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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鷺面露愕然。

岑戈卻誤以為對方一副心思被拆穿的模樣,更是怒不可遏,呼吸間胸膛劇烈地起伏,最後微微阖了阖眼皮,轉身回到沙發邊坐下來。心髒卻像是無止盡地沉入海底,前所未有的濃烈無力感鋪天蓋地地漫過來。

男人瞳孔裏承載怒意的淡淡赤色倏然隐去,仿佛上一秒被他按在牆上逼問都是江白鷺臆想出來的錯覺,岑戈将口袋裏的照片摔到茶幾上,“照片給你。”

說完,他微微一頓。像是在極力平複語氣中的情緒,又像是雷雨夜飓風來臨前粉飾太平的序曲。

江白鷺朝茶幾旁走了兩步。

岑戈驟然擡起眼皮來,目光如削鐵如泥的利劍般将他釘在原地,聲音像是裹在寒冰裏,“拿上照片,給我滾。”

江白鷺漂亮的瞳孔驟然輕縮,卻直勾勾地望着他,遲遲沒有任何動作。

岑戈似是不耐煩到極致般,看上去完全像是失掉了和他無意義耗時間的耐心,裹着滿身冰冷淩厲氣勢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玄關邁去。

江白鷺終于緊緊地皺起眉來,語氣不穩地朝男人的背影喊:“岑戈。”

岑戈置若罔聞地勾過鞋櫃上方的車鑰匙,掌心握上大門的門把手。

江白鷺腦海中一片空白,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眼睛裏甚至捕捉不到任何焦點,耳朵裏卻仍舊将自己驟然擡高的聲音聽得真切:“克裏斯,你他媽給我站住!”

岑戈推門的那只手下意識地停頓了一秒。然而僅僅是這一秒,卻也完全足夠他将江白鷺情急之下吐出來的英文完整地收入大腦中的信息處理中心——

他聽懂了江白鷺話裏的意思,也聽出來江白鷺對自己的陌生稱呼。

很多時候,硬下心腸需要用長長久久的時間來進行鋪墊。而往往,心軟只需要一個瞬間。

就在江白鷺的聲音落入耳廓裏的那個瞬間,岑戈清晰地聽見,自己心底有什麽東西,發出了如同破冰一般輕輕碎開的聲響。他無不煩躁而又惱怒地意識到,他心軟了。

岑戈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來,視線卻在掃過江白鷺微微發紅的眼尾時,明顯地頓住了。所有滑到唇邊意圖在下一秒反唇相譏的話語統統煙消雲散,岑戈極為克制地繃住下颚,無意識地維持自己面上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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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鷺被他突如其來的回身弄得措手不及,他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終于似回過神來般,飛快地擡起手來抹了一下眼角。

下一秒,他面色恢複如常,開口時嗓音卻仍舊暗啞:“你說得沒錯,我的的确确是對我的前男友舊情難忘。你也說得很對,我有時候看着你,腦子裏的的确确想的卻是我的前男友。”

岑戈眸中怒意沸騰地盯着他,臉上的溫度再度直降入零點以下。

“但是……”江白鷺輕聲喃喃道。

“但是,”他目光如炬地擡起臉來,似是平平直述又似是咬牙控訴,“我那該死的前男友,他的父親是中國人,他的母親是美國人。他是中美混血,他的瞳孔顏色是漂亮的琥珀色,發色卻是和我一樣的黑色。”

“他的父親在中國家大業大,他的母親去世前是美國名望平平的小提琴曲演奏家,所以他喜歡聽小提琴曲,還總是笑我聽流行歌俗不可耐。”

“他背上的紋身是一只藍色的海鯨,圖案是我挑的,他曾經百般嫌棄海鯨過于娘炮,卻在我生日那天把那只海鯨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了我。”

“他的母親在去世以前留給他一枚戒指,讓他送給他未來的女朋友,最後他送給了我。”

“他知道我不會打架,因為他曾經和我打過一架。關于我小名的具體來由,我只告訴過他一個人。我曾在他生日時送過他一塊銀色手表,我還送過他一件深褐色的情侶衛衣。”

“他喜歡吃西餐,不喜歡吃中餐。他在和我談戀愛以前,一直堅信不疑地以為自己是直男。”

江白鷺最後停頓一秒,瞳孔裏如有潋滟水波晃蕩而過,似嘆息似難過,“他離開的那一天,是兩年前的三月十三號。”

岑戈神色怔怔地望向他。

直到此時此刻,埋在男人體內的那根引線終于被徹頭徹尾地拔起來。江白鷺緊緊拽住那根線的線頭,将許許多多系在線上的過往一一數過去。

從線的這一段到線的另一端。

男人腦海裏浮現出許多過往的記憶來。當時經歷不疑有他,此時回頭去追溯,才漸漸察覺出來。

譬如江白鷺第一次見到他時大過常人的驚異程度。

譬如江白鷺輕鳶翦掠般留在他背後紋身上的帶着嘴唇溫度的吻。

譬如江白鷺打量他擱在床頭的手表時的流連神色。

譬如江白鷺擔心被他看見手機鎖屏照片時露出的謹小慎微。

譬如江白鷺在洗手間內将錢包裏的照片遞給他時露出的緊張和隐藏在緊張背後的期待。

譬如——

譬如江白鷺躺在他的身下望着他的臉,口中喃喃而出的卻是前男友的名字。

從來就沒有什麽外貌相似,從來也沒有什麽前男友。

照片可以作假,名字可以更換,記憶可以消失,感情可以創造,唯獨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世界裏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

他幾乎理智盡失般地走上前來,伸手将江白鷺拽得踉跄——

然後扣住他的後腦勺,将人按入自己懷裏。

男人垂眸沉聲道:“你可以告訴我。”

江白鷺順着對方的力道将臉埋在他的頸間,有些出神地喃喃:“我倒是想要告訴你。只是我在美國找了你兩年,最後卻在國內見到你。你不僅改名換姓,而且記憶全無。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當時消失是意外導致哈,還是你的父親從中作梗故意為之。”

“假如是後者,”他斟酌着開口,“我要是貿然找你,你父親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岑戈蹙眉抿唇,摟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收緊一分。片刻以後,才像是回緩過來般勾唇笑起來,“你後來哪些不知收斂的行為無一不是在告訴我,你一點也不忌憚我父親。”

江白鷺:“……”

他掙紮着擡起臉來,定定地望了岑戈一會兒,毫無預兆地笑了起來,“那是因為,後來我已經知道,現在岑氏做主的人不再是你父親了。顯而易見的是——”他湊近去和男人接吻,而後才不緊不慢地續上後半句話,“我在你面前向來是肆無忌憚。”

“不過後來也不是沒有想過要說。只是我發現你對自己是京大學生這件事深信不疑。甚至于,”他微微眯起眼睛來,“你跟京大的老師卻是關系融洽。我猜想是你父親給了你一段嶄新的記憶,甚至找了那位許老師來騙你。”

江白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裏,“親生父親對你說,你是在國內讀的大學。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卻對你說,你是在美國讀的大學。你會相信哪一個?”

“不過先說好,我可不是故意要挑撥你和你父親的關系。”他嘟囔着補充一句,擡起頭來時卻撞上岑戈似笑非笑的眼神。江白鷺心中莫名,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猜得不對?”

岑戈好心情地挑起眉尖,“分析得倒是有理有據。平日看上去老實巴交,腦子裏那些彎彎繞繞卻不少。”

“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男人垂下頭來,琥珀色的瞳孔裏流露出明晃晃的好笑來,“不是我父親找了許老師來騙我,而是我找了許老師來騙其他人。我需要一段真實存在的過往來向其他那些對岑家虎視眈眈以及別有所圖的人掩蓋,我曾經丢失過整整四年記憶的事實。”

岑戈收起眼底的笑意,轉而恢複到眸光深邃。他稍稍偏過臉來,嘴唇輕輕貼上江白鷺微涼的耳垂,猶豫了一秒,皺着眉道:“我出了車禍。”

“就在你說的兩年前的三月十三號那天。”他輕描淡寫地揭過,“當時我父親身體不太好,派人來美國找我,希望我回去接管岑氏。車禍發生在去機場的路上,兩天以後我在醫院裏醒來,除去丢掉四年的記憶和前二十幾年的姓名以外,我發現自己戴在手上的手表也被撞壞了。我将出車禍時穿的衣褲和戴的手表保留了下來,我那時就在想,這大概是唯一能夠提醒我曾經丢失過一段記憶的證據。”

“只是,”岑戈蹙起眉頭來,“後來從岑家搬出來住時,我将那條舊褲子丢在了雜物間裏,衛衣和手表卻帶了過來,我不知道為什麽。”

“現在算是知道了。”男人低低地啧一聲,良久以後,卻又想起來那張沒有被自己認出來的舊照片,露出詫異而嫌棄的神色來,“我以前……真的有那麽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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