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這晚,函州城南邊,近十戶人家燃起大火,火光照亮了函州城的半邊天。城牆上佯裝巡邏的兩名老兵成功接應,一行三十人全部如同薛子欽預料般,成功撤出函州城。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衆人已經安然無恙地站在登陸時的河邊休整,薛子欽很滿意這次的戰果。
可江也并不好。
魏麟一直抓着江也的手,如果不是他一直看着,帶着,江也可能會一直呆在那個血腥的屋子裏一動不動,直至被人當成殺人犯所逮捕。
趙志楠一路上也在觀察江也,他的不對勁太誇張了。老實說,無論是他還是魏麟,說心裏沒有一點異樣,是不可能的。但他們都明白,選擇了這條路,或者說必須要走這條路,那就得接受。接受殺人,接受放火,接受血光滿天,甚至以後還要接受屍橫遍野,接受自己至親好友死在自己面前。
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規則。
江也臉上的血跡早已經幹涸,魏麟給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總有些凝固了的血痕擦不掉。這下到了河邊,魏麟二話沒說,又拉着他蹲在河床邊上,就着水,一點點把臉上的血痕擦幹淨。
“你只能接受,”魏麟小聲地說,“趁着休整的時間,你得緩過來。”
江也不說話,木讷地看着魏麟。他的瞳孔失焦,好像是看着魏麟,可魏麟知道,他并沒有看着自己,倒像是看着遠方某個他看不見的畫面。
他想去抓江也的手,江也的很僵硬,一直攥着拳頭,攥得緊緊的,甚至用力過度指關節已經泛起白色。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江也的手,然後握住,想通過這樣觸碰讓他稍微緩過來些。
嘴裏好似還有血的餘味,久久都不散去;眼前好像還能看到無辜家丁橫死的表情;女人絕望的哭喊和尖叫,還有她的結局……這一點一點,堆積起來,在江也的腦海中堆積成一座厚重的門。
江也試圖推開門,可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讓他擡不起手,讓他不敢觸碰。
魏麟一直跟他說話,他聽不太真切,他到底在說什麽,只看見魏麟的嘴唇張張合合。
江也的嘴唇煞白,在微微地抖動,表情僵硬,好似根本聽不見魏麟的聲音。
魏麟說着說着,開始着急,他不停地安慰着江也,松開了握着的手,直接雙手捧着江也的臉,用指腹大力地摩挲着:“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有我在呢,你別怕……”他越說越慌亂,江也的樣子讓他十分焦躁。
就在魏麟手足無措的時候,薛子欽不知怎的注意到這邊。江也在這次行動裏的表現,都是薛子欽預料之中的,倒是趙志楠跟魏麟的反應,超乎了他的預計。只見薛子欽徑直朝他二人大步走來,一把推開了魏麟,轉而自己蹲在江也面前。他看着江也的神情——他是知道的,曾經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神情。繼而冷笑一聲,譏諷道:“廢物怕成這樣?”
可江也卻還是那副樣子。
突然,薛子欽動作飛快,一把揪起江也的衣襟,朝自己拉近,迫使他跟自己對視:“那你說你有什麽用?”話音剛落,他就這麽拽着江也的衣襟往河裏拉,然後松開手,轉而摁住他的後腦勺,就這麽死死地摁在水裏。
江也終于有了反應,瘋狂地掙紮,可無奈薛子欽的力氣大得驚人,他根本無法掙脫。魏麟看着眼前這一幕立刻上去拉車薛子欽的手:“将軍你幹什麽!他會死的!你松手!”
薛子欽大手一甩,就把魏麟再度甩開,完全無視了他,就這麽單手摁着江也。
就在江也感覺掙脫無望,感覺自己馬上就在溺死在水裏的時候,他的眼前好像出現了壯漢強暴那女子的畫面,揮刀砍向魏麟的畫面。
那個時候,如果他沒有那麽做的話……魏麟的笑容浮現在眼前。
對啊,如果他沒有那麽做,死的就是魏麟了。
他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抱着魏麟的屍身痛哭一場。
想到這裏,江也劇烈地掙紮起來,比剛才力氣大上好幾倍,也許是求生欲在作祟,也許是薛子欽手下留情,終于,薛子欽的手松開了。江也猛得擡頭,深吸了一大口氣。他轉過頭怒視着薛子欽,然後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仿佛擰作了一團。
他推開薛子欽,連滾帶爬地跑到旁邊一顆大樹下,就那麽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我沒有做錯,不是他死,就是魏麟死。
——我沒有做錯,戰争本來就是殘酷的。
——我沒有做錯,我更沒有資格同情別人,沒有資格辨別善惡。
魏麟眼睛紅紅的,沖薛子欽大喊:“你要幹什麽!你要殺了你手下的兵嗎!你這樣算什麽狗屁将軍!”
他吼完這一長句話,立刻跑到江也身邊,跟之前一樣,給他順氣,語氣裏盡是心疼:“沒事吧……吐出來就好了,有我在呢……”
江也吐得胃裏空無一物,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吐了之後,他擡起頭,很勉強地沖魏麟笑了笑:“我沒事了……”
“沒事什麽啊……”
周圍十幾個看見這場面的士兵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家都不敢說話,尤其是薛子欽的臉色還那麽難看。
“那,那是什麽?營地那邊?”突然有人張口喊到。薛子欽聽見立刻擡頭望向營地的方向。
此時,營地那邊的上空,燃起了滾滾濃煙。
薛子欽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出事了……”
“怎麽了?”周圍的人七嘴八舌的問起來。
對啊,怎麽了。毫無疑問,此刻營地的濃煙,表示着敵襲。薛子欽在腦子裏飛速又過了一遍整個計劃,思考哪個環節中了問題,他突然想明白了什麽,眉頭緊皺,罵了句:“他娘的!中計了!”
“所有人!馬上下水返程,馬上!立刻!”
薛子欽的命令一出,還在休整的士兵們立刻一個接一個下水,不會水地趕緊找來時的圓木,跟着下水。
但這個回程要比來時困難得多,整個隊伍拉得很長,在水流的阻力下,不會水依靠圓木的士兵,幾乎無法在河裏移動。
江也這次完全靠着魏麟帶着在水裏游,還有賈大賈二,雖然不知道江也這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也沒敢多問,只能輪換着帶着江也游過去。
薛子欽說得對,江也心想着,他真的是個廢物,他什麽都不會,只會一直麻煩旁人,一直被旁人照顧。
返程足足用了一個半時辰。
薛子欽根本顧不上給後面的人發號施令,他頭一個上岸,動作飛快地挖出來時的戰甲換上,一路往營地跑去。後面的士兵便只管悶頭跟上。
待薛子欽趕到營地時,營地已經火光一片,穗國士兵已經跟他的親兵打的不可開交。他随手從腳邊的屍體上,抽出一把染血的長刀,一路殺了進去。
“将軍!!!”
薛子欽跟着周圍的士兵一路殺到了戰局中央,郭林充和手下的騎兵正在馬上跟對人奮戰。郭林充看到薛子欽的瞬間,便高聲大喊,就在這個空檔,一支箭從天而降,貫穿了他旁邊戰馬上的軍士。
軍士從馬上落下,薛子欽眼都不眨地,一個飛身上了戰馬。
“怎麽回事?!”
“将軍!”郭林充邊作戰邊說道,“你出去沒多久穗國這幫狗雜種便殺了過來,巡邏兵被逐一擊破,我們毫無防備地就被人殺亂了陣型!!!”
薛子欽一刀一個,刀刀要命,大聲吼道:“他娘的有細作!”
戰局明顯不利,起先毫無防備被人殺了個手忙腳亂,對方還一邊進攻一邊火箭燒營,主将不在,士氣更是低迷,一直在節節敗退。
薛子欽在馬上向下揮刀,一刀砍進了敵人的胸膛,他狠狠一抽,血濺到他的臉上。他朝遠處看見了穗國的帥旗,再定睛一看便看到了那個連禁,正坐在站馬上,他鎮定自若,似笑非笑,仿佛在享受着此刻的優勢。
“你現在去,把闵秋和駐軍叫過來!”
“可是将軍……”“別他娘的給老子廢話,讓你去你就去!”說着薛子欽反手用刀背狠狠敲在郭林充的馬屁股上,馬兒吃痛揚起前蹄一聲嘶鳴,郭林充牽起缰繩調轉馬頭,便如薛子欽所言飛快馭馬往之前安排好的駐軍地狂奔。
薛子欽仍在殺敵,他擡頭四處張望,竟不見他薛家軍旗。
他,薛子欽,竟被人偷襲成這樣,這絕對是奇恥大辱!要不是他太過謹慎,怕敵方發現,将駐軍安排在二十裏之外,怎會慘痛至此?
只見滿天火光中,薛子欽騎着馬,到處殺,到處尋找,終于看見落在地上的軍旗,那旗兵的手還緊緊攥着旗杆,倒在地上,胸口一個碗大的血窟窿,不知是被何利器所傷。
“你是好樣的。”他一拉缰繩,長刀一挑,就将軍旗挑起來,握在手中,再是大力一扯,直接将旗幟扯下來,系在自己肩甲上,然後便舉起長刀大吼一聲:“薛子欽在此,兔崽子們,不要慫!就是幹!”
戰場上還埋頭苦戰的兵士們,都聽見了這一聲怒吼,擡頭就看見薛将軍身後的軍旗劇烈地飄搖,那個“薛”字在空中翻滾着,仿佛帶來了某種勇氣,灌注進他們的身體裏。
“殺啊!!!”
薛子欽的一馬當先,把士氣拉回來了不少。可打仗,要得可不止是士氣。他并不能一句話便扭轉了乾坤,只能以身作則,不畏生死地沖進敵陣之中。
魏麟和江也他們趕到的時候,就看見整個場面亂作一團,魏麟他們連盔甲都沒有時間換上,從腳下的屍體上撿起兵刃,便跟着沖進去了。
魏麟絲毫不像是新兵,他的刀尖劃過一個又一個敵人的要害,刀刀致命,沒有猶豫。他甚至能在友軍被砍傷時,從友軍腋下或胯下,以極其刁鑽的角度,捅向敵人的軀體。相較之下,賈大賈二則是毫無章法,一會兒又畏畏縮縮躲着敵人的兵刃,一會兒正氣凜然地砍人。
江也在魏麟身邊跟着,握着不知是從敵人還是友軍屍體上扯下來的長槍,他的手一直在顫抖。
戰場上,血腥味混合着不知道什麽東西燒焦的味道,鋪天蓋地。
耳邊是怒吼,是哀嚎,交織在一起的轟鳴。
他看見一個又一個臉熟的,或是臉生的人倒在血泊之中,或是死不瞑目,或是奄奄一息。
魏麟的身影就在眼前,他身上沾滿了敵人的血,還是一刀一刀,砍向敵人。他的動作幹淨利落,躲開敵人一次次攻擊,還要反手砍回去。
會死的啊。
這真的會死的啊。
江也以為這一天會很遠,至少他們還有幾天時間休整,再準備完善的迎來這場大戰。但沒有,先一刻他才剛從那個滅門的宅院裏逃出來,這一刻他又置身在一個更大的死亡之地。
如果死亡有味道,大約就是這種味道。
他看見賈大和賈二都不似平日那樣傻兮兮的,而是跟魏麟一起浴血奮戰。
他們是傻的嗎?即便江也不懂兵法,不懂行軍,他也明白,他們,分明是在節節敗退啊。為什麽不怕,為什麽不逃,為什麽還要打?
沒人注意到江也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耳邊像是有千萬人的呼喊,震耳欲聾;腳下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手中長槍似有千斤重,幾欲墜地。
腦中那扇門清晰了起來,那是由無數哀嚎着的屍體堆積起來的門。
好像還差一點,江也就能推開它,但就差那麽一點。
魏麟憑一己之力,殺了好幾個人,他回過頭看見,江也雙眼睜到了極限,就那樣站在那裏。就江也的面前,有人舉起了刀,閃着光的刀尖刺傷了魏麟的眼。
“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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