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盡管一切都那麽匪夷所思,但是許澤恩切切實實意識到, 自己真的重生了。
他伸出柔軟無力的指頭, 在身邊的胖娃娃臉頰上戳了戳, 忍不住咧了嘴笑。
許澤恩很快就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前世的軌跡在發展, 命運的齒輪按部就班地在向前轉動。
他雖然是個襁褓中的稚兒, 但他每日裏聽着別人的說話,聽到新聞的消息,讓他肯定這個世界所有的發展都和前世如出一轍。
他猶記得自己死前的誓言, 他要所有傷害過他和靳堯的人都付出代價,最重要的是, 他再也不能讓靳堯出事了。
原本許澤恩以為這一場重生是上天的彌補和饋贈,後來他漸漸才知道,這簡直是命運巨大又惡意的玩笑。
他死時只有十五歲, 即使擁有未來十幾年些許模糊記憶,但如今他又尚在稚童, 他連仇人的一片衣角都別想碰到。
許澤恩必須要讓自己和靳堯先強大起來。
尤其是靳堯。
前世的靳堯性子十分柔弱, 像個小姑娘一樣每天只會怯生生跟在許澤恩身後, 他那時候又胖又憨又愛哭, 天生就讓惡人想欺負。
許澤恩有意磨靳堯的性子,于是他便哭在靳堯前頭, 餓了冷了被欺負了,許澤恩有事哭一哭,沒事也哭一哭。
兩個孩子成天在一起, 一個柔弱了,另一個就會自動承擔起保護者的角色。
可是許澤恩的年紀太小了,即使他能預知許多災難,卻完全沒有能力避開,最重要的是,一旦他試圖去違背自己前世的行為軌跡,最後招致的後果往往會更嚴重。
他被命運捆住手腳,再一次丢進許家這個張牙舞爪的鐵籠子裏,赤手空拳與揮舞着長矛大/棒的姜氏母子作鬥争。
他只能努力在最微小的細節上做改變,他逼迫靳堯承認自己是賊,從而避免了靳堯的一頓毒打,他破壞了許承仕與E·J合作的計劃,把許承仕趕去了非洲,他督促靳堯拼命練功,直到AK再不是他的對手,在他的殚精竭慮,步步為營下,他們終于成功活過了十五歲。
許澤恩此生和靳堯同一天出生,可他畢竟比靳堯多出十五年的記憶,他很早便站在成年人的位置上對這個孩子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每一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于護着他度過了死亡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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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驀然回首,卻驚覺自己對靳堯的感情早已變了質。
許澤恩的身軀雖然稚嫩,但是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如果說前世他還把靳堯當做相依為命的夥伴,那麽此生他以一個年長者的身份抱着這個胖娃娃,一點一點把他拉扯長大,看着他按照自己的心意長成如今這樣挺拔強悍的少年,許澤恩滿心都是難以言述的熱烈情懷。
這孩子的一手一腳都是由他塑造而成,連每一根頭發絲兒都長成了許澤恩鐘情的樣子。
許澤恩從最初單純的保護憐惜到深入骨髓的迷戀傾心,似乎都只發生一夜間。
月色溶溶的夜,許澤恩從夢中睜開眼睛,就看到靳堯緊閉的雙眼,睫毛那麽長,睡容那麽安寧,憨态可掬的,無比動人的模樣。
許澤恩伸出手指,細細描摹着少年精致的五官,漂亮,明亮,像一把剛出鞘铮鳴的寶劍,在他面前卻像水一樣柔順,這是他養/大的少年,是他兩世裏唯一的牽念。
他緩緩地接近過去,冰涼的嘴唇碰到一個溫熱柔軟的存在,許澤恩摒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親着他的男孩,那觸感柔軟又美妙,許澤恩只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化開了。
兩輩子加起來三十歲,這是許澤恩唯一所愛,這種細水長流沉澱而來的感情根深蒂固,因為種種摧磨煎熬更顯得得之不易深重濃烈,這個孩子凝聚了許澤恩所有的偏執和瘋狂,許澤恩願意為此傾盡一切。
他終于明白這宿命輪回周而複始的刀斧加身,不過是為了賜給他這樣一個孩子。
許澤恩找到靳堯的手心,指尖纏繞進去,十指相扣,另一只胳膊枕在腦袋上,一向冷靜清明的大腦此時卻像是攪進了漿糊,他在想,要怎麽告訴這個孩子,我喜歡他呀……
————
隊伍行進了十天。
表面上一切如常,靳堯帶着衆人每天趕路,吃飯,住宿,但他又敏銳地感覺到有些不一樣,顧擎總是欲言又止的,小娘炮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怯怯的,他在跋山涉水的時候想拉誰一把,沈潛楊煜那幾個甚至都不怎麽敢碰他。
靳堯不是個傻的,許澤恩當天莫名其妙離開了,他就猜到跟自己有關,明明他是去河邊找許澤恩,結果一覺醒來就天光大亮,所有人支支吾吾的,他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他只是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許澤恩明知道自己見了他會犯病,還大老遠過來找虐,第一天就踅了回去,也不知道傷到什麽程度……
此時一隊人在林中跋涉,天上忽然驚雷滾滾,靳堯忍不住“操”了一聲,火紅的日頭還當空照着,這旱天雷就先打起來了,果然沒有多久,烏雲就黑漆漆地壓了下來,接着稀疏的雨點夾雜着密集的冰雹噼裏啪啦砸了下來。
“呀!”陳嘯然第一個喊起來,“冰雹!好疼!”
“先去樹下躲一會!”靳堯喊道,衆人忙往最近的樹下跑去。
雨越下越大,天與地之間幾乎連成一線,視野裏面霧茫茫一片,即使在樹下,又披着雨衣,衆人還是不可避免被澆了個通透,林中狂風呼起,陳嘯然擠到靳堯身邊,抱着雙臂不住打着哆嗦:“死武替,我好冷呀……”
靳堯瞅了一眼小娘炮,有點樂:“你怎麽跟個小鹌鹑似的,這極端天氣本來就在節目計劃裏,你來前沒看合同啊?”
“我……我哪知道,這雨能下這麽……這麽久啊……”
“不下雨,還能叫雨林?”靳堯翻了個白眼,最終還是把自己的沖鋒衣脫了下來給陳嘯然披在雨衣外面,“忍着吧,等冰雹停了咱們就往前跑,前面有個山洞,正好避雨。”
“你、你不冷嗎?”陳嘯然嘴上表達着關心,兩只手卻把沖鋒衣更緊地裹在自己身上。
頭頂上一根樹枝垂挂着斜過眼梢,靳堯随手揪了片葉子叼在嘴裏,看着漫天大雨微微有些出神。
“咦!”陳嘯然眼角直抽,“這葉子多髒呀!”
“你就矯情吧,”靳堯睨他一眼,“這也就是做節目,真讓你正兒八經在這林子裏待個幾天,別說葉子,你連樹根都恨不得挖出來吃了!”
陳嘯然噘着嘴,用手指戳了戳靳堯裸/露出來的小臂,皮膚冰涼,明顯也是冷的:“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不會說好聽的,真是讨厭!”
“都跟你們這些人似的,滿口花言巧語,遇事兒不是哭就是慫……”
靳堯止住話頭,垂眸吐出嘴裏的葉子,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的睫毛上沾着雨水,瞳孔掩藏在睫毛後,讓人看不見眸中的情緒。
陳嘯然跺腳:“我怎麽就只會花言巧語了,等回去了,我還天天給你買奶茶!”
“你可放過我吧!我真不愛喝奶茶!”靳堯嫌棄道,眼睛裏卻帶着笑意。
陳嘯然扭了扭腰,他自覺此時這個氣氛十分好,雖然周圍有許多電燈泡,但是雨聲阻隔了聲音傳播,他跟靳堯說的話只有彼此能聽到,VJ也都在休息,沒人拍他們,所以他大着膽子又戳了戳靳堯,靳堯垂眼看他。
“死武替,”陳嘯然踮起腳靠在靳堯耳邊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呀?”
靳堯一怔:“你問這個幹嗎?”
“好奇呗!”陳嘯然一只腳尖抵在地上,扭啊扭的。
靳堯揮了揮手,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不想回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陳嘯然一副了然的樣子,“你跟那個許董,肯定有問題,他那麽一個人追你追到這,被你打成那個樣子都不許任何人追究,哎?你們到底怎麽回事啊?他喜歡你肯定沒跑了,你喜歡他嗎?肯定不喜歡,不然你也不能把他打得連他媽都認不出……”
靳堯蹙了眉:“他……傷成什麽樣了?”
“你不知道?你自己打的你會不知道?那吐的血把一條河都染紅了……本來我都覺着要不咱們就算了,可是你今天又把衣服讓給我穿,我就又動搖了,死武替,你以後可不能打我呀……”
靳堯臉皮子都抽搐起來,他不恥下問:“什麽叫咱們就算了?我跟你有什麽好算的?”
陳嘯然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像兩個球:“你不知道我在追你嗎?”
靳堯哭笑不得:“那你趕緊別追了,我怕你禁不住我一根手指頭。”
陳嘯然急了:“你為什麽要打人呢?你是有暴力傾向嗎?我跟你說,這可是病……”
“你說對了,”靳堯往前踏了兩步,半個身子都浸入了雨幕裏,“我就是有病,所以,你得離我遠點。”
他的表情那麽嚴肅,語氣那麽沉重,吓得陳嘯然猛退一步,真的就不敢往前去了。
把他打得連他媽都認不出……
那吐的血把一條河都染紅了……
被你打成那個樣子都不許任何人追究……
靳堯在林中奔跑着,瓢潑大雨漫天砸落,腳下是一個個積成窪地的泥潭,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風過林梢,皮膚是冰冷的,血液急速流轉,那是吙熱的,身體像是在火與冰中煎熬。
水聲從四面八方籠罩,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兜頭而下,捆綁他,纏/繞他,裹縛他,每一根絲線都在叫嚣着:“你為什麽要打人呢?你是有暴力傾向嗎?我跟你說,這可是病……”
種種無以名狀的情緒在體內橫沖直撞,無法找到宣洩的出口,他憤怒,憤怒到窒息,他失控,失控到發抖,他自認無措,錯的是許澤恩,可是為什麽他的心髒像是被千萬根緊繃的線細密切割,他在林中奔突,卻完全找不到方向,那個人瘦削的身材蒼白的面容像是在雨霧中凝成巨大的灰影直直拖過來,劈頭蓋臉向他砸下。
“靳堯,你慢點,我們跟不上你!”
“領隊!”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劃過密林上空,接着所有人都大喊:“沈潛!”
靳堯往回奔去,卻見到前方沈潛的身體正在緩慢下陷!因為暴雨的灌溉低窪草地正在迅速形成沼澤,前面的人剛奔過去的地面後一人再踩上去就是齊膝的軟泥。
沈潛已經哭了出來,這泥漿下陷太快,暴雨又一刻不停地持續沖刷着,他看到靳堯遠遠跑過來,不由帶着哭腔喊:“領隊——”
靳堯打了個手勢示意對方稍安勿躁,他四下看了眼,然後一個助跑,繼而騰身躍起,蹭蹭踩着旁邊的一棵大樹的樹幹上了樹,他倒吊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雙手向下,堪堪拉住了沈潛向上舉起的手,雙臂使力将他拽了上來。
整個隊伍都沸騰了起來,然而留給他們歡呼的時間并不長,靳堯又催促大家快跑起來:“天黑前我們必須要進山洞,不然晚上會很危險!”
大雨連綿不絕,風聲呼嘯在洞口盤旋,像是有野獸在嘶鳴。
山洞裏卻別有洞天的溫暖明亮,嘉賓們圍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架着鍋子,鍋子裏魚湯沸滾着,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洞裏有水潭,水清魚肥,靳堯正蹲在潭邊上捉魚,抓上來一條就地殺好洗淨,顧擎在一旁給他打着手電。
沈潛呼嚕呼嚕喝了一碗湯,他今天真是吓壞了,那個泥沼下陷的感覺太真實也太驚悚了,這絕對不是節目組事先安排好的,這會子他回過神來,不由由衷感嘆:“咱靳領隊跳得了懸崖打得了猴子,能救人會做飯,文治武功樣樣都行,真是居家旅行必備良配,我都要愛上他了!”
陳嘯然正啃着一條魚,聞言擡起頭哼道:“輪得到你嗎?我可排在你前頭呢!”
沈潛故意道:“我看顧哥才排在你前頭呢,領隊明顯對顧哥更好啊!”
“你有沒有點眼力勁?”陳嘯然不服氣,“他們兩個一號能搞個屁啊!”
衆人俱汗,然而陳嘯然這麽口沒遮攔一點醒,大家都忍不住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幾個人腦袋湊到一起,興致勃勃地八卦:
“要這麽說,難道許董是……”張競鋒擠了擠眉眼,做了一個在下的手勢。
“許董以前不是訂過婚嗎?跟周家的小姐……”
“那都是傳聞,最後不是沒訂嗎?那會子兩家股價跟坐過山車似的,連證券會都介入了。”
“許董有三十了吧,那麽帥又那麽有錢,到現在還不結婚,連個緋聞都沒有,這太不正常了吧!”
“我倒是聽說許董有個傳聞來着,你們記得兩年前太湖華府火災的事嗎?”方景行忽然道,“當時網上有個視頻,就是許董要往火場裏沖,最後是被人打昏了強行帶走的,那會都說許董有個秘密戀人在火災現場一直沒出來……”
“不能吧?”張競鋒提出異議,“許董明顯喜歡靳領隊啊!”
“大概是以前的戀人死了,現在又喜歡咱們領隊了呗!”沈潛道,“誰規定一輩子只能喜歡一個啊!”
“你哪兒看的視頻?”楊煜問,“我怎麽從來沒看過?”
“看什麽?”不知何時靳堯和顧擎走了過來,靳堯把弄幹淨的魚倒進鍋子裏,顧擎拉着他坐下,笑着問,“聊什麽呢這麽起勁,你們說看的什麽視頻?”
八卦的主角來了,衆人趕緊笑着打哈哈,沈潛說:“我們在說兩年前太湖華府的那場大火!”
顧擎一怔,神情頓時複雜起來,張競鋒卻忽然想起來:“顧哥,你以前就是住太湖華府吧?”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他。
顧擎苦笑了下:“沒錯,我以前是住那兒。”
“那失火那天你……”
顧擎搖了搖頭:“我不是很記得,我那天喝多了,醒來的時候都在醫院裏了,然後才知道小區着火,我是被逃跑的人順路帶下去的。”
“那顧哥你可真是幸運,這要是醉在自己家裏,可就出大事了!”
“那次好像死了很多人,”沈潛皺着眉,“四十幾個還是五十幾個……”
“四十六,”顧擎拿着跟樹枝撥了撥火堆,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沉痛,那火光映在他臉上又昏又暗,十分無力,“我樓下有個盲人,我以前在電梯裏見過他好幾次,那回就沒跑出來。”
其他人嘆息:“盲人碰到這種災難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個盲人不一樣,”顧擎的臉上隐隐透出一種懷念,“他不用導盲杖,如果不是仔細觀察,你根本不會發現他眼睛看不見,他所有行止都跟正常人一樣……”
“那你怎麽知道他是盲人?”衆人不解。
“他摸索電梯按鍵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看不見的……”
“盲人呀?”陳嘯然原本托着腮靜靜聽着,此刻也忽然插嘴道,“我也碰到過這樣一個,戴着帽子和大墨鏡,走路怪得不得了……”
陳嘯然站起來,模仿着那人走路的樣子,先是腦袋向左聽了聽,又晃着腦袋向又聽了聽,然後疾走三步停下來,再聽了聽,他坐下來說道,“他就是這麽走的,我才确定他看不見,那耳朵可好使了,他這麽走着,一個人也沒撞着過,我看他好玩追他走了好一段路,過馬路的時候他還拉了我一把,你們猜怎麽着?一輛車唰得貼着我腳尖就呼過去了,一個瞎子比我還靈光!”
“嘩!”衆人驚嘆。
陳嘯然轉着眼珠,難得主動跟顧擎說話,“你說的那盲人長什麽樣?不會咱倆碰見的是同一個吧?”
顧擎搖頭:“我從來看不到他的正臉,他一直戴墨鏡和帽子——”
陳嘯然猛地擊掌:“那就是同一個人了!好可惜呀,居然死在火裏了嗎……”語氣無限惋惜感慨。
衆人七嘴八舌讨論着當年那場火災,誰也沒注意到靳堯雙手抱膝,整張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裏,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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