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陰溝翻船
從科舉舞弊案被揭露出來,何不平就已經知道自己避不過去,查到他這邊是早晚的事。
他這幾日戰戰兢兢,殚精竭慮,才想出了這麽一個推诿的理由。雖然目前看來,太皇太後應是信了,也算是暫時将此事揭過去,但何不平還是有些不安。
這件事他雖是頭一回做,但是按照那些人的說法,如此行事非止一日,方方面面都已經打點好,如何會出這麽大的纰漏?
然而之前着人查了半天,回報上來的答案,卻是那兩個士子碰巧請了同一個答題的人,而那人不經心,将一份答案給了兩個人,因此才鬧出這樣的事來。
看起來一切都只是個意外。
但何不平能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可謂是如履薄冰,謹慎非常,還是打算徹底撇清自己,往後不再做這種容易出問題的事。
想來只要處置好了他安置在外頭負責聯絡此事的人,往後即便要查,也差不多他頭上了。
說來還有些可惜,這個族中過繼給他的兒子,論起聰明伶俐來不下于人,這段時日也着實幫他辦成了好幾件事,就此舍棄,何不平心裏也有些心痛。
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卻不會讓這麽一個人擋了自己往前走的路。
反正只要他一日還是太皇太後面前的紅人,族中也只能巴結着他,再重新過繼孩子過來。
然而他等到天黑,這個送信的親信小太監,卻是一去不回,沒了音信。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畢竟宮中人口雖然多,但其實處處都有規矩,少了一個人很容易就被察覺到。尤其他如今這個位置惹眼,明裏暗裏不知多少人盯着,身邊的人不在,必然會被發現。
何不平無法,只得先替他告了假,而後自己也在伺候太皇太後歇下之後,匆忙出了宮。就算是出了事,他也必須要先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能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品級高一些的大太監,其實都會在宮外置私宅,不過何不平的這一座宅子,格外榮耀,乃是太皇太後親口賞的。
宅子距離皇宮略遠了一些,隔着兩個坊。但占地頗廣,帶着一個大花園,山水樓閣戲臺樣樣齊備,屋舍精麗,景致殊勝,據說是前朝時某位親王用于金屋藏嬌的私宅。
何不平一個月雖然也不在這宅子裏住幾天,卻是花費了大心力大價錢來維護這座宅子,還配了數十個奴仆在宅中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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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鮮少有人知道,何宅旁邊那套占地只有大宅一半,挂着“綠園”牌匾的宅子,才是何不平真正心血所在。除了過繼的兒子住在大宅之中,那些搜羅了來為他效力辦事的人,都住在綠園之中。
為了保險起見,何不平沒有先回大宅,而是低調地去了綠園。
遞了牌子進門,被仆從引着進了正堂,看到屋中景象,何不平瞳孔一縮,腳步頓在原地,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邊所有得用的人,從徒弟到兒子再到那些網羅的能人異士全在此處,十幾個人本來能将廳堂站滿,此刻卻都擠在角落裏,騰出了一大片地方。在那裏,一位面白有須,身着道袍的人正端坐着,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仿佛對眼前的環境渾然不覺。
直到見了他,那人才施施然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袍子,笑吟吟拱手道,“何都知可真是讓在下好等。”
眼看着被人揭了老底,何不平冷汗涔涔,勉強扯出來一個笑容,“秦爺,您這是什麽意思?”
“得罪了。”秦爺聞言哂然一笑,轉身就朝着擠在角落那些人躬身一禮,而後才對着何不平道,“實在是何都知貴人事忙,不如此,也難得見着您老人家的面。”
“秦爺折煞咱家了。”見他還有好好說話的意思,何不平心下稍定,邁步進屋,在他對面坐下,而後擺出主人姿态,讓其他人都退下去。秦爺同樣沒有阻止,讓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面上的笑意從容許多。
然而等人一走,秦爺臉上的笑意立刻一垮,挂上了怒氣,他“啪”地甩出兩封信,冷笑道,“在下給何都知留臉面,何都知也該解釋解釋這是什麽意思了吧?”
那兩封信,正是他之前着人送出來的。
何不平見了,面色立刻微微一變。他看着秦爺的表情,心念電轉,終于明白了其中究竟。
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着秦爺道,“你,你們……”
他此刻才想明白,原來請自己辦事的那兩撥人,科舉舞弊的,與要利用江南之事對付顧铮的,原本就是同一撥。他自以為人脈廣面子大,殊不知一直都在別人的套子裏,竟半點都未曾察覺!
甚至他招攬的那些人之中,說不得就有對方塞進來的眼線,才會對自己的動向一清二楚。
他之前想解決了那個兒子就擺脫這一夥人,在對方看來只怕是天大的笑話。只不過,如今是關鍵時刻,只怕他們也少不得自己這個助力,因此才将事情挑破,就是為了讓自己“聽話”。
秦爺并沒有避開他的視線,就這麽與他對視,“何都知是聰明人,想來該知道如何選擇。”
何不平自诩聰明一世,一生之中最志得意滿時卻被人掐住了致命處,心中自然是百般怒火。然而他畢竟是經歷過低谷時期,知道那樣的日子有多悲慘,承受不起再倒回去的可能。
此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盯着秦爺看了半晌,才緩和了臉色道,“但憑秦爺吩咐。”
如今對方占了上風,暫時低頭也無妨,總有一日叫他們知曉他何不平的厲害!心裏這麽想着,他面上的神色卻是越發柔和了下來,半點端倪都不露。
秦爺這才滿意地笑道,“所以在下喜歡跟何都知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你放心,這是合則兩利的事,往後咱們還有仰仗何都知的地方,還望您老人家別計較在下之前的唐突。”
兩人對視一眼,各懷鬼胎地笑了起來。
笑完了,自然就要說到正事。何不平将太後已經疑心到自己的事說了,再三表示科舉之事往後不能再插手,秦爺也很好說話,并不怎麽在意這一點挫折,着重問了江南之事。
提到這個,何不平也不免咬牙,“那顧铮在太皇太後面前自陳無辜,太皇太後雖未盡信,卻也下令着欽差将一幹人等押解進京審問。因着這科舉舞弊一事,咱家一時半刻不便在太皇太後面前說話,卻是無能為力了。”
“無妨,此事我們會處理。何都知只需在太皇太後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推一把便是。”打完了一竿子,秦爺又遞了個甜棗,将放在桌上的紅漆木盒推了過來,“這是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何都知笑納。”
何不平的心氣這才稍平了一些,重新擺出笑臉,“這是自然。”
商議已定,秦爺起身告辭,何不平親自把人送到門口,目送着人上了馬車,漸行漸遠,沒入夜色之中,這才回轉。
綠園的大門緩緩合攏,也将滿園光亮遮了過去。一輛停在角落裏的油壁青蓬小馬車緩緩起行,從濃重的夜色之中走了出來,跟上了前面那一輛馬車。
……
“都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青衣文士立在船頭,看着沿河風光,不免吟詠起前人詩詞。。
由江南前往京城,最方便的方式便是沿着運河走水路上行。
皮日休寫這首詩的時候,或許只是為了諷喻。但時至今日,這條開鑿于隋朝的運河,已經成了連通南北的要道。每一年,無數官民船只順着運河往來,維系着南北聯絡,也養活了運河兩岸無數人口,倒真有了幾分詩中的意境。
在青衣文士身後,立着四個身着鐵甲的士兵,顯然是為了看守他而存在。但周有霖渾然不覺,賞着景,吟着詩,竟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雖然是罪臣,但目前畢竟尚未定罪,又是朝廷大員,品階不低,因此雖然是被押解進京,但一應待遇卻都非常好,不但沒有戴枷鎖,可以自由行動,衣食住行也并未被苛待。
這也是同為文臣的欽差所給予的優待。
而這四個士兵,與其說是看守他,不如說是一種另類的保護。因為另外一邊,兩位身着綠色官袍的禦史看着周有霖的眼神,就像是下一刻會撲上來把他揍一頓。
也不怪他們憤恨,畢竟任誰好端端一個朝廷命官,查着查着案就被當成犯人抓起來關進監牢,受了一場無妄之災,都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罪魁禍首。
此刻,見周有霖如此怡然自得,兩人便免不得在一旁高聲議論,想借此挑起他的怒氣。
但周有霖根本不理會,只一味欣賞河上風光。
官船行得快,很快就超過了前方一艘不起眼的客舟。兩艘一高一低的船擦肩而過時,周有霖的視線與滿船行客之中一個不起眼的人對上,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這一幕十分隐秘,就連站在他身後的六個人,都絲毫未曾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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