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漢王不知自己如何就回來了,那妖怪怎就不吃她了,然而心中的恐懼,卻怎麽也消不去。她隔日召了那二十餘名侍從來,細細問了他們,如何丢的她,又自何處将她尋回。

侍從弄丢了殿下,正是戴罪之身,如何敢有絲毫隐瞞,當即細細說了,只是他們絞盡腦汁,再如何回憶,也是寥寥數語,模糊得很。他們護着車駕,途徑一無人小巷,突然就失去了意識,待醒來,殿下所乘馬車便不見了。失了殿下,侍從們自是大急,一面分出一人回府禀報,一面各自散開去尋殿下。

尋了約莫一個時辰,一名侍從經過一深巷,聽聞深巷之中有響聲,便走進探查,這才尋見了丢失的車駕,而漢王正在車駕之中昏睡。

至于,起初為何會一齊昏迷,車駕又是如何無聲無息地消失的,侍從自是說不明白。

出府一趟,将殿下都弄丢了,那二十餘名侍從,早已吓得魂不附體,此時漢王問起,說清了事由,便是連連叩首求饒。

漢王垂下眼眸,低聲道:“不怨你們,退下罷。”

妖怪如此神通廣大,他們只凡人,又如何能抵禦。

侍從們不知她所想,只以為殿下心善,不忍追究,連忙謝恩退下了。

漢王是在前殿召見的他們,前殿造得恢弘,殿宇亦是空闊,能容下百人之多。侍從們一退下,殿中空得更厲害。

經昨日那一場,漢王本就小的膽子,更小了。

她從前怕黑怕鬼,吓到之時,總會自己安慰自己,這世上是沒有山精鬼怪的,那鬼怪是何模樣,歷來便是衆說紛纭,可見大家都沒見過,皆是臆想出來的。

如此安慰一番,總能使她定心不少,雖仍怕,但也沒有怕得那麽厲害了。

可如今,她連這樣安慰自己都不行了。

她親眼見到了妖物,那妖物将她擄走,還要吃了她。

人都退下了,殿中失了人氣,又空又冷。漢王獨立坐在當中,感到一陣陣的森寒,她自心底,覺得無望。

反正沒有人,她也怕,又安慰不好自己,漢王小臉凄凄慘慘的,就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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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人影自殿外走來,到漢王身前停住,

漢王擡頭,愈加委屈得厲害:“阿瑤。”

她昨夜醒來,在阿瑤懷中哭得睡着了,今晨一起,她便召了侍從來問,原就猜到必是無人看清妖物身形的,然而當真聽聞,二十餘人之中竟無一人能說清當時之事,她仍是恐懼得厲害。妖物這樣厲害,二十餘人都無法防住他,怕是再多上百人千人,于他而言,也無差別。

那妖物還說,吃了她,便能成仙,成仙這等好事,誰不想要,他昨日不知為何,将她放了,以後必定還會來找她的。

王妃見她凄楚地含着一包淚,就要落下來了,便坐到她身旁:“殿下昨日哭過了,今日就不許哭了。”

漢王抽了下鼻子,眼淚含在眼中,卻硬生生忍住了,沒有掉下來:“你只說不許在旁人面前哭的。”

王妃不語,擡手輕撫她的眼皮,漢王下意識地合上眼,淚水滲出,打濕了她的睫毛。王妃拭去她的淚珠,指尖運氣,輕輕地來回撫摸。

昨夜哭了許久,漢王眼睛都紅腫了,睡了一夜,不僅未消去,且還覺刺痛。王妃很溫柔,她的指腹撫過,便似有一股溫潤的清水,慢慢地滲入她的眼中流淌滋養,格外舒适。

數息之後,漢王眼睛依舊腫着,但刺痛已消去不少。漢王只以為是王妃手法高明,并未想到其他。

細細溫養過一回,王妃方收了靈氣,只以指腹撫摸着,與她道:“再落淚,眼睛就要壞了。”又規定道,“以後不許連着兩日哭。”

漢王只得默默點頭,王妃是為她好,她自然會聽話的。

只是她心中藏着事,神色着實輕松不起來。漢王低着頭,一語不發。她不曾與人提過,她是遇上了妖。一來是怕旁人不信,只以為她胡言亂語,二來信了也無用,倒是累得府中衆人與她一同受驚。

不論如何,事情發生了,總要解決的。

漢王只是擔心,卻又不傻,既然這世上有妖,可見妖必不止一個。吃了她便能成仙,想必衆妖都對她垂涎欲滴。

漢王一點也不想被吃。她肉體凡胎,讓妖怪咬一口,必是很疼的。

可是她又能如何?她一凡人,又如何與妖作對?

只盼到時,吃她的妖怪,能利索一些,不要讓她疼得太久。

漢王這樣想着,兩只小手藏在袖下不住的攪動,整個人都陷在恐懼與恍惚中。

常人經此,也少不得擔驚受怕,何況漢王本就膽小,她從小就怕那些神鬼之說。這回一吓,更是心驚膽戰,連尋常的風吹草動,都讓她惶恐不已。王妃心疼她,卻也不知從何勸慰。她擡手輕撫漢王的後頸,手心下是細潤的肌膚,柔滑溫暖。

漢王被摸得舒服了,也只乖巧擡頭,對王妃彎了下唇,并未如往日那般,鑽到她懷中,眯着眼睛,睡上一覺。

這樣提心吊膽可不行,還需讓殿下寬下心才是。王妃暗暗思索一番,便與漢王問道:“殿下昨日與車架一同消失,是去了何處?”

漢王身子一顫,低下了頭。

王妃本就是要引她将昨日所見皆說來,便攬她到身旁,靜待着她開口。

漢王不敢說,也只是對旁人,她對王妃一向是無所隐瞞的。她沉默了許久,方道:“阿瑤,你可信這世上有妖?”

她說罷,便望向王妃,王妃未答,漢王抿了抿唇,那清澈的眼眸,滿是堅決,她道:“我看到了。”

這四字一出,漢王的眼眶立即就紅了,但她并未躲閃,而是直直地望着王妃,繼續道:“他化作士人的模樣,就在書肆中與我遇見。他将我擄走,說要吃我,吃了我,便可得道飛升。他很厲害,無聲無息就奪走了馬車,他住的宅子極為陰森,毫無人氣,他不怕被人發覺,捉走我後,還有閑心逗弄我,我在他眼中,不是人,只是一蝼蟻而已。”

眼淚順着眼角無聲無息地滑下,漢王一無所覺,她心中滿是恐懼,如此細致地說起昨日之事,她滿滿的都是害怕。

“為何吃了我便能成仙?”她問道。

王妃憐惜地看着她,卻不敢說出緣由。

漢王也只一問而已,她垂下腦袋,沮喪不已:“吃了我就能成仙,今後便無寧日了。只是,”漢王又笑了笑,那笑容是真心的,落入王妃眼中,卻甚是心酸,漢王說道,“那妖怪已證實你上回所說的,他們不吃凡人。”

若非如此,她真不敢讓阿瑤再留在她身邊。

經這一回,漢王對鬼怪已畏懼到了極點,王妃看着她眼底深切的恐懼,垂眸斂去眼中的擔憂,溫聲道:“如此,殿下可知,她為何又放了殿下?”

漢王搖了搖頭:“不知。”

她對妖界所知寥寥,實在想不出為何妖怪捉了她,又放了。

“既然放了殿下,興許是她認錯人了。”王妃道。

漢王一怔。

王妃眸色輕柔,緩緩道:“殿下方才說了,吃了你,便可成仙,若是如此,妖怪又怎肯輕易放人?”

漢王點點頭,心中生出了點希望,卻還是不敢相信:“可他如此神通廣大,又怎會認錯人?”

王妃留心着她的神色,繼續道:“若不是認錯了人,殿下想想,還有什麽理由,能讓她放人?她那般厲害,總不至于是受人所迫,不得不放了殿下罷?”

漢王擰起眉頭,仔細地想,王妃說的在理的,她識得的人中,可沒有那樣厲害的。那妖怪揮手便可來風,那風還能将她卷起來,這等神通,又豈是凡人能打得過的?

她快被說服了,神色動搖。

王妃笑了笑,又柔聲道:“成仙那般好的事,誰不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妖怪如此利索地放了殿下,也不曾關上三兩日,細細确認,可見是真的斷定認錯了人。”

她語氣溫緩,卻是有理有據,一點也不像是糊弄小孩。漢王聽得越發認真,心頭的結也漸漸松了,目光湛亮地望着王妃:“真是如此?”

王妃颔首:“自然如此。”

漢王一下子松懈下來,王妃說的很是,倘若她真是吃了就能成仙的,那妖怪,斷無理由放她!

仿佛層層籠罩的陰雲忽然散開,太陽照下萬丈金光,漢王面上,轉陰為情,王妃也随着松了口氣。

漢王抿唇微微的笑,忽然,她又擰起眉頭,着急地問道:“那若是旁的妖來了,與它搶奪我呢?”凡人打不過,其他妖興許能與士人一戰,未必就是他放了她。

王妃沒有顯出絲毫異樣,仍是那般從容的神色:“若是來了旁的妖争奪,總會有一勝一負,勝的便能得到殿下,又怎會放了殿下?”

漢王立即也意識到她那假設的不合情理。倘若真是有妖來奪,必會争個你死我活,但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可能放了她。

漢王徹底安下心,她心頭一松,竟覺驚喜萬分,眉宇舒展開,眼睛亮亮的,望着王妃,正色道:“阿瑤,你說的不錯,必是認錯人了。”

總算将她說通,王妃亦是去了一樁心事,笑着看了看她,站起身來:“殿中陰冷,我們回去。”

方才有多驚懼,此時便有多高興。即便餘悸猶在,漢王也不那麽驚恐了。她緊随在王妃身後,與她一同朝寝殿去。

她定下心後,忽然想到,昨日買了話本,不知還在不在。那些話本皆是放在馬車中的,按理應當不會弄丢。漢王便欲尋人來問,還未開口,她突然便站住了。

王妃朝前走了幾步,發覺漢王并未跟上,不由回頭尋她。一回頭,便見漢王呆呆地站在那處,不知又想到了什麽。

“殿下?”王妃喚道。

漢王聞聲,朝王妃看過去,然而目光才一觸及王妃的面容,便似受驚一般地撇開,漢王抿着嘴角,面上是一抹可疑的紅暈,她慢慢地挪步上前,走到王妃身旁。

王妃眼中閃過一抹極淡的淺笑,卻并未開口說什麽,繼續朝前走去。

漢王亦步亦趨地緊随在她身後,神色間顯得魂不守舍的。

她昨日在書肆中撿了一畫冊,那畫冊原是藏在她的袖袋中的。然而今日,她已換了一身衣衫。

她的衣物,慣來是一日一換的,換下的,每日清晨自有婢子收去浣洗。這個時辰,那大氅必是早已被收走了。

漢王心底一急,欲走得快些,趕緊去寝殿瞧瞧。然而王妃就在身旁,她不敢顯出異色。

若是王妃知曉她看那樣的畫冊,必會生氣的。

她明明與她說好了,要等她長大,再教她的,她卻自己等不及,要看畫冊。

漢王是很講道理的,在看畫冊這事上,确實是她無理。

既然不占道理,自然就不敢讓王妃察覺。

漢王忍住心急,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跟在王妃身旁,緩緩朝寝殿踱去。

幸好,寝殿與前殿離得不遠,穿過園子,走過一條掩在樹叢間的小徑,便可到了。

一入寝殿,漢王裏裏外外地四下找尋。

寝殿以屏風隔開內外兩處,內室為就寝之所,外間齊備書案筆墨,又設軟榻小幾,本是閑散之居。

殿中點了火爐,将裏外皆烤得暖融融的,殿下再是折騰,也不怕她着涼。

王妃便未管她,坐到書案後,拿起一本書在手中看,任由漢王裏裏外外的亂走。

漢王在殿中轉過一圈,并未發現大氅,她既羞且憂,倘若大氅不在,便要尋浣洗婢子來詢問了。只是,衣物中若有物件,婢子必會取出收起,若是如此,滿府都要知曉她看畫冊了。

漢王急壞了,忙愈加仔細地翻找,尋了一圈,仍未看到,她氣餒不已,就要放棄,忽見王妃身旁不遠處的坐榻上,正擺着她那件大氅。大氅狐皮所制,随意放在榻上,與白色皮毛制成的坐墊融為一色,她方才只粗略掃過,竟未發現。

漢王一喜,便要走過去。王妃忽然問道:“殿下在尋什麽?”

漢王大驚,雙耳一豎,不敢亂動了,低聲道:“我、我沒尋什麽。”

王妃點了點頭,又望向漢王,微微笑道:“如此,殿下便坐下罷。”

漢王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那大氅就在她的邊上,漢王暗戳戳地去碰,袖子被壓到低下了,漢王需将大氅翻過來方可。

她又小心翼翼地去看王妃,王妃正看書,好似對她的動作一無所覺。漢王微微舒了口氣,将大氅翻過來,又去摸那袖子,一碰,袖子中有一書冊,長長的,卷了起來,正是那畫冊的形狀。

還在!

漢王眼睛睜大,滿是驚喜。

“殿下為何幹坐着?”

漢王吓了一跳,忙将手縮回來,背到身後,轉頭望向王妃,那雙圓鼓鼓的眼睛中,充滿受了驚吓的慌張:“唔……我,休息一下。”

王妃仿佛一點都未發現漢王的不妥,令她過來一些。

漢王便聽話地朝她挪過去些,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書,似乎正是她昨日買的話本。

“殿下昨日,怎會想到去買話本?”王妃問道,她笑了笑,“這本倒是比尋常話本精彩不少。”

漢王說了實話:“是家令說與我的。”

家令……王妃略一思忖,又問道:“家令如何與殿下說的?”

漢王老老實實道:“家令說,東市有一書肆,正售一冊話本,那話本很好看。我就去了。”這一去,倒是生出一場無妄之災。

想到被妖怪擄走,漢王又打了個寒顫,幸好她生性天真,并不計較,想通了是妖怪認錯了人,便也不多思量了。

王妃發覺漢王眼中顯出後怕,便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漢王對她笑了笑,以示自己無事。

殿下不會說謊,她說謊的時候,耳朵必是紅的,目光必不敢看她,方才那一問一答,殿下很是乖巧,可見說的是實話。

如此看來,應當不是家令帶壞了殿下。

然而畫冊确實是昨日帶回的,殿下在府外并無交好之友,難道……這畫冊是殿下自己尋來的?

這一想,王妃頓覺豁然。

這也難怪,殿下畢竟已到歲數了,難免對男女之事好奇。

一聽不是有人刻意引漢王去看春宮,王妃便覺,此事是可以理解的,殿下想知道些大人的事,合情合理。

王妃目光愈加柔和,漢王正饒有興致地低頭,翻着王妃手中的話本:“這篇最好看了,你先看,看完了我再看。”

王妃也不與她推讓,答應了。

漢王又坐到一旁,靜靜的,不打擾王妃看書。

王妃見此,也不多言語,只讓漢王自己去玩。

漢王牽挂着袖中的畫冊,自不肯走的,只好将棋子挪過來,撥弄幾下,守着那件大氅。

作者有話要說:

殿下自己學壞,算不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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