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柴原從機場出來坐上出租車看向窗外,陰雨跟随他一路追到W市,許耀和他一路上通話不斷,一直到柴原下車跑進醫院才挂斷。
“媽呢?”
“我帶你過去。”
一條白布隔着朝暮與跨不過的生死橫亘在他們之間,當看到她的臉時,柴原的眼淚流下來了。
緊閉着的眼和唇,瘦削的兩頰,枯瘦的手臂,泛白的腳趾,不再起伏的身體。
許耀緊緊抓住柴原的胳膊,柴原把他冰涼的手握在掌心,熱淚一顆顆砸在白布上,“媽,我是小原,”他抹了把臉,把她的手貼在臉頰,“我回來了,你看看我,我回來了……”
媽,許耀我已經帶回家了,他現在肯叫你了,你怎麽不多聽幾聲?你說的對,他是很忙,他心裏一直有你,你看看他,你不用覺得對不起他了。
媽,我給你打過電話,說過幾天就回來的,你怎麽不等我回來,你騙我,你又騙我。我想再和你說一句話,你也不和我說,你欠我的話怎麽還給我?
以前你給許耀買過夾克,你說等我長大了也給我買,你還沒有買,你記不記得?你騙我,你怎麽騙我?你連一句話也不肯留給我?哪怕一句話也可以……
柴原說不下去了,許耀沉默地遞來紙巾,“她對你一直很放心。”
柴原笑起來,牽下兩行眼淚,“我只是要一句話。”
“你不能怪她。”
“我從來沒怪過她,”柴原抹了把臉,“她是我媽,一直都是,她也是你媽。”
許耀不否認,只是靜靜站在一邊。
“她走前和你說了什麽?”
許耀轉頭看床腳,“沒說多少,就叫我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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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呢?”
“什麽其他的?”
“她應該還說了其他事。”
許耀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在這裏,出去說吧。”
————————————————
兩人在花壇站定,柴原紅着眼睛看着許耀,“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了房子的事。”
“還有嗎?”
許耀頓了頓,擡頭看柴原,見他毫無反應,于是又說,“關于房子,她說這是她半輩子的積蓄,她覺得應該要……”
“我知道那是你的,我不在乎。她還說了什麽?”
許耀沉聲,“那是你的。”
柴原沉默了一瞬,目光緩慢移到許耀臉上,“她這麽說的?”
“對。”
柴原稍稍揚聲,“你騙我。”
許耀也揚高聲音,“那就是你的。”
“她有沒有什麽話留給我?”
許耀想了想,“沒有。”
“你再想想。”
許耀陷入沉思,某些片段被柴原的鈎子吊起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小耀,房子給你。
這是我欠你和你爸的。
小原懂我,他不會反對的。
……
許耀擰眉片刻,搖了搖頭。
“她沒說。”
“你騙我。”
“她沒話對你說。”
“許耀,你瞞不住我,她立了遺囑。”
許耀的目光掃過柴原荒蕪的神情,慢慢地把臉轉過去,一只蜜蜂從殘花上劃着弧線飛過。
“對不起。”
柴原不說話,蜜蜂的嗡嗡聲忽遠忽近,像挂在筷子上滴不幹淨的粘稠糖漿。許耀的頭上悶了點濕熱的汗,他抿着嘴唇,看着柴原轉過身去。
“柴原。”
柴原停住腳步。
“這個家沒有對不起我。”
柴原不說話,只是背對他。許耀往前走了一步,“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都結束了。”柴原轉身,目光木然,“我明天要開演唱會,媽的事你負責吧。”
“什麽時候飛過去?”
“今晚。”
“我送你。”
“你陪她。”
許耀話頭一阻,點了點頭。
————————————————
告別很短暫,雨下個不停,明亮的室內柴原和許耀對坐,如同江湖夜雨般話當年。趣事少,苦處多。常常提到她,但會很快說起別的,偶爾提到他,單薄的記憶撐不住話頭,也草草地收尾。
苦處是苦處,不論從哪一條時間的裂縫中鑽進去重溫,依然是苦處。納鞋底,串珠片,買衣服,繳學費。薄荷冰,綿雪糕,五角錢,一小根。
“謝謝你了。”
“那時候你不領情。”
“我沒歸屬感,家裏就我一個外人。”
柴原目光動了動,沒說話。
“柴原,不管你信不信,我沒發自內心地恨過你。”
柴原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許耀不自覺地撥弄着套在手指上的鑰匙串,“你很少認可我,我成年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你不需要我認可。”
“我當然需要。我努力給你看,可你一直不認可我。”
“因為我恨過你,許耀,一直都恨。”
“為什麽?”
花壇裏殘花的花莖斷裂,無聲地掉落在濕潤的泥土上,雨聲依舊,蜜蜂也沒了蹤影,發亮的葉片上滑落一顆水珠。
“因為我才是那個外人。”
水珠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演唱會彩排,何畏和裘奇已經練習到第三輪,柴原還沒來。
剩下的兩次彩排結束後,大家就要回酒店休息,等待次日傍晚的演出。經紀人在無數次打不通柴原的號碼之後臉色愈發凝重,負責起居的工作人員眼眶裏凝着眼淚,前前後後來回奔走,何畏試着聯系了許耀,得知柴原已經上了飛機。
裘奇把牛奶紙杯丢進垃圾桶裏,何畏把點來的外賣裝進保溫袋裏,裘奇扭身看了他一眼。
“他肯定吃過了。”
“他肯定什麽也沒吃。”
柴原回來正好趕上最後一次彩排,裘奇在後臺拍了拍他的肩膀,何畏默默跟在他身後,輕聲交代注意事項,柴原面色平靜地點頭,在引導下完成彩排。負責人見到柴原後山雨欲來的面色在見到他的舞臺表現後稍作緩和,拉着經紀人到一旁絮說幾句,扭頭走了。
大家一致認為一場排練不保險,主動提出再加彩排,讓柴原把流程再過一遍。彩排結束已經入夜,工作人員出去小聚拉上了裘奇,何畏和柴原并排走在空曠的場地。
第二天的夜晚,這裏會被山呼海嘯的尖叫聲填滿,而此時兩人的心和場地都是空的。
“何畏。”
“我在。”
“我媽真的走了。”
何畏不說話,只是在一邊靜靜陪着,柴原又絮絮說了一些,從小時候父親離開,說到她改嫁,又到如何住進許耀家裏,養大兩個孩子,前些年生病後像一盞殘燈在病痛的風暴裏驚險地晃動,幾次病危都撐了下來。
但不包括這次。
“她愛過我嗎?”
一片沉默裏,柴原和何畏走出場地,外面是林立的建築,不遠處路燈一路綿延,在地面掃下一個個模糊的光圈。
他們走走停停,夜也慢慢濃郁。打遠光的車燈像幾束追光,透過薄霧一閃而過。
“我什麽也沒做,沒什麽都沒得到。我是為了她,但她什麽都不要。”
“柴原,我在。”
“我到今天才知道,我一直在漂泊。她應該很後悔沒和我說清楚,我以為努力可以讓家沒有缺憾,卻不知道一直出走的那個是我。”
“柴原……”
“她愛過我嗎?”
“……”
“我很累。”
入夜後演唱會觀衆陸續入場,三束追光伴随排山倒海的尖叫聲落向舞臺,觀衆席已閃爍着一片熒光藍的燈海,音樂響起時,坐在後排鼓手位置的何畏輕輕地扶了扶耳麥。
“這首《登雲》,獻給你們。”
暗處。
“我羨慕。”
“我也羨慕。”
“我很快樂,他們沒有。”
“誰知道……管好自己吧。”他扶了扶鴨舌帽,摸出墨鏡給對方,輕輕貼着他耳語幾句,Archer轉過來看着他笑。
“我也不後悔。”
姜火低頭,“看表演,別看我。”
“你好看。”
姜火環顧四周,小心又不乏謹慎地瞪了他一眼,Archer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又收回。
“好,我不說了。”
團體表演結束後,三人又輪流表演歌舞,雖然看起來興致不高,幾乎沒怎麽露出過笑容,但演出質量高,加之粉絲熱情高漲,現場氛圍依然很炸裂。
彭樂到場助演,公司又請了方忍冬,中場插科打诨一會兒,哄得粉絲心花怒放。換衣服的功夫,何畏撕了包能量餅幹給柴原,後者擺手說不用,何畏舉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作罷。
稍作休整再次上場,音樂也較前幾首歌抒情。旋律像水波在場地內蕩漾,熒光藍的燈海也跟着泛起波紋。
當我定在城市另一邊/荒野的風湧入腦海裏/我用呼吸擁抱這一天/看到滿是回憶那條街/在第二十八個夜晚/漸漸消失的冬天/讓匆忙的人迷失了方向
我穿過卡爾加裏路/如期而至回憶的風雪/我穿過卡爾加裏路/擦身而過陌生紅葉
我穿過卡爾加裏路/光陰渙散歸途已不見/我穿過卡爾加裏路/穿不過的卡爾加裏路
一曲終了,柴原深深鞠躬,随升降臺下落。旋律一變,何畏“喂”了幾聲,臺下瞬間沸騰。
“伴奏停一下,不好意思,請大家稍等。”
一片安靜裏,柴原慢慢走過後臺,何畏握着關了的麥和人在說什麽,見柴原來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工作人員核對之後一路小跑上升降臺。
“不好意思,我臨時換了一首歌,《裂縫中的陽光》,希望你們喜歡。”
柴原穿過黑暗的走道,站在鐵架邊上看着何畏的表演。
等到黑夜翻面之後會是新的白晝/等到海嘯退去之後只是潮起潮落/別到最後你才發覺/心裏頭的野獸還沒到最終就已經罷休
心髒沒有那麽脆弱總還會有執着/人生不會只有收獲總難免有傷口/不要害怕生命中/不完美的角落/陽光在每個裂縫中散落/就算一切重來又怎樣/讓你的心在我心上跳動/每個逐漸暗下來的夜一起走過
……
Archer湊在姜火耳邊說了幾句,姜火點頭,“跑調了。”
柴原定定看着何畏,眼裏沒有喜與悲。何畏唱完,輕輕擡起手,燈光在瞬間熄滅。何畏的聲音從黑暗處傳來,遠得像抓不住的鐘聲。
“忘記過往吧,我給你一個家。”
柴原看向遠方,黑暗的世界底下湧動着閃爍的無邊無際的藍色河流,彙聚的瞬間在眼眶裏飽脹得快要溢出來。
好,他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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