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顧擎敏銳地察覺到靳堯不一樣了。

事實上,随着靳堯記憶的恢複, 他的身上每天都有變化, 只是他踅回去一趟接來許澤恩, 這麽短的一段時間裏,整個人像是被洗髓伐經過一般, 他的眉目依然精致, 笑容依然明朗,甚至他連聲音都清淩淩跟之前沒什麽兩樣,但是顧擎就能感覺到這個孩子骨子裏換了一個人。

有什麽極深極沉的東西在他身體裏落了根, 他眼睛裏明明映着天光樹影,顧擎卻覺得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之下還另有一層靜水深流的世界。靳堯的脖子上多了一條鏈子, 墜子被掩在衣領下,顧擎卻好像能看到那墜子折射出來的光直接穿透進靳堯的瞳孔裏,把那無色的世界折射得奪目而迷幻。

而許澤恩專注而複雜的眼神, 更讓顧擎堅定了這種判斷。

靳堯回憶起來得越多,顧擎越覺得他不可捕捉, 這麽些天的相處, 靳堯與他十分親近, 但顧擎就是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那孩子從身體內部裏漫出來一種奇異的光彩,有時候溫涼柔軟, 有時候鋒芒銳利,他乖巧的時候你會覺得柔情摧枯拉朽把你整個吞沒,他生出芒刺的時候又會讓你禁不住心生寒意, 讓你意識到他是一個能輕而易舉把人撕碎的強大存在。

血一樣溫熱,骨一樣堅硬,愛上這樣一個人簡直是一場天崩地裂的自虐,尤其是,他還沒有愛上你。

這種感情,簡直像是前世欠了他的債……

一陣極盡誇張的哀嚎打斷顧擎的思緒,他茫然地看向衆人,不知道靳堯到底說了什麽引得他們怨聲載道。

方景行小聲重複了一遍靳堯的話,顧擎摸了下耳朵,看向靳堯,再次确認一遍:“你說,我們要從這個懸崖下去?可這是個直角懸崖,這裏還有瀑布……”

靳堯最後咬了一口壓縮餅幹,無辜地睜大眼睛點着頭:“嗯哪!這是最近的一條路,放心吧,你們只要閉着眼睛順着繩子往下滑,這瀑布很小沒什麽沖擊力,繩子也足夠結實。”

陳嘯然前面闖了禍,此刻便不敢咋咋呼呼的,但他還是舉起手問:“可是那個懸崖很滑啊,踩脫了怎麽辦?撞上去怎麽辦?而且這麽高,一看就很吓人啊!我恐高啊!”

靳堯真誠道:“等你從這個四十米懸崖滑下去,從此你就再也不會恐高了!”

陳嘯然一下子哭出來了:“不行不行!我會吓出心髒病的!”

衆嘉賓都苦着臉,靳堯拍拍手鼓勵道:“來吧男人們!這只是我們征服雨林的第一步,你們就當吊了個威亞!”

“可他媽的這裏哪有威亞啊!”張競鋒忍不住吼了起來。

靳堯早已經從背包裏取出下降器,他把繩扣一端綁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上,笑眯眯地看着吓得急赤白臉的一群人,十分和藹可親地問:“誰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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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搖着頭往後退。

靳堯走到崖邊伸頭往下看,納悶道:“這有什麽好怕的?你們這些人都沒玩過滑梯嗎?沒攀過岩嗎?”

沈潛咆哮:“你家滑梯四十米!你玩攀岩有這麽大一瀑布啊!!!”

靳堯歪着腦袋想了想:“好像确實沒有,不過你們趕緊的,雨林天黑得早,你們現在耽誤工夫,晚上就只能睡樹上了!誰第一個來?”

沒人響應。

靳堯眯着眼,目光像掃光燈一樣從所有人身上挨個掃過去,最後定在了許澤恩的身上。

照理說許澤恩壓根不是他們團隊的,他甚至有權直接叫直升機飛過來把他送下去,但是靳堯覺得擒賊先擒王,他把這些人裏頭人人都畏懼的大人物先弄下去,看其他人哪個還敢拿喬。

靳堯對許澤恩勾了勾手指,許澤恩無奈地抹了抹臉,認命地走過去,他這麽配合的模樣倒是讓靳堯給了些好臉色,他幫許澤恩扣好下降器,想了想也沒什麽好叮囑的,便意思意思安撫了句:“別怕,不會有危險。”

“我不怕,”許澤恩垂着眼,與彎着身的靳堯正好對上視線,他含着笑,“以前在A國,我們經常攀岩,你還教過我打八大繩結。”

靳堯站直身摸了摸鼻子:“啊,這樣挺好。”

說完他在許澤恩的肩膀上輕輕一推,許澤恩的雙臂在空中一劃,整個人像是大鳥似的,就這麽仰身翻了下去!

“既然這麽專業還不曉得自覺點,非得我點名。”

靳堯不滿地嘟哝了句,勾頭往下看,果然見許澤恩自己在半空調整了繩扣,牢牢穩住身形,正有條不紊往下降落。

靳堯招手:“都過來看看,簡單吧?”

大家哪敢往下看啊,都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靳堯失笑:“你們這幫人真是,當年我帶的兵……”

當年我帶的兵,高空速降可沒有什麽手套安全帽下降器,十來歲的小孩兒都敢抓着繩索就敢從百米高空往下跳,問他們怕不怕,他們都會說有教官在,就不怕。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這個世上最讓人無奈的兩個字。

對講機裏傳來許澤恩沉穩的聲音:“我落地了。”

“感覺怎麽樣啊?”靳堯懶洋洋地問。

“還行,就是瀑布水很冷,打在身上跟子弾似的。”許澤恩實話實話。

“卧槽!”

靳堯趕緊掐了對講機,許澤恩這貨是動搖他的軍心啊,果然陳嘯然又嚎開了:“我不下去,我……我寧可退出,節目組沒跟我說要跳崖,我還年輕呢,我不想死……”

“死什麽呀!”靳堯眼一瞪,“有我在能讓你死嗎?別一驚一乍的,誰先來?”

許澤恩的成功落地還是鼓舞到了其他人,都是男人,誰比誰差啊,錢權比不過,不至于連膽子都比不過啊,一時間除了陳嘯然,其他人都躍躍欲試。

嘉賓們一個個有驚無險地落了地,終于崖上只剩了靳堯和小娘炮兩個人,陳嘯然已經囫囵個兒賴在了地上直蹬腿,靳堯朝他走一步,他就雙手撐地往後挪一步,好像靳堯要非禮他了一樣嘶聲尖叫:“我不跳,你別讓我跳……”

靳堯蹲下去,完全不理會小娘炮那撓癢一樣的反抗,把下降器結結實實給陳嘯然綁好,提着他的領子像拔蘿蔔一樣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陳嘯然拼命往後退,叫聲凄厲地幾欲突破蒼穹:“我不跳我不跳我不跳——啊啊啊啊啊啊啊!”

靳堯一手抓着繩索一手摟住陳嘯然的腰,帶着他一躍而下!

久違的飛翔的感覺,山川大地在腳下匍匐,銀色的瀑布像是一條鏈子從他的胸前橫過,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陳嘯然瀕臨瘋狂的叫喊,靳堯只覺得郁結在胸中的那一團熔岩烈火終于在這一刻溘然消散。

天地從未如此廣闊,我從未像此刻這般自由。

那些硝煙與戰争,那些陰謀與殺戮,那些被折斷的羽翅和筋骨,那些被禁锢的情感和忏悔,那些傷害那些抛棄那些撕裂那些背負那些辜負那些分筋瀝血那些生不能生死不得死……

都在這縱身一躍裏,遠去吧,消散吧,見鬼去吧!

向死而生,方能脫胎換骨。

如今的我,早已再世為人。

————

“嗚嗚嗚嗚……”

陳嘯然落地後整個人癱軟成了一團泥,他哭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死武替,你這是……草菅人命,嗝!我要向節目組投訴你……嗝!我再也不給你買奶茶了嗚嗚嗚……嗝!”

從崖上下來之後陳嘯然依然挂在靳堯身上被他背了許久,許澤恩幾次走到他旁邊欲言又止,靳堯只擡眼冷冷一掃,他就悻悻地把話又憋了回去。

他被螞蟥咬得滿腿都是口子靳堯也沒說背他,這小娘娘腔只是受了點驚吓,就被背了一路了。

許澤恩被輾轉上心頭的念頭堵得幾乎要透不過氣,靳堯給出去的那些好,終于不再只有他一個人有了,甚至除了他許澤恩,誰都能輕易得到靳堯的好。

曾經唾手可及的東西,有一天卻成了最奢侈的幻想,人生最悲哀的莫過于此。

一行人終于走到一條河邊,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靳堯把陳嘯然扔到地上,自己也活動了一下頸椎。

陳嘯然一路上被靳堯背得惬意,當靳堯踢了踢他的腳底叫他站起來時,他還賴着撒嬌:“我不!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就不走了!要麽你抱我,要麽你背我!”

靳堯勾起唇角,眼裏閃過笑意,他雙手抱胸淡定地數着:“三,二,一——”

“啊啊啊啊啊啊!!!”陳嘯然再度發出能震破人耳膜的哭嚎,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蟲子蟲子蟲子!”

一條一指長的爬蟲正黏在陳嘯然的領口蠕動着,靳堯伸出兩指捏住蟲子,又故意往陳嘯然眼前晃去,吓得小娘炮屁滾尿流得離他遠遠的。

晚上在河邊過夜,靳堯簡單分配了任務,一半人去撿樹枝柴火,一半人跟他去找食物。

方景行遲疑地問:“咱們晚上就睡地上嗎?”

“猜對了!”靳堯嘻嘻笑,“以天為蓋地為廬,是不是想想就覺得豪情萬丈啊!”

“可是這地上有螞蟻啊!”沈潛正脫下自己的登山靴,就這麽一天功夫,他鞋子裏都進去了好多螞蟻,神不知鬼不覺,也不知道怎麽爬進去的。

“所以我們要把這一塊空地打掃出來,”靳堯拿着樹枝在地上畫好大一個圈,“這一片,全都清幹淨,晚上睡袋就鋪這裏,好了抓緊時間,必須在天黑透之前把火升起來!有了火,咱們才能有熱飯熱水,才能燒白蟻窩驅蚊,今晚能不能吃好睡好可就全靠自己了啊!”

靳堯帶着顧擎和方景行往河邊走,許澤恩自然也跟了過來。

河水清淺,靳堯十指扣在一起掰了掰,對眼前的天然食庫很滿意,他脫掉了鞋子踩進水裏,方景行年輕,也歡快地跟着跳下水。

靳堯和方景行手裏都拿着根簡易魚叉,匕首綁在樹枝上,看到魚游過來就猛地紮過去,只不過靳堯例不虛發,方景行倒是栽進去喝了不少水,一條也沒抓着。不過這小孩态度可嘉,靳堯也就不挑剔他,橫豎自己一個人也能養活整個團隊。

顧擎在周邊采了許多寬大的葉子,靳堯抓上來魚他就用葉子包着送回營地去,來來回回不厭其煩,只有許澤恩無事可做,他就蹲在那,雙手托腮看着。

“哎你!”靳堯看不下去吃閑飯的人,他指着許澤恩,“你晚上還想不想吃飯?怎麽什麽活兒都不幹呢?”

許澤恩呆呆瞅着靳堯,有點茫然地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靳堯被他這副傻樣子氣笑了:“什麽都不會做你會燒水吧?看看火生起來沒,要是有火了,你就多燒點開水,給大家都裝水壺裏!”

“哦。”許澤恩慢吞吞站起來,剛轉身就和顧擎打了個照面。

靳堯正叉腰往這邊看着,忽然皺了眉,一邊趟着水往岸上走:“顧哥你站那別動。”

顧擎莫名所以地站住,許澤恩也奇怪地看過來。

靳堯走到顧擎面前蹲下:“你把鞋脫了我看看你腳。”

“啊?”顧擎一愣,但他還是蹬掉了鞋子。

“我就說你走路怎麽那麽不自然,你這腳上全是水泡怎麽也不說呢?”靳堯示意顧擎坐地上去,他擡頭對許澤恩說,“哎你幫我去拿個火機,再找根針過來……我背包裏有個綠色的小盒子,裏面有回形針,你愣着幹嘛?快點啊!”

許澤恩一邊往營地走一邊嘀咕着:“哎哎哎的,我沒有名字啊,以前都叫我恩恩,現在只會哎哎!”

靳堯的包裏果然有一盒回形針,等他再回來,就見靳堯和顧擎正笑着說話,靳堯接過火機,把回形針掰直,在火頭上燎了燎,然後專心致志地給顧擎挑腳板上的水泡。

腳板本來就是個敏感又脆弱的部位,顧擎又癢又疼,一個勁往後縮,靳堯卻緊緊抓住他的腳踝,顧擎無奈道:“你這手勁兒可真是……鐵鉗子一樣,我可真服了!”

“你要是像我一樣,從四歲開始胳膊上就吊沙袋練習,你也能練成這樣。”靳堯漫不經心地應着話。

“那麽小的年紀,你家人怎麽忍心?”顧擎忍不住心疼。

“我生來就是被當做保镖培養的,當然沒什麽不忍心的,要是不好好練武,拿什麽吃飯?”

“你要是我家的孩子那就好了。”顧擎輕嘆。

靳堯哈哈笑:“你哪能有我這麽大的孩子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寵你,不讓你吃一點苦……”

靳堯接着話頭,随意地道:“我也想啊,可出身是沒得選的……”

許澤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離開那個河岸,他只覺得靳堯和顧擎在一起的那個畫面,像整盒回形針全戳到了他的眼睛裏。

他回到營地裏,那裏已經生起了篝火,想起靳堯交代他的話,找出來一個水壺,他下意識地抱着水壺又往河邊走,剛踏出兩步,他就蹲了下去。

全身抑制不住地發抖,仿佛整個森林裏的樹藤都纏繞在他腳下,把他牢牢縛住,要往深不見底的地心拖去。

“如果我能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寵你,不讓你吃一點苦……”

“我也想啊,可出身是沒得選的……”

一字一刀,每一刀都切割在許澤恩的皮膚上,鮮紅刺目的血肉翻飛,血管綻裂,骨髓白慘慘地曝露出來,撕心裂肺都不足以形容這種挖筋拔脈的痛。

他緊緊抱着懷中的水壺,仿佛是抱着自己一顆鮮血滴淌的心髒。

天與地在眼前颠倒,黑與白都混沌成一片,所有的神智都被這摧心折骨的劇痛撕攪成碎片。

縱使鋼筋鐵骨的人,也禁不得這樣無孔不入的鞭笞和淩遲。

我也曾千嬌萬寵過你,只是你再不記得。

我也曾試圖為你阻擋一切狂風暴雨,只是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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