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豔骨(四)
君漸書修習的那一門能夠改變人記憶的法術, 其實并不只有消除。
還有“補充”。
這種補充不是将被消除的部分補充回來, 而是根據自己與那人的意識, 構建出一個全新的空間。
若是那人對自己足夠信任, 還可以進入到那人的意識之中, 将自己的識海和他打通。
君漸書就是想用這樣的方式, 進入了解秦舟的內心,試圖幫他把如今困擾他的問題給解決了。畢竟豔骨的問題涉及到他們兩個, 要一起度過,應當比一個人更容易。
而且,這種補充記憶的方法,還能将兩人心中的情緒實體化。有很多時候, 其實人畏懼的不是那樣東西,而是畏懼本身。将影響他和師尊的東西都具體化了,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
不過識海是人最嬌嫩的部位,稍有不慎就要受到損傷,一般不會有人朝旁人打開。就算是雙修道侶, 想要打開識海,也要做些斟酌的。
在君漸書和秦舟之間, 這個問題顯然并不成立。
秦舟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告訴君漸書, 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什麽都不考慮就離開他。
而君漸書同樣,恨不得用自己的神識做成牢籠, 将秦舟關在裏面, 讓他老老實實的, 不要想那麽多。
君漸書很順利地進入了秦舟的識海。
當然,在進入之前,為了防止自己或是師尊迷失在補充的記憶之中,從而做出自傷的舉動,君漸書将兩個人分別綁了起來。
希望師尊醒來的時候,不要太怪他吧。
看着秦舟略有些不安穩的睡顏,君漸書微微勾唇。
·
秦舟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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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夢裏,他像一個被帶到秦樓楚館拍賣的小倌。
他無措地站在展臺正中,一絲也不挂。身邊好幾個龜公,慢慢靠近過來,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用暴力打開,給客人們看看貨物。
而那堂的客人,赫然全長着同一張臉。
是那張秦舟魂牽夢萦的臉。
秦舟一瞬間感覺到十分的惡心。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分明所有的人都是君漸書,卻沒有一個能讓他感到放松。
就連那些龜公,上了臺以後,也變成了君漸書的模樣。
那樣一副肌肉虬結的身體,卻配上了君漸書的臉……秦舟慘不忍睹地移開視線。
他其實不怕這樣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之下。
畢竟他前世從小就是生活在衆人眼神之下的秦大公子,就算家教再好,也終會有些不好的舉止被人放大百倍去談論的。穿越之前,他更是在開音樂會時,不小心将琴弦弄斷過,當時把教他彈琴的老師氣得直吹胡子。
對于在大衆面前丢人這種事情,秦舟已經不是特別害怕了。
他只怕……只怕什麽呢?
分明十分心慌,秦舟卻想不起自己究竟懼怕什麽了。
他應該有什麽應該懼怕的東西,那樣東西出現了,就在他身邊,但他卻認不出來。
秦舟沒有辦法,只能先從這裏闖出去再做打算。
在龜公沒有來到他面前時,他飛快地從臺上一躍而下。
他感受了一下身體裏的靈力,果然一點也不剩了。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世界,竟然連點靈氣都沒有。
秦舟雖然腹诽,但還是運用着最近剛剛回想起來的體術,靈巧地下面坐着的一人的外袍扯下來,松散地披在自己身上。
這一整間屋子裏的人,随着他的亂來而變得一團亂麻。
到了最後,秦舟轉身一躍,輕巧地落到了二樓上。
客人和龜公們,都争先恐後地爬上樓梯,想要将他抓入自己的懷中。
秦舟朝着他們不屑地一笑。
以為批了個君漸書的殼子,就能和君漸書一樣了?蠢死他們算了。
他連看這些人都不想再看一眼。
他迫切地想知道一些旁的事情。
他現在在哪裏?君漸書在哪?這個世界裏,究竟還有沒有存在一個真正的君漸書?
即使只是想想,這個世界上沒有君漸書這件事,秦舟就覺得有些接受不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
他依稀記得,豔骨進入入境以後,他便像是看開了一切一樣。
一點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動力都沒有。
他确實很需要一點外界的刺激,就算是擔驚受怕也好,讓他感受到他還活着。
其實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讓君漸書抱抱他。
只要能和徒弟抱抱,他就根本不可能舍得離開這個世界了嘛。
秦舟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着。
他一腳将秦樓二層的窗戶踹開,想要跳下去。
卻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住了。
“啧。”
秦舟非常不開心。
他不開心的後果就是,這個夢中的旁的所有人都別想開心。
他随意一瞥,瞅準了其中一個腰間帶了佩劍的“君漸書”,幾步點過去,躲開蜂擁而至的“君漸書”的同時,将那人腰間的佩劍抽了下來。
不看還不知道,這人的佩劍,竟然和君漸書給他的竹青劍一模一樣。
這就讓人有點惡心了。
這群算是什麽東西,也敢戴君漸書的佩劍?
秦舟惡相心頭起,一劍朝着那人的肩膀刺去。
他原本是存了更惡劣的心思,不想讓這人死的那麽痛快,想讓他再掙紮一會兒的。
在那一劍刺到“君漸書”肩頭的時候,秦舟的肩頭卻傳來一陣刺痛。
他用手一摸,發現自己的肩上已經濕潤了一片,全是黏膩的鮮血。
而那個被他刺中的“君漸書”,卻餮餮朝他笑着,慢慢朝他走過來。
竹青劍還刺在他肩頭,他卻像是什麽傷也沒受一樣。肩頭沒有血,眉宇間沒有痛意。
只是可怖地笑着,不斷朝他來逼近。
不能戀戰。
秦舟飛速後撤,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這劍上好像有些不好的東西——如果說那人受到的傷害确實是轉移到了他身上的話,就只有這種說法能夠解釋的通了。
一道熱流,從傷口開始,慢慢往秦舟的心口流。
力氣消失的很快,眼前的景象也慢慢變得模糊。
秦舟撐着竹青劍,勉強站了起來。
卻只能看見,無數的君漸書,用擇人而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秦舟的心驟然涼了。
分明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卻總是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就是君漸書。這裏所有的惡意,都是出自君漸書。
你以為他喜歡你?他只是喜歡上你。
你看,只要你朝他露出一點尖利的爪牙,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和你翻臉,然後将你再次抓回去。
秦舟:“……”
這個聲音,應該是心魔吧?
原本沒聽的時候,他還覺得有點難過。現在聽完,反倒清醒了。
特別是那個什麽“他只是喜歡上你”。君漸書喜不喜歡他,他還不知道嗎?這種話,對君漸書說說,搞不好還能把人給動搖了。對他來說,就像是小拳拳捶他胸口一樣,連撒嬌都算不上。
不過要是君漸書也在這個世界,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那話弄得自閉。
秦舟勉強睜開眼睛,想從面前的無數君漸書之中,找出真正的那一個。
從那個聲音響起開始,他就感覺到了,君漸書應該就在他附近。只是因為他沒有将人找出來,君漸書才不願意認他。
不能這樣……君漸書不能不認他的。
幾乎是這樣的想法剛一升起,秦舟的眼前就出現了別的場景。
是君漸書在魔種面前卑躬屈膝,将魔種認成他的場面。
君漸書甚至對着那個占着他身體的魔種告白了。
秦舟在心中怒罵憨批,用自己的怒意驅散了面前虛假的場景。
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絲不解。
不是他自己,而是出自他的身體。
是豔骨。
豔骨這個憨批,不明白為什麽這樣還沒能讓他死心。
秦舟想呵呵它一臉。
是個人,看見自己被綠了,第一反應都不會是死心的好麽?
秦舟實在懶得和豔骨較勁,他只想将君漸書找出來。
可是這裏的“君漸書”實在太多了。
秦舟平息了一下心情,輕輕地叫:“任任——”
話音剛落,便傳出此起彼伏的:“師尊?”“诶,師尊。”“師尊,我在這兒。”
秦舟的臉都黑了。
在這些“君漸書”中,原本平平無奇的一個,也陰沉了面色。
卻見這些“君漸書”,不知為何在一瞬之間,盡數癱倒了。
最後只留下了一個。
他一襲白衣,面上有着掩不住的疲憊,卻仍舊朝着秦舟笑。
這些人,對他們造成了多少傷害,就會反彈到自己身上。所以君漸書不敢對他們下殺手,只敢将人迷暈了,自己卻還得強撐着,去迎接秦舟。
察覺到他的一瞬,秦舟便沖了上去,将君漸書狠狠摟進懷裏。
他真的怕死了。要是這個世界真如他所想的,沒有君漸書,他可能會瘋在這裏,後悔一生。
他問君漸書:“這裏是?”
君漸書于是和他說了,自己制造這一段“記憶”,想要讓他在此突破豔骨化境的想法。
聽完他說的話,秦舟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又差點惹禍了。”
“只要控制的好,就不會惹禍。”君漸書緩緩為他治療傷口,将他扶到椅子上。
秦舟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立馬彈起來,才發現凳子上固定着一個形狀很眼熟的東西。
秦舟的耳尖有點紅。
君漸書笑了笑,直接将那東西給拂去了。
秦舟于是安穩地坐下,繼續問:“所以你的意思是,其實豔骨的化境,對應的消除內心的恐懼?說起來不對勁啊,不應該是**嗎?”
君漸書無奈道:“你又不是修無情道。”
“說的也是。”秦舟笑了笑,“那這個簡單。我剛才沒見到你的時候,簡直要吓死了。所以我最怕的是和你分開,開不開心?”
“真的?”君漸書似笑非笑,輕輕捏了手下秦舟的傷口一下,“我覺得師尊的翅膀挺硬的,指不定哪天就飛了。”
秦舟立馬疼的倒吸了一口氣。
君漸書便用治愈術,将他的傷口一點點撫平。順便也把秦舟身上中的春毒給解了,他可不想在這裏和師尊來一場。
秦樓楚館之中到處都是旁人留下的痕跡,君漸書受不了在這裏要了師尊,所以最好兩人誰也別情動。
秦舟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在默默地吃味。
明明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的人,憑什麽君漸書就能在這裏使用法術,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過想想,君漸書的修為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這裏還是他編造的記憶,要是君漸書再控制不了,他們兩個就在這裏卡到死吧。
又想到君漸書的那具“翅膀挺硬的”,秦舟略有些不好意思,嘆氣道:“其實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時候挺浪的,自己的主意也敢大,說不定就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了……所以你是對的,我怕的不是和你分開,而是分開之後發生什麽,或是知道了什麽以前錯過的,讓我失去你。”
說着說着,他的表情由陰轉晴,瞧着君漸書,笑得眉眼彎彎:“不管怎麽樣,都是因為你呀。都是因為你,我才這麽畏首畏尾的,你得好好補償我。”
看他眼睛亮亮的,好像是在求表揚一樣。君漸書對他這種颠倒黑白的能力實在無話可說,忍不住笑了,伸手親親揉了把秦舟的腦袋。
秦舟非常不服氣,反手揉了回去。
他又問:“但是這個編造的記憶會變成這樣,應該和你有關吧?畢竟我可沒從來沒怕過自己會被人當成小倌之類的。”
不過那個傷到這裏的人,反而要反彈回自己身上的設定,應該是和他自己有關。畢竟他最害怕自己做的什麽事,經由不知道什麽過程,被君漸書以負面的反應彈到自己身上了。他超怕麻煩的,尤其是因為自己産出的麻煩。
這次輪到君漸書有點支吾了。
他微微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看着秦舟:“我害怕師尊被人看輕,害怕你成為被豔骨控制的人……分明神志清醒,卻因為身體而應和那些人,這是我最害怕見到的結局。在這件事上,我甚至沒有師尊看得清。”
君漸書有些自嘲。
秦舟卻笑:“多謝你了。”
“嗯?”
“多謝你幫我操心這些,我自己關心不到的問題。”秦舟狀似煩惱道,“說起來,要是變成了你說的那種人,我也不能接受。不過我沒想過那種結局,就算我被豔骨控制了,最壞也不過對你上瘾了吧?還是說,你以為自己保護不了我?不可能吧。”
他的話最終帶上了笑意:“一個連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看我幾眼都受不了的任任,怎麽可能受得了會有人把我搶過去羞辱呢?嗯?”
君漸書先是一愣,而後眼中帶了點笑意:“是這個理。”
“是這個理就好。”秦舟先是笑了,而後抱住他的身子,在他身前蹭了蹭,狠狠吸了一口,靜了靜心。
他又問:“這樣算是能堪破化境了嗎?感覺還挺簡單的。”
“怎麽可能。”君漸書的聲音很平靜,“這裏只是我和師尊共通的識海,豔骨的影響很小,不然我也沒有那麽容易将你的欲.念壓下去。等到出去了以後,師尊就得自己對付豔骨了。這次別朝我求.歡,你得将它真正收服了才行。”
君漸書想了想,終究還是道:“在師尊從秦家走後這幾天,修真界已經就幾處出現了魔氣的突發。我懷疑魔種還有後手。師尊,我們得快些了。”
“好。”談到魔種的事情,秦舟答應得極快。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君漸書略有些失落,準備将這個捏造出來的記憶場景揮去。
卻聽秦舟笑道:“喲,傷心了?”
君漸書訝異地看着秦舟。
秦舟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貍:“為師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看看你,明明擔心我‘移情別戀’,非要提起‘情敵’,何必呢?”
君漸書也笑:“我還以為師尊會看不起我,把拯救修真界的大事當做‘情敵’。”
“怎麽會呢,傻徒弟怎麽想,我這個做師父的都得包容啊。”秦舟将君漸書的頭按下來,自己則湊上去,銜住他的唇珠用牙齒仔細研磨,“不過你确實不該把魔淵的事情當做情敵。”
“嗯?”
“它們配鑰匙嗎?它們不配。”秦舟道。
“它們不配?”君漸書的話裏帶了帶點哭笑不得。
他倒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覺得他比整個世界的安危還要重要不知多少。不管是讓從前的秦家家主,還是旁的任何人聽見了,怕是都要想打師尊的腿。
可能只有他,在聽見這話時,心裏會不合時宜地開心了。
“嗯?它們配?”秦舟輕輕“哦”了一聲,話中帶笑,“它們配個幾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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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