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這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人願意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自相殘殺、彼此折磨。

盡管,玻璃窗裏面的那一個,黎未都已經很多年都沒再叫過他一聲“爸”。而玻璃窗那個女人,則早就已經是一個完全的、徹底的陌生符號。

對她的印象,停留在童年十分模糊的記憶。

甚至很多年不再能想起她的模樣。偷偷珍藏的黑白照片,早被父親搶走撕碎;而因為想念她而哭泣的每個夜晚,兇惡的咒罵聲更會穿透耳膜刺破心髒。

加之後來回憶中揮之不去的滿地猩紅,旁人關于“殺妻”的流言蜚語。漸漸地,根本不敢再去想。

可是小小的他努力不去想,卻不被放過。家裏形形色色的親戚,總是會隔三差五走到面前,帶着一臉假惺惺的同情:“唉~要是小未都你再聽話一點、懂事一點,你媽媽也不會那麽想不開。這以後你沒了媽媽,誰還疼你?”

又或者,幹脆毫不遮掩地顯露出森然的惡意:“其實,要不是因為你呀,你媽早就無牽無挂地離開你爸了,都是你拖累了她一輩子。”

真的,屢次疼得無法呼吸。

小小的孩子脆弱,柔軟,無力承受,心髒早被割裂得四分五裂。

卻發不出聲音,更沒有人在意。整個人恍恍惚惚,還要被打被怪,被說成是“精神病”。

那麽多年黑暗的歲月,遍體鱗傷,沒有一個人能保護他。

她走了那麽久,他一直以為她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只覺得傷心難過。

可其實她卻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可思議嗎?震驚嗎?黎未都遍體生寒,怎麽也想不明白。總覺得一切都極其地不真實,卻又仿佛合情合理地到了幾乎水至渠成的地步。

她的不易、她的酸楚、她的控訴已然字字見血。

那個男人年輕時候确實蠻橫無恥、無法無天,她有足夠的的理由恨他。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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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整整二十年了。你自己的孩子,當年被你抛棄的、哭得好傷心的那個孩子,那麽漫長的時間裏,你從來就沒有在意過他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很難受,是嗎?

……對你來說、對你們來說,我是不是就是個業障、是個錯誤、是個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東西。

鞋跟輕響,女人站了起來。

轉身,四目相對,驟然變色。

在那短暫而又漫長的視線交彙中,黎未都恍惚想起這些年裏無數的噩夢穿插中,總是時不時出現那個婚禮中怪誕的場景。

一個打進來的電話,電話那頭是她的聲音。她問他在哪,她說要來找他、要帶他走。

眼眸微垂、薄唇輕顫。真的,好希望她能說些什麽。

哪怕只是借口也好,好歹說些什麽,說“未都,我本來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做不到”,說“我也是有苦衷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想你”,或者随便找個理由,哪怕是騙他的也好!

真的是……好絕望。

窒息般地希望那個小小的自己曾經是被人愛着的,哪怕只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可是,那個女人,最終卻平靜地移開了視線。

收起了眼中最後的一點驚慌,恢複了冷硬的精明。踏起她名貴的高跟鞋,拿着她那名貴的手包,一陣淡淡的香風拂過,仿佛陌路人一樣挺胸擡頭目不斜視,直直地同他擦肩而過。

黎未都愣了愣,世界沒有崩潰。

或許是早就習慣了支離破碎的打擊,甚至沒有表情上的變化。拉開椅子,坐在玻璃窗前,靜靜地看向裏面。

男人本來就深埋溝壑的臉,幾個月不見,仿佛驟然蒼老了好多年。

黎未都嘴唇顫了顫,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個很奇怪、卻又很應景的想法冒了出來——如果這一刻在裏面的人換成是他,而在外面的這個人,這人又會對他說什麽呢?

首先,肯定會先二話不說站上道德制高點吧?劈頭數落你給家族丢人,明知故犯反國家法律,進去長長記性也好。

然後,肯定緊接着潑冷水補刀。看吧,外面的人沒一個對你是真心的,就知道你什麽也做不好,家裏原本給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不聽話就會落到這個下場。

你腦子有問題,走到這一步我不奇怪。

你看吧,你就因為和你媽一個德行,注定不會得到幸福。

……

這種話,黎未都從小到大聽得多了,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在這一刻,他終于可以落井下石,把一切都還給曾經對他施暴的人——就因為你驕狂、自負、虛僞、惡毒,所以最後才落得這種衆叛親離,你怪誰?

是,你現在很難受,甚至哭了。

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因為終于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和罪責而哭,而只是在哭別人居然都辜負了你,你特別無辜特別可憐!

你,已經徹底沒救了的。

不會變,不會有救贖。直到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被人燒成灰的那天。永遠,永遠,永遠,也還是固執地繼續惡劣到底。

可是,這些話他最後統統沒有說。盡管手指深陷進掌心,掐出血來,還是強忍着沒有說。

十月,天氣已經轉涼了。

看守所裏面又陰暗得很,徒然四壁冰冷的磚牆下,他總覺得,那個蒼老男人身上的衣服很單薄。

“……裏面,會冷嗎?”

這并不是出于“親情”的關心。

黎未都從來都不認為他和裏面的人還存在什麽父子感情,只是不願意再徒勞地雪上加霜。而這句話,不過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普通的“正常人”會說出來的安慰而已。

……明明是那麽正常的話。

裏面的人卻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狠狠地震顫了一下。

繼而,機械性地轉動着眼珠,緩緩擡起,一臉委屈又不可思議地看着外面平靜垂眸的青年。又緩緩落下,淚水突然決堤一樣縱橫臉上的溝壑。

……

黎未都走出看守所的時候,胃開始不斷抽搐地疼。

很久以前,醫生就說過他這主要是情緒性胃痛,很多時候即沒有炎症、也沒有潰瘍,就純屬他自己在讓自己痛。

實在開不了車了,福伯要送他他也不讓,直接叫了輛車。

路上恍惚接了幾個公司的電話,也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倒是記得咬着牙去超市買了有機土豆和模具。

回家,一手按着抽痛的地方,一手笨拙地削皮、打土豆泥,捏薯餅。

刷黃油,放胡蘿蔔丁,用模具印出一個個小笑容臉的時候,胃倒是突然沒之前那麽疼了,大概是想着紀锴之前開心期待的樣子,連糟糕透頂的心情都能平複幾分。

紀锴離開學校之後,也小小地失落了一段時間,好在最近玩《繁榮》玩得挺入迷,又恢複了之前的爽朗陽光。

所以,所以,不能讓他擔心啊……

趕快別想別的了,加油弄吃的吧,要不要順便烤點蔓越莓小熊餅幹,到時候一屋子都是香甜酥脆的味道,他一定很開心。

然後黎未都就這麽弄啊,弄啊,廚房臺子快滿了,發現自己簡直像是瘋了一樣,根本沒辦法停下來。

想要……抓住幸福。

所以,看了好多書。可是越看,就越覺得害怕。

書上說,“孩子在潛意識裏是會追随自己的父母的,無論你知道或者不知道。”

書上還說,“想要婚姻幸福,就盡量去找家庭和睦、在愛中長大的另一半,不要聖母心試圖去拯救那些從小習慣了被家人遺棄、欺騙、打擊、否定的人。”

因為,那種人的內心,多半早就被侵蝕得一片荒蕪。

會把潛在的不安全感,和所有曾經受過而壓抑着的委屈憤怒帶到将來的親密關系裏。而愛着他的人,終究無法填補他心中巨大的“被愛期待”,最後雙雙身心俱疲。

【沒有人能溫暖他們,沒有人能融化他們,沒有人能治愈他們。】

這樣的三句話,那本書居然強調了整整三遍。

還什麽國外知名研究學者呢,黎未都覺得寫這書的人簡直惡毒。又生怕紀锴哪天翻到,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給帶出門扔垃圾桶了。

弄得……好像我們壞了,就一個個注定心理陰暗不能修了,而只有那些沒受過罪的幸運兒值得被好好對待。

變成這樣,又不是我自己選的。

……我也不想這樣。

胃裏又開始疼,黎未都也不管,燒上熱油,彎着腰忍着發燙的眼眶繼續煎薯餅。油鍋咕嚕咕嚕地響着,開門的聲音,他沒有聽到。

“好香!”

甚至那個人都從身後抱住他了,他還是沒有特別真切的意識。

只恍惚覺得怎麽辦……薯餅要焦了,可是手被箍住了,擡不起來。繼而身子轉了過去,迎上了紀锴滿滿期待的帥氣笑臉。

“其實我也就随口說說的,還真的給我做了啊,這個世界上還有未都你不會做的東西嗎?有這種男朋友真的是超幸福,我上輩子拯救銀河系了吧!”

我上輩子……才拯救銀河系了吧。

溫和、寬容、特別容易滿足,愛笑又懂得欣賞。成熟穩重。理性、強大,做事踩着着有條不紊的節奏感,魅力四射又值得依靠。

黎未都真心覺得,這才是……會被好多人喜歡、崇拜,想跟他過一輩子的類型。他一直都好想變得跟他一樣強大,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可是,做不到怎麽行呢?

連薯餅,都知道要微笑。

因為畢竟它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油炸馬鈴薯。如果不那麽可愛,誰又會想去吃它?就連商店裏的小蛋糕那麽美味還需要裝點,用一層一層漂亮的霜糖裹住。

……世界是冷酷的角鬥場。想要得到足夠的愛,就應該适應游戲規則,擺出普遍人都會喜歡的模樣,才能讓愛的人更加接受、才能長長久久吧。

所以,努力保持微笑吧。

再這麽被陰影、被缺愛的不安支配下去,那些無盡索取、求抱抱、短信、電話,總有一天會把愛給耗光的。

……

“果毛毛,你看看你爸的臉色,是不是好像又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了?”

紀锴轉身,順手把小刺猬從窩裏捧出來,放在它最喜歡的小竈臺上:“什麽?毛毛你說‘肯定是’啊。”

“毛毛都看出來了,那就是了呗。”

黎未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下一秒,身子一輕:“說出來讓你锴哥開心開心,不然不放你下來了。”

被舉高高了……當然,架勢擺得倒是很帥,臺詞說得也很溜,紀锴沒想到的是黎未都的骨頭真的很重。導致他居然一下子沒掌握住平衡,踉跄了幾步,幸好有個飄窗,總算是把人安安穩穩給擱上面了。

他就這麽貼着人家的腿,抱着人家的腰,擡頭看着黎未都似乎因為疲憊而有些蒼白的臉,還有看過來的眼底裏暗含溫度的濕潤。

“我沒有事。”

“……”

“真的,我沒有不開心,就是有點累了。晚上早點睡就好了。”

說着,就要從飄窗下去。紀锴直接一擋,人給摟進懷裏。黎未都順從了一會兒,卻只覺得心裏的難過更泛濫了,掙紮了幾下,紀锴繼續堅持不懈地把他掰進懷裏,緊緊摟住。

“你別,我真……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只要有你,只要有你在……嘴唇顫了顫,似乎是想要笑,眼眶卻越來越紅,聲音啞澀發不出來。

“好好,沒事沒事。沒事更好,來繼續給我抱抱。”

然後,黎未都就突然再也撐不住了。

覺得身體接觸的部位好溫暖,下巴擱在那人肩窩裏,抱着那人的背,慢慢地、慢慢地發出了呻吟一般的哭聲。

真的……有的時候,幾乎憎恨這個世界、憎恨自己。

但我真的好愛你。

我不正常,可能就是有病,好疼。求求你,繼續縱容溺愛我。

壓抑的低泣中,他聽到紀锴深深吸了口氣。

親了親他的頭頂,又親了親他的前額。似乎是害怕他後背沾染到玻璃的涼意,把他整個人都又往懷裏扣了扣,溫柔地摟緊了。

明明是壞掉的東西,他卻怎麽……都不嫌棄呢?

忽然想起來,小時候春游被學校帶去造紙工廠。廢舊的、感覺已經不行了的破紙,被工人揉了揉,瀝水,篩子濾過,放在板上展平、壓制,再撒上粉紅色的桃花瓣。

小小的他,像看着奇跡一樣。

陽光灑在上面,紙張緩緩收幹,繼而潔白、平整,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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