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靳堯當年加入海登,帶了一隊人一起奔赴湎北, 其中有個叫作紮托的, 是海登派給他的副手, 跟他關系最好。

靳堯這個人看着強悍,但是對情感十分依賴, 他和許澤恩相依為命二十年, 乍然分開之後簡直像是迷了路的小獸,因此重得了一個與他同吃同寝同生共死的紮托,靳堯幾乎是把對許澤恩的那些感情都移情到紮托身上了。

當然他對紮托并沒有嗳眛情愫, 只是當對方是兄弟一樣肝膽相照着。

紮托是湎北人,有一天他得了家裏的消息, 他的妹妹瑪莎被當地一個土紳丹拓看中強行帶走了,湎北這個地方十分落後,還保留着許多舊時制度, 有錢有槍的人幾乎可以為所欲為。

靳堯和紮托查到了瑪莎被賣去了當地一個很大的賭場,二人闖進賭場, 一路所向披靡, 把瑪莎救了出來, 誰知那個賭場也是屬于昂基的産業, 靳堯剛和紮托回到礦場,就被押送到了昂基面前。

靳堯短暫地頓了一下, 神情變得有一絲微妙:

“……紮托和兄弟們把我救了出來,但是整個湎北的反.叛軍都得了令要抓住我,海登也不能明着袒護, 于是建議我加入政府軍……”

許澤恩微微皺了眉,救妹妹出火坑是理所當然之舉,昂基也算是一方諸侯,因為這個事就對靳堯趕盡殺絕,這實在不合常理,更何況,瑪莎是紮托的妹妹,怎麽最後昂基的矛頭好像全都對準了靳堯?但是他聰明地沒有去打斷。

“我在政府軍裏打了四年的仗,到了最後,”靳堯笑了笑,

“兩方人坐下來談判,反.叛軍要求和解的條件之一就是交出我……”

“咔嚓”許澤恩踩到了一根枯枝,他的脊背都僵住了:“政府軍把你交出去了?”

“那倒不至于,”靳堯回頭看了許澤恩一眼,笑容加深,眸光卻越發冰冷,“他們只是聯合反.叛軍把我逼近了這片林子裏,就是你腳下站的這個地方,就是這片土地,當年反.叛軍在林子外燒覃覃草,那幾天霧很濃,算得上天時地利人和……我們被困了三天三夜,政府軍都沒有援兵過來,我就知道怎麽回事了,我決定突圍……我是唯一一個從這個林子裏活着出去的人,不過在毒霧中待得太久,眼睛受了傷……”

靳堯寥寥幾句,輕描淡寫着當年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線,他始終微笑着,仿佛那些烽火狼煙陰謀背叛,鮮血淋漓筋骨分離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往事。

四年戎馬一世武勳,最後竟毀于政治野心家彈指間的髒污伎倆,英雄末路,徒留名姓——那一塊閃着金屬光澤的銅牌。

如果不是靳堯說出來,誰會知道這濃蔭蔽天的叢林裏埋藏着許多不見天日的累累冤骨。

“呵,”靳堯輕笑,“我那時候總算明白你以前給我說過的一句話,‘從來太平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啊’!我們這種人,從來都是棋子一顆,從這個棋盤上挪到那個棋盤上,從這個人的手心交換到那個人的手心,可惜我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付出的代價太大,我113名戰友,他們原本早就可以接受新軍拉攏收編,但他們一直跟着我,紮托最後為替我擋子彈而死,他死時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他們做錯了什麽,活活113條人命給我墊了背!後來我回過這裏想給他們斂屍,但是這個地方,屍體腐爛太快了,骨頭都被動物吃掉了,我幾乎什麽都沒找到,就連那塊鋼牌,大概也是哪個猴子撿到挂在那裏,至少當年我在這裏是沒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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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堯……”

許澤恩只覺得此刻腳下邁出的每一步都如赤腳踩在刀尖上,皮膚被撕開,血管被一寸寸割裂,鮮血從裂口中冒出,沿着靳堯當年突圍的路一滴滴灑下,他緊緊捂住臉,呼吸沉重凝滞,他哽咽着哀求道:“你別再說了……”

“行吧,”靳堯聳了聳肩,“那就不說了吧。”

靳堯在前面帶路,颀長的身體挺拔如樹,脊背筆直得像一杆槍。

男兒頂天立地,再多的折磨和悲傷都不能壓垮他半根筋骨。

許澤恩淚眼朦胧地看着靳堯的背影,就在這之前,他一直篤定自己是對的,他放棄犧牲的那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不是這樣的信念支撐着他,他根本走不到如今這個地步,他死不成,瘋不了,就是一直堅信自己會跟靳堯有一個結果。

可是如今他才意識到,無論那個結果是好是壞,是聚是散,靳堯經歷過的一切磨難和悲苦都不可磨滅,那是他用再多的細心呵護和花好月圓都不能替代和彌補的傷痕。

許澤恩被潮湧而來的絕望淹沒,他此刻的目光是渙散茫然的,整個人像是被投入了深不見底的潭裏,一塊巨石墜在他的心上把他往潭裏壓去,再壓去,冰冷的水瘋狂灌進他的耳鼻口舌,他無法呼救,四周也沒有半根浮木。

他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和靳堯之間橫亘的,那些利用和抛棄都不是靳堯如今恨他的理由,而是這些沉如千鈞的,黑暗濃稠的過往,那些血肉橫飛,白骨森然,是比感情背叛更實質更鮮明更深重更無法釋然的心結。

靳堯滿身傷痕,心上更是千瘡百孔,便是用許澤恩的血去澆灌,只怕也養不回一顆純粹的初心。

許澤恩撲過去,從背後狠狠抱住靳堯,靳堯其實是可以避開的,但是他此刻也已經搖搖欲墜,他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無聲地綻裂,靳堯知道那是他的心髒,從最深處的地方緩緩地裂開,一片一片,一塊一塊,分崩離析着,痛不欲生的。

命運猶如車輪,碾壓過他的每一寸筋骨,剝離出所有的血肉,周而複始,靳堯不由好笑地想,自己前生是做了多大的惡,那些淬了毒的往事讓他經歷一遍不夠,還要洗去他的記憶,再讓他如今回想起來,靳堯依稀記得神話裏有個人物,每天被鷹啄去肝髒,第二天那些肝髒會再長出來,鷹再來啄,日複一日,無窮無盡。

悲苦折磨不可怕,可怕的是輪回的痛苦,不知道哪一天是盡頭。

那是漫長而絕望的酷刑。

靳堯緩緩緩緩半跪了下去,許澤恩始終緊緊抱着他,他們都一語不發,但是熱淚瘋狂流淌,一顆顆砸在泥濘濕潤的土地上。

……

“從今天開始,我是你們的教官,我的名字是JY!”那年風華正茂,靳堯一身戎裝,卻像個電影裏走出來的明星,一群五大三粗的糙漢指着他哈哈大笑,用湎北語喊他“小伢子”。

靳堯也不惱,食指點了塊頭最魁梧的幾個,微微勾動,唇邊帶笑:“你們幾個,一起來,誰能打到我,獎金一萬!誰把我打趴下,十萬!”

衆大漢面面相觑,紮托拎着箱子,衆目睽睽下打開,裏面碼列着成刀的,花花綠綠的錢幣。

終于第一個軍漢對着靳堯撲了過去。

靳堯一戰成名,不久之後,那個兵團的頭兒死在戰場中,靳堯被推舉為新的長官,但大家依然都叫他教官。

之後靳堯帶的兵團也成了湎北戰場上的傳說,反.叛軍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判官”,他手中的槍便如同那陰陽點化筆,點到哪個,必是勾魂奪命。

整個湎北都知道,判官只有一大愛好那就是——錢,每次政府軍慶功褒獎,判官不要女人不要勳章,只顧伸手要錢,一刀刀一捆捆的現金,全部由他本人帶着手下背回營,那時候所有的士兵都會一擁而上把他擡起來高高往空中抛,靳堯在半空中把錢漫天撒下,所有人再一哄而散去搶錢,由着他重重摔在水泥地上龇牙咧嘴地破口大罵。

那是最簡單的日子,人和人之間的維系只需要那麽一磚磚五顏六色的紙幣。

但是時日久了,每一張紙幣上都浸染着彼此吙熱的鮮血,到了後面的日子,再多的錢都不能把他們相連的筋骨分離了。

“教官,這仗打完之後,你要去哪裏?”那時政府軍和反.叛軍進入談判,傍晚的營地裏,靳堯被一群士兵圍坐着,大家都有些振奮,卻也有一些茫然。

如果不打仗了,他們這些人何去何從?

靳堯想了想:“仗打完了,我就開個安保公司,你們無處可去的,便跟着我吧。”

紮托笑道:“那咱們早晚能把海登都踩下去,以後世界第一保全公司就是咱們鬼魂兵團了!”

“開正經公司可不能叫這麽煞氣的名字,客戶都要被吓跑了!”有人煞有介事道。

“那教官以後不就是老板了!咱們軍裝不穿,都要穿西裝了嗎?”

“西裝好看,等我結婚了就穿西裝!”一個小夥子紅着臉腼腆地說。

靳堯看過去,不由揚了眉:“你才十六就想着結婚了?毛長齊了沒?”

一夥人哈哈大笑,有兩個壞心眼的已經要去扒那個小孩的褲子。

“教官教官!”一只手抓着靳堯的胳膊,這是靳堯的勤務兵,才十三歲,這孩子被抓去種罂粟,自己逃了出來,暈在半道上被靳堯撿了回去,這孩子長得瘦骨伶仃看上去最多七八歲,體質又差,只能做點細活,他十分着急,“不打仗了,我還能跟着你嗎?”

靳堯摸了摸他的頭:“當然,不打仗了,你就給我念書去,放學了就回來給我洗襪子!”

小孩喜上眉梢,重重點頭。

一群人喜氣洋洋地猜測着停戰後會領到多少錢,這些錢要怎麽花,有人要蓋房子娶媳婦,有人要拿回家去奉養老娘,靳堯看着他們歡天喜地的樣子,心裏也由衷高興。

忽然遠處有人匆匆跑來,滿臉焦急驚惶,他跑到靳堯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教官!反.叛軍要求把你交出去——”

“什麽?!”

整個營地轟然炸開,靳堯緩緩起身,那人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彙報情報:“吳司令沒同意,現下兩邊談崩了!”

衆人松出一口氣:

“算吳司令他明白,現在這天下都是咱們教官給他打出來的!”

“他娘的反叛軍還敢提條件!跟他們談個屁,繼續打,殺光他們就老實了!”

“要不是教官,現在能有這局勢?要我說吳司令就不該提議停戰!”

“有咱們教官在,整個湎北早晚都能掃平,憑什麽要和解?”

士兵們七嘴八舌,靳堯聽到吳司令拒絕了反叛軍的條件也是心裏一定,他那時候自恃功勞,實在也不信政府軍會過河拆橋。

可他哪裏明白,起初吳司令的确是舍不得斷他這條臂膀,士兵們口沒遮攔的抗議和對他死心塌地的忠誠卻讓彼時掌握了大半個湎北的吳司令起了戒心。

湎北是個小地方,持續那麽多年的內戰聽着唬人,但其實每一場仗都是排級撐死連級的規模,因此像靳堯這樣單兵作戰能力極為強悍的人才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封神,像靳堯手下有幾百號人,且個個都是精兵強将以一當十,在當時便是自立山頭都是綽綽有餘的。

只是他一個華夏人,加入政府軍不過是與海登有雇傭關系在,他又不想做湎北王,所以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

靳堯不想自立為王,卻防不住別人疑他會陳橋兵變。

一百多條人命,上有老下有小的漢子,十六歲的尚未結婚的少年,十三歲還沒有進過學堂的孩子……一夜之間殒命在這湎北叢林裏,只是因為他們相信靳堯。

……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許澤恩一聲一聲,字字泣血,“是我把你逼來了這裏,所有的錯都在我……”

真相如同利刃,撕裂開時空,将許澤恩再一次剝皮刮骨。

直到今天許澤恩才明白,靳堯會來到湎北,都是為了向海登換一個足以和他匹敵的保镖去護住許澤恩。

靳堯這一生到頭,所有苦難悲慘遺憾傷痛的事,竟沒有一件不是為了他許澤恩。

靳堯的青春,他的血汗,他的眼睛,他的生命……沒有一樣不是為了他許澤恩。

“這個事兒,”靳堯掙了掙,他反手把許澤恩推開,向前走了兩步,喉嚨像是杵了一根随時能斷開的弦,嗓音嘶啞,“歸根到底還是我愚蠢無知,并不能算在你的賬上,是我錯估了形勢,連累了兄弟們……那麽些年,其實我一直都很蠢,一個蠢貨,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怨不得別人,也怨不得你。”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這條岔道的路口,沒有那些濃密樹葉的遮蔽,頭頂上的烈陽鋪天蓋地籠過來,靳堯率先走進了那團刺目亮芒中,他轉過頭來,整個人背光而立,許澤恩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靳堯對他伸出手,聲音平靜淡漠:“名牌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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