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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瞾德十七年宣國王都湘城-

正是寒冬臘月,城裏積雪厚重,在誰家側邊屋檐下,有一乞丐正倚着牆,席地而坐,他一動不動,好似與積雪融為一體。路人行色匆匆,誰也不願雪天在外多作停留,即便是看見了,也約莫不會搭理。

翩翩公子手持紙傘路過這兒,一看他披肩的狐裘便知道出身高貴。天子腳下,王都之中,定是某戶官家貴族的公子。他走過那乞丐之處,鬼使神差的竟多看了兩眼。

他停下腳步,思忖片刻,嘆了口氣,随即又邁開步子準備離開。

像這樣的乞丐,平日裏不知道見過多少,他從未管過。但這樣大的雪,只怕是要凍死在這街頭。他正想着,肩上的狐裘似被身後誰人抓了一把,竟落下了。他已走出好幾步,狐裘剛離身,他便打了個寒顫:“唉!是真的冷!”他忍不住開口埋怨了一句。回過頭去看,狐裘落在地上,那乞丐居然動了,就在一旁巴望着,亂糟糟的頭發蓋住了半張臉。他正準備彎腰去撿狐裘,卻見那乞丐速度奇快的抓過狐裘穿在了自己身上。

……算了。

就當是大發慈悲救人一命了。況且乞丐都穿上了,再讓他去讨回來穿到自己身上,實在是有些做不到。他想着,搖了搖頭又打算離去。

結果那乞丐竟還不知好歹的抓住了他的衣角。

“你要做甚?”

乞丐擡頭,他倒是愣住了——那乞丐仰着髒兮兮的臉,竟沖他笑了起來,嘴唇都已經凍的發青,這一笑,顯得有些吓人。

“老……老哥……”僅說了兩個字,乞丐好似花光了全部的力氣,但他依然在笑,“給點吃的吧……”

他全然不想理會,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衣裳,想走,那乞丐力氣還不小,抓的死死的,一副不讓他走的架勢。他沒法子,只得微微彎腰,硬生生掰開了乞丐的手,邁腿便要離去。

這回乞丐沒有再抓他的衣角了……只見那乞丐竟起身,哆哆嗦嗦地跟在他後面,那件狐裘還穿在身上,與他身上的褴褛衣衫實在不配。

乞丐跟了一路,他都沒有再回頭。可他又無法不去在意身後有個乞丐一路跟着他,從城北一路走到了城南。

這乞丐真是……莫名其妙。

眼看着就要到他的住所,他實在是忍無可忍,皺着眉頭突然轉身,看着那乞丐。乞丐被他突然的動作給吓着了,一臉驚慌失措的站在原地。乞丐的膝蓋處衣裳已經破了一個大口子,露出裏面凍紅的膝蓋,樣子可憐。可他一緩過神來,就又沖着自己笑,很傻的那種。

“你到底要搞什麽?”

“老哥,給,給點吃的……”

“狐裘都給你了,講真,你不要太貪!”他沖着乞丐怒氣沖沖地說完這句,又轉身繼續走。他餘光瞥見那乞丐仍是低着頭跟着他。

實在是太煩人了。他心想着,從腰帶裏摸出兩塊碎銀子,再次轉身塞到他手裏:“拿着,滾。”

這回,這乞丐總該離開了吧。

話說誰在這大雪天會随身帶着吃食啊?

那乞丐拿着銀子立刻塞進了自己的口袋,繼續沖着他傻笑:“就要點,要點吃的。”

“那你把錢還我。”

“不了吧……再給點吃的……”

“趕緊滾。”

也不想再與這乞丐多費唇舌,他立即加快腳步。

那乞丐竟還跟着,一邊跟着一邊說:“慢,慢點……冷,跟不上。”

就這樣,乞丐跟着他到了他的府邸。

江府的大門站着四個家丁,見到他立即打開了門,向他行禮:“大少爺。”他稍稍點了點頭,便進了門。身後那個乞丐竟還想跟着他進門,當即就被家丁攔下了。

“去去去,也不看看這什麽地方。”家丁不耐煩的說道。

“我,我跟他一起的……”

“別皮,那是我家少爺,你趕緊走!”家丁伸手推了推他,大約是凍的太久,已經沒了氣力,他順勢就倒下了。家丁定睛一看,說道:“這是我家少爺的狐裘吧,狐裘都給你了,還想進江府,你不要太過分啊!”

乞丐跌坐在地上,一時間有些愣神,随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嚎啕大哭了起來。

“夭壽啦!江少爺欺負乞丐啦!我腿都被打斷了!大夫,哪裏有大夫!”乞丐邊哭邊嚎,說話也不斷斷續續了,流利得不行。

他感覺胸中一團熊熊怒火在燃燒。只見他一個箭步走到乞丐跟前,一把抓住了他那破破爛爛的領子,聲音低沉地說道:“你最好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你身上還穿着我的狐裘,你可想好了,是我打你,還是你偷竊!”

那乞丐瞬間收聲,又沖他無賴至極地笑。兩人隔得很近,他能夠完完全全看清那乞丐的相貌。雖然滿臉都是污垢,但仍蓋不住眉宇之間的英氣。這樣的皮相,偏偏是個乞丐,倒也可惜。

“但是你不會。”

“為何?”

“我是乞丐,你是貴公子喽。”

“我看你就是碰瓷,讨打!”

“那我接着叫。”那副死相看得他實在來氣,還要笑。“你給我吃的,吃完我就走。”

他松開手,乞丐重新跌坐在地上,然後無奈地招招手,示意家丁過來:“你帶他去柴房,給點吃的。”

“是。”

語罷,他也不理會身後的乞丐進了府邸。

“好人一生平安!”

江府在王都湘城也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據說江老爺子是從珠寶商賈開始做成今日的家大業大。江家有兩個兒子,長子名曰也,次子名曰免。

江也一貫脾氣不好,也沒什麽善心,今日被這個小乞丐鬧騰得更是心煩的不行。那件狐裘,是才得的,他還甚是喜歡,就這麽被煩人的乞丐所占,着實令人煩悶。他想着是否是要找那乞丐要回來,可那乞丐的厚顏無恥程度實在令人咂舌,估計再拿一件襖子去換,他也不會同意。再者說,乞丐穿過的衣裳,即便是洗過了,總給江也一種髒的感覺。

想也想不出個結果,但願那乞丐能說話算話,吃完就走。

他是再也不想見着這乞丐了。

翌日。

江也晨起換好衣衫,準備去大堂吃早點,剛踏出房門就見到一個身着家丁服的人,在他房門前的院子裏掃地。換做平常,江也是看不都不會看的,今日從晨起開始就有那麽一點不祥的預感,鬼使神差般的,他多看了那下人一眼,使喚道:“擡起頭我看下。”

那人立刻擡起頭,一臉谄媚的笑容:“大少爺早!”

雖然臉上幹幹淨淨,頭發也好好地束在腦後,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不是那個挨千刀的煩人乞丐嗎?!

“你……!”

“我是昨天新來的下人,我叫魏麟,麒麟的麟!”

“我沒問你叫什麽,你麻溜地給我滾蛋。”

“哇這麽無情的嗎?”魏麟拿着掃帚看着江也,江也被他的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渾身難受,魏麟卻還渾然不知,或者說是死皮賴臉。

“是誰準你留下來的?!”

“是你媽。”

“你還敢罵人?!”

“是您媽,江夫人。”

“……”

江也只覺得這一定是時運不濟,才會遇到這麽個乞丐,氣得他心肝脾胃腎全都疼。仔細想想,昨日就不該見這家夥可憐讓他進府吃點東西,沒想到這個乞丐簡直就像是狗皮膏藥,甩都甩不掉。

帶着一肚子怒火江也是早點也吃不下,可又不能壞了規矩,只能坐在大堂食不知味的喝了幾口粥。江老爺子愁眉不展的坐在主位,江夫人看上去臉色也不太好,江也一番思量,感覺家裏有什麽不好的事,要問乞丐的事情只怕有點不是時候。

他那胞弟江免,每天這個時候都還在睡着。江免小他三歲,才十五,聰穎卻貪玩,因是次子,江老爺子也是溺愛非常。

江也看着裝作漫不經心的問了句:“爹是有什麽愁事?”

“唉……邊關又開戰了,朝廷要跟我們這些大戶人家征饷。”江老爺子喝了一口粥,接着說道:“尤其是我們江家,還有幾個大戶人家,都是被朝廷欽點的,躲也躲不掉。”

“同為宣國子民,大戰在即,捐饷也是應該的。”江也說道。

“你說得輕巧,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嗎?”江老爺不悅道,“朝廷貌似還要征兵,說是家裏不是獨子的,都要參軍,征兵的話一出,哪敢不捐饷啊,只恨不得多捐點,花錢買個不入伍。”

江也風輕雲淡的說:“身為男兒,去戰場建功立業,我覺得挺好。”

“打仗?那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免兒才十五歲!”江夫人開口了。

“可拉倒吧,免兒那個性子能打仗?”要說讓江免去打仗,那江也就是頭一個不樂意的,家裏人溺愛江免的程度,江也絕對是獨占鳌頭,“那我去好了。”

“你別瞎說,你是咱們家的長子,以後要繼承家業的,怎可去出生入死的。”江夫人瞪了江也一眼。

“我又不想繼承家業。”

“你閉嘴,吃飯。”江老爺發話,江也也不敢再多說,規規矩矩地吃早飯。

江也對家裏生意毫不在意,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其實,說是毫不在意,倒不如說是厭惡來得更加确切。這麽想着,應征入伍倒也是不錯的選擇,至少不用繼承家業。

吃過早飯,江也也沒見着乞丐,他滿心滿腦想着入伍的事情,這倒是個逃離繼承家業的好辦法,就是不知道老爺子會不會花錢消災了。

他正在院子裏來回踱步思考着入伍之事,入了神,耳邊突然響起誰人說話的聲音:“大少爺這是怎的了?”

“煩着呢。”他順嘴回了一句。

“哇,有錢人的煩惱。”他轉頭一看,竟是乞丐那厮。

“你究竟要賴到什麽時候?”怒火瞬間就燒了起來,“你能不能知趣點?”

“你媽,哦不,江夫人讓我留下的,這天寒地凍的,大爺您就收了我吧。”魏麟說着還聳肩去蹭了蹭江也的肩,一副嬌媚的表情,抛了個眉眼。

“我看你是想讨打。”江也往後躲了躲,怒斥道。

魏麟依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不讨打,我讨飯。少爺有什麽煩惱之事,說來給小人開心開心呗。”

“說你個頭,乞丐懂什麽?”

“懂讨飯呀。”

“我是真的想打你。”

“夭壽啦…唔。”江也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喊。

“你再叨逼叨我立刻給你扔出去。”

魏麟頭跟搗蒜似的點頭,江也感受到手心裏一股濕潤,心中一驚,莫不是這乞丐的口水,瞬間被惡心地松了手。

魏麟又能說話了,突然正經了起來:“是朝廷征兵的事情吧?”

“你聽牆角?”

“我就路過,單純的那種。”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欠打。”

“知道啊。”魏麟說得理直氣壯,江也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少爺是不想入伍?”

“錯了。”

“那少爺是想入伍。”

“……”

“那就入呗,有什麽好煩惱的,啧啧,有錢人真是閑得慌。”

“我改變主意了。”

“不入伍了?”

“不,現在就把你扔出去。”說着江也就拽起魏麟的領子往外走。

“哎哎哎……大少爺我錯啦!”

江也松了手,問道:“我娘為什麽會把你這麽個乞丐留下?也不嫌髒。”

“乞丐好啊,乞丐能幹啊知足啊。”魏麟倒是一本正經的數起乞丐的優點來,“所以少爺可憐可憐小的,就讓小人過個冬吧。”

正說話的當兒,天又開始下雪。

今年的冬天着實是冷,人吧,難免就有那麽一時半刻會動點恻隐之心。江也悄悄看了眼魏麟的臉,洗幹淨了之後更顯英氣,要是凍死了……啧啧,那可真爽。

“你要是再在我耳邊鬧,我就讓人給你拎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一聽見江也肯收留自己,魏麟的态度立刻跟翻書似的變了,立刻變得不耐煩起來。

江也感覺自己完完全全是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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