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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肮髒詭谲的一個陰謀,害死了他的母親, 領養他, 栽培他, 讓他為許澤恩賣命,許澤恩又徹底收服了他, 如果不是當事人, 靳堯簡直要為這樣環環相扣的棋局嘆為觀止,這世上居然有人能算計至此,這世上居然有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 有這樣居心難測的人心,又有他這樣無可救藥的蠢貨。

靳堯一迳諷刺得笑, 笑得許澤恩心上的寒冰一層層覆過來,他被漫天而來的絕望淹沒得幾乎要窒息,然而他狠狠咬住了舌尖, 保持着神智的清醒,可他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他只能不停地驚慌地喊:“靳堯, 靳堯……”

“別再騙我, ”靳堯的聲音和神情都很疲憊, “告訴我實話。”

其實整件事情靳堯已猜得七七八八,許澤恩只是證實了他的猜測。

許澤恩的生母是黃金血, 且身體虛弱,懷孕生産會有很大的風險,許崇謀找到了靳堯的生母, 為了巨額金錢靳堯的母親同意給許澤恩生母供血,誰知兩個女人同天生産,靳堯的母親一邊要自己生孩子一邊還持續輸血給許澤恩的母親,最後兩個孩子都剖宮拿了出來,兩個母親卻都沒保住命。

“RH-null血,全世界只有四十多人……我父親尋遍華夏,就只找到你母親一個……”許澤恩捂着臉,聲音顫抖而嘶啞,“對不起靳堯,對不起……”

“她生着孩子,醫生還敢抽她的血,”靳堯仰頭,臉色木然,眼神空洞,“哪個醫生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謀殺?”

他又極盡嘲諷地笑了笑,“她明知自己血型稀有,這樣也敢生孩子……”

“靳堯……”

許澤恩想去抱他,但是靳堯已經站了起來。

他一直在笑,笑得眼淚都落了滿臉,笑得許澤恩心如刀割。

“我從來都知道自己運氣不太好,但是不好成這個樣子,還是讓我有點接受不了,”靳堯一步步往門口走,許澤恩亦步亦趨,然而靳堯卻喝止他,靳堯的手抖得如同痙攣,他指着許澤恩的方向,“別再跟着我,許澤恩,你我之間有情分,我不想對你動手,但我身為人子,不可能跟仇人的兒子再共處一個屋檐下,你別逼我……”

許澤恩哀求道:“靳堯,你不能這樣,上代人的恩怨,你不能算到我頭上啊,那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啊……你別這樣對我,你不能離開我……”

“是,那些事不是你做的,但是你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隐瞞我,你這樣對我……你置我于何地?許澤恩啊,殺親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上流着那個人的血,她的血,是被你的父親一點一點抽幹的,我是人,不是畜生,我不可能無動于衷。”

靳堯搖頭,再搖頭,他一步步地退,許澤恩卻一步步地進。

“許澤恩,”靳堯擰開門把,最後一句輕飄飄的話如同虛空裏砸下來的巨錘,幾乎把許澤恩的神智敲了個粉碎,“你給我們彼此,留一條活路吧。”

那個從未謀面的生身母親,靳堯并不能産生多深厚的感情,但是一個黃金血型的女人,本來就是給別人做儲備血袋,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生孩子有多大的風險,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懷胎十月,最終保住了靳堯,即使一聲沒有叫過她,那個女人也镂刻在靳堯的血液裏。

她死得何其委屈,可靳堯已無力為她複仇。

一個瞎了眼的人,如何去接近那個被重重警衛保護的家主?

即便讓他接近到了,他又怎麽對許澤恩的生父下得去殺手?

命運從未善待,靳堯早已習慣了一切磋磨,但是這突如其來的身世之迷還是重重擊垮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軀體,靳堯生了一場大病。

他知道是許澤恩安排人給他找了新的住處,也知道所謂的社區照顧都是對方安排的,擔心他在陌生的環境裏行走不便,許澤恩讓人把他在原先住處的所有用品都一一搬了過來。

靳堯無力阻止,也無力驅趕,渾渾噩噩過了兩個月,他終于試着走出家門。

命運把他的筋骨一根根抽出,親情,友情,愛情,眼睛,身體,尊嚴,夢想,生命,未來……所有那些美好的東西如同流沙一般在指縫中一一漏去,他很多時候都在懷疑,自己真的擁有過那些嗎。

恍如一場大夢,只餘種種仇恨醜陋猙獰不堪狼狽,在清醒後分外噬人。

拖着這樣一副殘骸,在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掙紮,靳堯常常從整夜連綿不絕的噩夢裏猝然失重驚醒,他的意識深處總有一個聲音鬼魅一般拷問着他:只是一場人生,為什麽要過成這樣?

失明讓他模糊了時間,不知今夕何夕,只是那晚他獨自坐在家中,忽然察覺有人在門口按他家的密碼鎖,他走到門邊輕聲問:“誰?”

門外的人嘟囔着,似是醉語,靳堯認得這個聲音,他有幾次外出回來時在電梯裏碰過這個人,很溫和禮貌的一個人,看到他摸索電梯按鍵會好心幫忙,發現他失明也不會陡驚陡乍。

靳堯輕聲說:“你是不是走錯門了?這是我家。”

那人好像趴到了門板上,輕輕踹了一腳門扉,靳堯好笑地聽了一會,打開門,把對方放了進來。

寒刃破空而來,空氣裏劃過熟悉的草木泥塵的氣息,靳堯彎腰側身抓住對方手肘并卸下對方武器同時反手把利刃揷進來人的腹部只用了一秒不到,溫熱的液體沾濕手心,他把那個殺手推到一邊,自己連退兩步,冷聲問:“是誰?”

屋內至少進來五個人,個個身帶殺氣,靳堯警惕着。

“教官,別來無恙!”低沉陰冷的聲音用湎北語向靳堯昭示了來人的身份。

“萊素?”靳堯站直身體,微微一笑,“昂基還好嗎?哦不對,我應該問,他的老二還好嗎?”

萊素嘆了口氣:“教官,你知道先生不會放過你,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就憑你們?”靳堯微側着頭,這個小區所有入口都有紅外探測儀,他篤定了對方沒有槍,心裏就安定了,哪怕雙目失明,對付這些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湎北雇傭兵,靳堯絲毫不懼。

其實靳堯知道最近一直有人盯着他,只是他以為那是許澤恩的人,沒想到還是大意了。

當年靳堯幫助紮托救出妹妹,卻被昂素盯上,最終拼了個魚死網破,他把昂素閹/割,又投奔了政府軍,如今湎北停戰,昂素的地盤大部分被收繳,靳堯原以為那人早自顧不暇,卻不想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忘派心腹過來了結自己,這是有多大的怨念。

“如果你的眼睛完好,我們當然是沒有辦法的,尤其這是華夏的地盤,”萊素誠實道,“但是很抱歉教官,你的運氣不太好。”

“那你們就來試試。”

靳堯循着聲音出手如電直直攫向對方的咽喉,卻聽到一聲悶/哼十分耳熟,而他掌下的肌膚溫滑,根本不是風吹日曬的雇傭兵能有的,靳堯立刻明白了,先前搗鼓自己門鎖的,的确就是那個經常在電梯裏碰到的人,而萊素顯然挾持了對方做人質。

“你看教官,我都說了,你的運氣不太好,如果不是醉鬼走錯你家的門,你也不會開門讓我們進來,”萊素嘆息着,“可惜這個世上,卻沒有多少人知道赫赫有名的死神判官,是這樣容易心軟的人啊。”

靳堯自認早已鐵血銅骨,不會幼稚地存着婦人之仁,但是那時候他卻莫名覺得疲憊,即使他能殺掉所有的兇手,昂基還會不斷派遣新的人過來,他一雙手上鮮血累累,便是償還那些殺孽也是理所應當,何必再拖累無辜。

他孑然一身,這世上還能牽挂他的,不過一個許澤恩,可是他跟許澤恩走到這樣的地步,他的存在時時刻刻都是對方的累贅和包袱,他們相愛不得,相殺不能,餘生彼此都不能安好,不如死掉一個,讓另一個解脫。

他已經太累了,每天拖着摧枯拉朽一般的身體,睜開眼睛四壁都是烏沉沉的黑色,巨大的房間像是一口冰棺,無人說話,無人溫暖,無人陪伴,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像一株被抽去所有水分和養料的樹,慢慢枯萎,慢慢腐爛。

他這樣像是被魔咒纏身的人,萊素的屠刀,倒也是不錯的歸宿。

靳堯收回手,他的瞳孔對準萊素的方向,盡管那裏不能倒映出任何影像,卻讓萊素神情一凜。

“把這個人帶走,留他不死。”

靳堯只說了這麽一句話,萊素毫不猶豫,應了聲“好”。

利刃穿過胸膛,身體近乎被剖開成兩截,奔湧的血液裹挾着碎肉殘流滿地,生命力急速流失的那一刻,靳堯的表情不見痛苦猙獰,無悲無喜,平靜得像是躺在蒼碧森林中沐浴着熾熱陽光。

他的一生啊,簡直是笑話一場,親緣淡薄,半世孤苦,他的出生剝奪了母親的生命,他在仇人的栽培下長大,将仇人之子視作珍寶,即使得知了這樣的血海深仇,他都無能為力。

仇不成仇,愛不能愛,生不能生,死……不是我懦弱要自殺,是別人要殺我啊,是我不想牽累無辜的人,這麽好一個機會,這麽堂皇的一個理由,這是老天對我唯一的成全。

靳堯的靈魂緩緩漂浮在軀體的上空,他看到那幾個殺手離開房子關上了門,他們沒有食言,帶走了被挾持的那個早已醉昏過去的人,不久之後外面響起無數人的驚叫聲:“着火了!”

這樣也好,許澤恩看不到他的屍體了,這樣也好,他們這一生,終究是不複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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