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血緣恩親

殷氏怔神看着丈夫氣哄哄走了,愣了許久也沒回過神,直到旁邊的許嬷嬷喚了一聲,才驚覺面頰微涼,伸手一碰,竟丢臉的當衆落淚了。

許嬷嬷不安道,“太太……您也別氣,三爺他是疼您的,只是一時之氣。”

殷氏提帕抹了淚,冷笑,“這不分青紅皂白就沖我發火,哪裏瞧得出是疼的。他也是膩了,那就如他所願,接那狐貍精進門,我走!”

許嬷嬷忙說道,“太太可不能沖動,您若走了,那三少爺和四姑娘可怎麽辦啊。您苦心勞累的三房,難不成都要拱手相讓?”

說到兩個孩子,殷氏又是愣神,滿心愁雲籠罩,笑意輕輕,“所以他這是要将我吃得死死的麽……”滿滿的不甘,滿滿的不屈,空有了一番情意,卻落得這樣的結果。真逼急了她,她可能連孩子也不要,也不願拘束在這。在外面日子是會苦些,但還不至于活不下去,總比在這受氣的好。

柳定康急匆匆趕到母親那,一進門就跪下認錯了。老太太擰眉道,“下人說時我以為是他看花眼了,可你既然先承認了,那也省得我問。只是你要納妾就納妾,何必這樣遮遮掩掩的,不怕傷了阿喜的心麽?”

老太太不便供出管家,只說是下人。可這下人二字,也讓柳定康好不驚訝,“什麽?同母親說這事的,難道不是阿喜?”

“這事為娘怕她知道,只悄悄叫你來,若她知道,不早鬧開了。”

柳定康啞然,一時說不出話來,母親是個直心腸的人,是不是騙人一眼就瞧得出,如今分明不是在說假話。那他豈非是誤會妻子了?這一想,懊悔不已,急着要出去,老太太不知他們吵過一回,喊住了他,“你等等。”

“娘,兒子有急事。”

老太太不滿道,“你急什麽,連同為娘說話的空都沒有。”

柳定康弱聲,“兒子以為是阿喜告的狀,方才進來時,沖她發了火,只怕她現在滿腹委屈了。”

老太太連聲道他糊塗,又很是惱怒,“你既然如此怕她疼她,為何要沾花惹草,又弄出個孩子來?”

柳定康遲疑稍許,才道,“兒子也不是故意的……那日和同僚喝酒,喝得醉醺醺,等醒來時,就同春華行了好事。誰想她就這麽懷上了……難不成要兒子給她落胎,那未免太造孽。”

老太太臉色一變,“難道那春華也是青樓女子?”

柳定康忙擺手,“是邢大人府上的丫鬟,還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夫人将春華送給我,我總不能不要,更何況還要了人家的身。”

老太太揉揉眉心,“快去安撫安撫阿喜吧,你真是糊塗啊。”

柳定康讪讪應聲,急忙出去尋妻子。回到院子,就見平日伺候殷喜喜的婢女站在那,見了自己便說道,“三爺,太太她帶着少爺姑娘回娘家去了,還讓奴婢給您捎句話……”

柳定康腦袋一嗡,怎麽脾氣還是這樣拗,當真不會改了,“太太說什麽了?”

婢女不敢瞧他,低聲,“太太說……太太說,讓您別去煩他們娘仨,要是敢來,她就、就吊死在房裏。”

“……”柳定康心裏一涼,完了,連哄都不要他哄,這是真生氣了。這一想,腸子都快悔青了。

&&&&&

柳雁晚上用飯時沒見着三嬸,才知道三嬸帶着堂哥堂姐回娘家回去了。用過飯後回到房裏,管嬷嬷早早聽了些傳聞,同其他下人說時,柳雁也聽得認真,他們說着說着,自己也訝然了,“三叔竟這樣大膽,三嬸肯定要氣瘋了。”

“可不是,鬧得三房的人都知道了。”管嬷嬷嘆道,“而且奴婢瞧,三太太是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了,三爺這事兒太過了。”說着,想到柳雁,她這最疼的姑娘,眼眸微紅,“希望姑娘日後別遇着那樣的人,要新人進來,明着就好,這樣有了身孕再帶回來,別提有多堵心。”

管嬷嬷本不該同個小姑娘說這些,可一時嘴快,又真是擔心,便說了。柳雁确實不太懂,可若是将事情換到她爹爹和娘親身上,也為三嬸所遭遇的難過。

她也不喜歡常姨娘和顧姨娘呀,雖然顧姨娘人挺好,可她心底期盼的,就是爹爹只有娘親一個,只有她和哥哥兩個孩子。

不是讨厭庶出的兄弟姐妹,只是想獨占父親母親,只想要一家才四口人罷了。

她擡頭問道,“嬷嬷,以後雁雁也要同那麽多人一起住麽?不能就一家四口麽?”

管嬷嬷頓了片刻,俯身說道,“只要姑爺待姑娘一心一意,便能。”

“那怎樣才能一心一意呀?”

管嬷嬷總算打住了,這話可不能和她亂說,人還小,若是說了,要說她這千金小姐不要臉的。同她理了理衣襟,笑道,“就是對姑娘好,日後會遇着的。”

嘴上這麽說,可自己也不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男子?福氣再大的姑娘,也怕是碰不見的吧。仔細想想,她倒是想起個人,那齊三爺呗。齊夫人還未嫁與他前,他倒是個風流人。娶了齊夫人後,意外地安分起來,夫妻兩人鹣鲽情深。可惜福薄,早去了。齊三爺不就一直沒娶了?連個妾侍也不要。

不過她活了這麽久,就只見着一個齊三爺,其他男子可都……越想,就越心疼她奶大的這孩子。要是招婿的話,興許就不必愁了。不過柳家男孫衆多,哪裏會讓姑娘去招婿呢。

柳雁仍是不解,大人說話總是問多了便吞吞吐吐,一點也不痛快不坦率。她撥了撥垂落的發帶,又見着一顆珠子滾到凳子腳下,便過去拾起。珠子的冰涼在手中散開,她頓了頓,“嬷嬷,你說我如今這麽喜歡這個娘親,是不是很壞呀?我親娘會生氣麽?”

管嬷嬷蹲在她一旁,輕撫她的背,還将她當做嬰兒那般,“怎麽會,你歡喜她便歡喜。”

柳雁點了點頭,“我也覺得親娘會高興的。”她小心将珠子放回原地,這才站起身,“我去找娘親說話。”

管嬷嬷和兩個婢女跟在她身後,面色溫和看着她,盼着日後她嫁了,能将自己帶去,好伺候她一輩子,不斷了這奶母情分。

冬日的晚風有些刺骨,刮得整個院子除了樹葉窸窣聲,便聽不到其他聲響了。柳雁抱着自己的小暖爐,穿過深長廊道,頭頂懸挂的燈籠光火将影子打的亂晃,瞧着有些令人害怕。

她硬着頭皮往前走,這廊道卻好像走不完似的。突然前頭出現個人影,吓得她往後一退,要不是管嬷嬷扶着,差點摔倒。前面那人顯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等互相看清楚,柳雁氣鼓鼓道,“你走路怎麽沒聲?”

齊褚陽只覺柳七姑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生氣,尤其是對他,“納的鞋底厚實了些,走的又輕,就沒聲了。”

柳雁這才發現他穿新鞋了,瞥了幾眼說道,“我爹爹買給你的?”

齊褚陽遲疑片刻,不好騙她,點了點頭,又不由一咽,她不會又要生氣了吧。很是緊張看她,“你若喜歡,送你吧。”

柳雁現在只有嫉妒,聽見他這麽一說,笑開了,“我要你的鞋幹嘛?又不能穿。”她負手往前走,這回這幽深廊道一點也不可怕了,“爹爹忘了我的份,那我就去纏着他要,他定會給我買的。”

齊褚陽十分意外看着她,她不生氣了?不惱了?不……不說伯父只疼他了?這七姑娘,怎麽突然想通了……

柳雁蹦到爹娘房前,見裏面有燈火,敲了敲門,“爹爹,娘。”

門很快便打開了,來迎的是李墨荷。見了便将她拉進屋裏,給她捂臉,“真冷,不怕凍壞呀。”

“不冷呀。”柳雁笑笑,随她進裏屋,見爹爹正在案臺前看書,上前趴在那晃了晃手。

柳定義回過神,見了她,笑道,“何時來的?”

這麽問就是真沒發現她來了,不是故意不理她,柳雁心裏舒服多了,笑道,“剛剛。”她轉了轉眼,晃了晃腦袋,那發帶也跟着飄了飄,“爹爹,這發帶好看麽?”

柳定義倒沒看出有什麽不同,仍是點頭,“好看。”

“娘送我的。”柳雁笑盈盈道,“她瞧着好看,就給我買了。”

柳定義起先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稍稍一想明白過來,莫不是在旁敲側擊說自己沒給她買什麽,定是知道他給褚陽買鞋的事了,笑笑道,“若是方先生說你近日勤學用功,爹爹定會給你買你喜歡的。”

柳雁歪了歪腦袋,這才明白為什麽爹爹會給齊褚陽買東西了,原來是因為他近日射箭又進步了。若是自己也一樣有進步,爹爹也會給她買東西。她嫣然一笑,了然,“雁雁會好好學的。”

李墨荷見她發帶微松,伸手給她纏緊,“你近日不是閑暇就同你褚陽哥哥一同練箭麽?都能中靶子了,十分厲害。”

“可是褚陽哥哥能中靶心了,雁雁不能。”

“不急,多練練就好。姑娘家還是要有一些身手好防身。”李墨荷想到她那次被擄走就心悸,要不是老太太覺得姑娘家動刀動槍不好,她是想雁雁能學學。

柳定義微微思量,放下手裏的書,問道,“雁雁想學麽?”

柳雁搖頭,“不想,祖母要不高興的。”

柳定義笑了笑,“若爹爹說服了你祖母呢?”

柳雁抿嘴笑看着父親,往李墨荷身後躲,探頭看他,一雙眼睛明亮有神,“那就要看爹爹能不能說服了,若說服得了……嗯,那也是爹爹要讓雁雁學的。”

柳定義笑笑,真是個小機靈,明明想學,卻是兩頭都不想“開罪”,逍遙無比的置身事外,“什麽時候得空,就跟你褚陽哥哥一起學吧。”

“後日,後日先生不授課的。”

“後日爹爹沒空。”他稍有遲疑,才道,“要陪你娘回娘家。”

柳雁想說自己也去,轉念一想不對,那是李家,不是安家,那可不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乖巧應聲,“嗯,那等爹娘回來再說罷。”

從爹娘屋裏回來時,她拉拉管嬷嬷的衣角,“嬷嬷,今年過年,外祖父他們還是不會來麽?”

管嬷嬷面色為難,因安氏嫁入柳家後,柳二爺常外出領兵打仗,安氏經常獨守空房,顯得十分孤寂。等柳二爺功成名就了,安氏卻得病離世。安家心疼愛女,一怒之下,也不同柳家再往來。說起來兩家離得并不算太遠,從安家趕路過來,三日便可到。

可這人心一遠,即便是左右鄰居,也是遠在天邊。

柳定義曾攜禮道歉,安家卻不開大門。唯有柳長安和柳雁兄妹兩人前去,安家才會相見。

這去外祖父家是高興,但知道他們恨自己的生父,柳雁心底卻還是難過的。外祖父外祖母哪日肯來了,就是兩家冰釋前嫌之日。她盼着有那麽一日,可卻好像很難。

冬夜寂寥,手裏暖爐的點點炭火埋在灰裏,還在散着餘熱。柳雁吸了吸鼻子,抱着暖爐走在寒夜中,有點冷。

&&&&&

晨起冬雪鋪滿門前,家家戶戶起來将雪掃開。所幸清晨雪已停,不然掃之不盡。

鄭素琴見瓦片上厚雪深積,可房屋依舊很堅實,不由恍惚想起老家的茅草屋。下雨和下雪是她最發愁的日子,雨落漏雨,雪落壓房,沒及時将雪掃開,雪便會将屋頂壓出洞來。

冷……只有冷進心底的冷意。她拿着掃帚打了個冷噤,伸手将衣襟又扯緊,不願再想。隐隐覺得身後有人盯來,她轉身看去,便見個腦袋往樹後縮。她握緊掃帚,僵了嗓子大聲道,“誰在那裏?”

樹後靜悄悄,沒一點聲音。

她俯身團了個雪球,往那砸去,“誰?”

“我……”

聲音很低,但分明是個成年男子的。鄭素琴稍稍一頓,似心有感應,小心問道,“四爺?”

樹後那腦袋又緩緩探出,眼睛并不呆滞,只是帶着七分天真,眸色像七八歲的孩童。等臉露出,卻是個大人的。柳定澤小心翼翼看她,“那個打我手的小姑娘在不在?”

鄭素琴聽他說到女兒,猜他是上回被女兒吓着了,語調更輕,“還在裏面睡覺。”

柳定澤還是躲在那沒出來,“她什麽時候出來呀?”

鄭素琴意外看他,“四爺是來找芳菲的?”

“是啊。”柳定澤蹲在樹後,“我等她出來,你繼續掃吧。不過……她要睡到什麽時候呀?等會我娘要找人抓我回去了。我好不容易問了管家地方呢,能找到這的我是不是很厲害?”

鄭素琴默然無語,這傻氣的模樣,跟六年前一樣。被一群人戲擁而來,什麽也不知道,只是個長得俊秀的傻子罷了。她提着掃帚往裏走,說道,“四爺等等,我去叫她。”

柳定澤歡喜點頭,“去吧去吧。”

柳芳菲剛起身,拿房裏的冷水洗了臉,剛擦幹淨,就被母親帶到了外頭。本以為是要一同清掃積雪,誰想卻被領到大門右側的樹那,也不知做什麽。

“四爺?奴家帶了芳菲來。”

聽母親這麽一叫,柳芳菲的臉微僵,然後就見有人從樹後出來,蹲身看着自己,眼裏有些怯意,更多的是傻氣,看得她瞳孔急縮,恨不得現在就回去。

柳定澤十分謹慎朝她靠近,想探手又不敢,輕聲問她,“你臉還疼麽?”

不但是柳芳菲,連鄭素琴也愣住了,沒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件事。

柳定澤從懷裏掏了好一會,才找出個藥瓶,放她手裏,笑着,“擦臉,可有用了。”

柳芳菲愣了愣,眼裏驀地一濕,可一擡頭,卻看見他對自己笑,傻得不行,這回眼淚真的奪眶而出,将那藥瓶摔他身上,“我不要,你走,你走!”

藥瓶是瓷的,又裝了滿滿一瓶藥,她砸的力道又不小,被砸中心口的柳定澤痛得叫了一聲。看着滾落地上碎了一地的藥粉,撓撓頭,不知哪裏做錯了,“他們說你是我的女兒,要我好好疼你。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呀。”

柳芳菲再說不出一句話,将眼淚全收了回去,“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才沒有你這傻爹爹。我爹爹是大将軍,是北定侯!”

她再不想對着這傻氣的臉說話,只是看着,就覺得窩囊和不甘。轉身要跑回宅子,卻被母親一把揪住,扯了她拉回柳定澤前面,“你又說什麽胡話,這是你爹,這才是你爹。”

柳定澤見她吃痛,忙擺手,“你不要抓她,她疼。”

見他如此,不知為何心底的不甘全都湧了出來,卻無奈極了。柳芳菲失聲痛哭,伸手捶打他,“既然要疼,為什麽不接我們回家,我也想要爹爹疼,想要娘親一起,不想住在這裏,被那些人說我和哥哥是野種。”

柳定澤聽她哭得撕心裂肺,心裏很疼,這種疼跟頭磕碰了硬物,膝蓋撞了桌子一點也不同,他急忙說道,“別哭,我給你買糖人吃好不好?還有我跟我娘說,接你們回家,等會就接。”

柳芳菲将心底的委屈全哭了出來,可聽見回家二字,心頭竟是高興的,真有了被父親保護的安心感。

鄭素琴摟着女兒,也聽見了回家二字,而且……還是接他們一起。只是想着,唇角就幾乎忍不住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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