樂一奏,彙聚洛陽盛典的花車春祭便正式開始。
謝寶真手執桃花枝,在宮人的攙扶下邁上足有二層樓高的花車,謝瀾身穿素袍,已抱着古琴等候在車上。見她前來,謝瀾道:“不用有負擔,二哥和八弟會率人一路随行,為你清場開道。”
謝寶真知道兄長們是擔心去年春祭的意外再次發生,不由心中一暖,點頭道:“知道啦,等春祭結束,我再一一謝過諸位兄長!”
號角吹響,編鐘齊鳴,十六匹駿馬拉着的花車從皇城門外出發,緩緩朝洛陽主街駛去。
謝寶真與東風君、雨神、谷神分站花車四角,極目望去,只見頭頂燈火綿延,星空低垂仿佛觸手可及,進入主街,視線豁然開朗,道旁、樓上攢動的人群烏壓壓一片,霎時歡呼聲鋪天蓋地而來,彰顯洛陽泱泱氣魄,令人心神馳蕩!
謝寶真知道,在人群之中,藏着她心愛的少年。
而此時,街邊高樓之上,兩名蒙面黑衣人執着弓箭隐在黑暗中,似是要伺機發難。然而等了許久,眼看着花車就要從樓下經過遠去,其中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問道:“時辰到了,頭兒怎的還沒發信號?”
“他死了,你們等不來信號。”
身後驀地傳來一個極其沙啞暗沉的嗓音,兩名刺客一驚,忙彎弓搭箭回身,可惜還未來得及出手,便見一掌橫擊頸項。只見頸骨咔嚓細響,兩名刺客便瞪着眼沉重倒下。
弓矢散了一地,謝霁跨過屍首憑欄而立,頗為嫌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即冷聲道:“你那邊,如何?”
“八條街已經清查了四條,剩下的南邊四街已由謝家的人清理幹淨,屬下等人便沒有貿然露面。”說話的正是一身黑色武袍的關北。
指尖的柳葉小刀靈活一轉,關北道:“大部分刺客都是沖着信陽女侯寧漱而來的,畢竟一個女子在軍中呼聲頗高,已然觸及了許多老頑固的利益,想讓她死的人可不少。”
謝霁淡淡‘嗯’了聲,吩咐道:“留幾個活口,查出幕後指使,以後用得上。”
關北領命,見謝霁往樓下走,便問道:“公子去哪兒?不親自審問嗎?”
“沒時間。”謝霁道,“花車要來了。”
“花車?”謝霁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的陰影中,關北倚在雕欄上,扭頭朝樓下烏壓壓的人頭望了眼,撓撓脖子自語道,“他何時也愛好這口了?”
戌時将過,花車終于行至朱雀橋下。
絲竹聲聲中,東風君舞劍辟邪,谷神揮灑五谷,雨神彈指施甘露,而謝寶真則穿着繁重的百花禮衣翩然起舞。搖曳的燈火下,她的面容十分明豔,一手持花枝,一手搖鈴,将莊嚴大氣的祝神舞虔誠跳完。
洛陽春祭已有百年歷史,出過‘花神’無數,謝寶真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個,舉手投足卻是分外天真可愛。
“花神賜福!花神賜福!”道旁的男女老少高呼着伸長了雙手,企圖接住象征一世福運的花枝。
朱雀橋下,謝寶真停止了祝神舞,喘息着将目光落在人群中。
她在尋找謝霁的身影。
視線一寸寸挪移,像是心有靈犀般,最終定格在街邊某處。
只見攢動興奮的人群中,謝霁依舊一身白衣挺立,謝寶真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但能感覺到他含蓄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圍人群躁動不已,只有謝霁安然不動,仿佛洪流之中的一寸安寧。
視線交接,霎時燈火淡去,喧嚣停歇,世界仿佛黯了顏色,唯有車上街旁對視的兩人有着最清晰明亮的色彩。
好像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又好像是須臾一瞬,謝寶真心中酸酸漲漲的一片,缱绻而又溫暖,原來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陰霾皆散盡,山海俱可平。
定了定神,謝寶真輕輕一笑,将手中的花枝朝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抛去!
“抛花枝了!抛花枝了!”
如滴水入油鍋,人群忽的沸騰起來,人們争相推搡,伸長手去搶那束鮮豔欲滴的桃花。
謝寶真不由絞緊了手指,頗為緊張地注視着花車下的躁動。人實在太多了,她擔心九哥搶不到花枝……
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不知誰爆發出一陣驚呼:“他搶到了!是個少年!”
接着,人群中一只白皙修長的手高高舉起,宣示主權般,任憑桃花枝在他指間灼灼綻放……
是九哥!他搶到了!
顧不得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謝寶真高興得直拍手,笑了起來。
“這小桃花真是明麗可愛,誰家姑娘?可有婚配?”
“嗨,你還不知道嗎?英國公府的掌上明珠呀,不是咱們這種人能肖想的!”
“搶到花的少年又是哪個?這般好運,不知羨煞多少洛陽子弟呢!”
“……是花神的情郎罷?沒見着他接到了花,小桃花高興成那副模樣麽!”
周圍人議論紛紛,不知多少豔羨的、嫉妒的目光紛紛投射而來,謝霁俱是置若罔聞,只将那枝還帶有她指尖體溫的、馨香的桃花置于鼻端輕輕一嗅,嘴角止不住上揚。
這是他這輩子收取的,最珍貴的饋贈。
亥時,春祭結束,花車繞回了皇城大門。
來不及洗去脂粉、脫下祭服,謝寶真匆匆下了車,對前來迎接的元霈道:“霈霈,這身春祭百花祭服可否延遲幾刻鐘歸還太常寺?”
元霈有些驚異于她的提議,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何要延遲?”
“勞煩霈霈給我擋兩刻鐘,我有件事要做,去去就來!拜托啦,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定還!”說罷,謝寶真一手按着沉重的百花冠,一手提着繁複的裙子,帶着窸窸窣窣的鈴聲一路朝銅鑼街胡同口跑去。
謝瀾抱着琴過來,不見謝寶真的身影,便朝元霈躬身一禮,清冷道:“長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見着舍妹?”
“她……”元霈嘆道,“她有急事,稍後便回。”
……
春夜清風拂面,涼而不寒,星空浩蕩,明月如紗,空氣中氤氲着甜膩的花香。
因春祭浩大,萬人空巷,此時僻靜的胡同小巷反而廖無人煙。謝寶真氣喘籲籲地跑到銅鑼街第一條胡同口,只見光影晦暗中,一個熟悉的身形背對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時。
是謝霁。他的手中,依舊拿着謝寶真抛下的桃花。
謝寶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還是有別的緣故。她放緩了腳步,尾音上揚喚道:“九哥!”
謝霁聞聲,緩緩轉過身,看到花冠長裙的漂亮少女逆着光朝他一步步走來,明豔矜貴不可方物。他情不自禁柔軟了目光,啞聲問道:“寶兒,為何喚我來此?”
謝寶真笑着說:“我說過的,要給你驚喜。”
謝霁撚了撚手中的花枝,嘴角輕揚道:“你的驚喜,我已收到。”
“并非這個!花枝只算得上小禮物,不是驚喜。”說話間,謝寶真已在謝霁面前站定,兩人相隔三尺月光,靜靜對視。
“九哥,我知道你以前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傷,但是沒關系,從今夜開始,一切都會轉變。”說罷,謝寶真搖了搖手鈴,擺出祈福的姿勢,眼中蘊着溫柔笑意道,“聽說跳祝神舞可以消災納福,我要專程為你跳一曲,把畢生福運都贈予你!”
她雪腮微紅,也不知是染了胭脂還是血氣上湧,低低補充道:“這支祝神舞,只為你一人而跳!從今往後,願天神庇佑九哥順遂平安,永無傷痛!”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禮儀,謝霁未料她匆匆而來竟是為此事,心中一動,啞聲道:“寶兒……”
謝寶真并非玩笑,在謝霁驚愕的目光中,她屈膝一禮,擡臂搖鈴,旋轉間百花裙層層綻放。
狹窄的胡同內,少女身披一襲月色,眉眼含笑,繞着謝霁一步一步起舞搖鈴,每搖一下便念一句祝詞:“天穹蒼蒼,山川神明,花神賜福,諸君聆聽!”
叮鈴——
“來假來飨,造福無疆;生靈萬物,辟邪納祥!”
叮鈴——
“往事皆散,去痛無傷;庇佑九哥,福瑞無疆!”
少女的嗓音清靈好聽,近在耳畔,謝霁的目光跟着謝寶真的步伐挪動,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醞釀着浩瀚星辰。衣袖翩飛,裙裾擺動,她像一只翩然的蝶落在心間,謝霁情不自禁握緊了手中的桃枝,喉結滾動,壓抑太久的情緒再也按捺不住,叫嚣着要沖破桎梏……
他一生流離,恨過怨過,滿身傷疤,滿手鮮血,卻在此夜得到救贖。
她在為他祈福,為一個曾經無數次想過肖想她、占有她的,陰暗又卑劣的人祈福。
猶記那年初見謝乾,平城冷冽的寒風中,那個剛毅嚴肅的漢子輕輕俯身與他平視,拍着他的肩道:“跟我走罷,阿霁。不要怨恨自己吃過的苦、受過的難,只要活下去,總有一個人的存在會使你忘記苦痛,原諒宿命的一切刁難。”
總有一個人的存在會使你忘記苦痛,原諒宿命的一切刁難……原來,竟是真的。
叮鈴——
最後一聲鈴響,翩跹的裙裾停止,少女收勢站立,兩頰緋紅。
月色很美,她也很美,美得令人難以調開視線。
胡同口的暖光明暗可見,謝寶真的眼神明媚清澈,仰首吐息如蘭,凝望着他認真道:“衆人皆說心誠則靈,這首祝神舞能庇佑衆生。如今我為你而跳,願天下福澤皆彙集于你一人之身……九哥,以後有我護着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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