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條件
在劉玄竭力支撐因景修之死而風雨飄搖的涼州時,韓昭一人一騎來到荊州守軍駐紮的城池前,他來見劉賜。
這與他最初設想的場面大不相同,在韓昭的計劃中趙寄也該來,帶着享譽天下的盛名,讓劉賜為能有他這樣的兒子榮耀。
然而如今,來的卻只有他一人,趙寄身陷險境、生死難料,而他要在劉賜低下頭顱,請這個霸主出兵救趙寄。
不過只要能救出趙寄,一時的屈膝也算不得什麽了。
守城的将士發現有人,探身問:“來者何人?”
“韓昭。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你們的主公。”
然而韓昭來遲一步,劉賜如今并不在這個城池。
不過領路的士兵還是放他進了城,将他帶到了一處別苑。
進門後韓昭見到的也不是什麽主帥,只有一個坐在涼亭裏獨自弈棋的年輕文士。
文士身着黛藍錦袍,頭戴玉冠,墨發挽髻,眉如遠山,眸若清泉,本是一副極俊秀冷淡的面貌,卻因唇上一抹不正常的豔紅添了一種病态的豔麗。
見韓昭來,他手中的放下棋子,輕輕一笑:“說來也巧,若非信使才送來的消息,尹不會見閣下。”
時值傍晚,蒼黃的夕陽為一切暈染上了古舊的色彩,也顯得眼前的藍衣文士的面容詭谲莫測。
在韓昭疑惑的神情中,文士緩緩解釋:“前日,涼州少主劉玄發布诏書澄清先前閣下的通敵罪,為閣下正了名。”
沒有這份赦令韓昭就是僞朝細作,作為僞朝的敵對勢力,荊州不會歡迎他。韓昭不知道劉玄發出赦令的事,不過他敢來,自然也有讓人聽他意見的把握。
文士這句話很明顯透露了荊州也在關注韓昭,所以在韓昭來之前,他們便做好了相應的準備。
韓昭已隐隐察覺到這場會談他會處于劣勢,但為了趙寄,他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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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開始做自我介紹:“在下公良尹,一介書生,如今在中山王手下效力。”
他說得很謙虛,但韓昭知道他:劉賜帳下的新銳謀士,聽說出身山東大族公良氏,入劉賜麾下後向其獻了不少對付劉斐的得力計策,頗得重用。
韓昭沖文士微微颔首:“韓昭。”
簡單介紹後,公良尹伸手請韓昭入座。有下人上來看茶,放好便退了下來。
待亭中再次清淨,公良尹開口道:“閣下的來意,尹已清楚。”
果然早有預備,劉賜不見他估計也是故意的。
公良尹繼續說了下去:“趙寄,生于仲夏,其母是易城留君亭的沽酒女……其父是當是那片封地的主人。”
“這些主公都知道了,也将相關事宜盡數交由尹處理。”
交給一個謀士?劉賜對自己兒子這般輕率?
韓昭壓下心中的不滿,問:“如何處理?”
公良尹似乎也有大部分謀士都有的毛病,什麽事情都不肯直說,要先賣關子:“目前有一個好消息與一個壞消息。”
韓昭不應話,公良尹也不尴尬,自顧自說了下去:“好消息是劉斐尚不确定公子的身份,所以只将其關押,未有動作;壞消息是——公子被他們抓到時身受重傷,他們不知道公子的尊貴,自然不會給公子多好的照顧,如今公子的情況并不樂觀。”
“若被劉斐知曉公子的真實身份,定會要挾主公獻城割地。”
“主公心系公子,但也心疼他的袍澤們為奪取這些城池揮灑的鮮血,不願見到那般情況。”
韓昭明白公良尹想表達的意思:劉賜不會在趙寄身上付出太多。
劉賜有很多個兒子,在他看來多一個少一個不要緊。韓昭有預料,所以遲遲沒有送趙寄認父——趙寄沒有證明自己的價值前回歸,不會得到劉賜的重視。
公良尹繼續說了下去:“但主公為臣子考慮,但臣子又怎能眼睜睜看着主公骨肉分離?尹會盡力保全公子。”
他這番話說得一片赤膽忠心,但韓昭絲毫未感動,有前面那些話的鋪墊,他口中的“盡力”只怕非常有限了。
韓昭的心已經被接連的冷水澆得涼透,準備的慷慨激昂的辯詞也沒了說出口的必要,他幽冷追問:“如何盡力?”
“尹會讓譚将軍出兵救公子。但是,除了公子必須回到主公身邊這個條件之外,尹還對閣下有個不情之請——”說到此處公良尹突然打住。
韓昭追問:“什麽?”
……
傍晚,韓昭獨自坐在燈火昏暗的驿館客房內,白天與公良尹的對話又回蕩在他耳邊。
“尹得知公子身份時派人做了不少調查,得知公子很敬仰閣下。公子是個有情義的好孩子,但主公不會喜歡自己的兒子更聽別人的話,尹也不能拿主公的袍澤去換一個養不熟的孩子。所以——”
“尹希望閣下離開公子。尹會做公子的老師,輔佐公子。”
讓他離開趙寄?這情況是韓昭沒有想到。
這決不會是劉賜的要求,因為他是趙寄的父親,在道德倫理上對趙寄有勝過任何人的權利,犯不着也沒必要為了一個“外人”舍棄兒子。
唯一有理由與動機做這些的只有眼前這個謀士,他想搶走趙寄,想把趙寄作為達到他某種目的的棋子。
如此一來,韓昭所有的話都不必說了,這種要求在韓昭看來根本沒有讨論的必要。
他緩緩搖頭:“你對趙寄另有圖謀,我不信你。”
公良尹輕淡一笑:“尹不需要閣下的信任,尹所作所為都是主公允許的。”
劉賜允許?
劉賜把自己兒子的生死交給他?
若真是如此,韓昭還是低估了劉賜對自己血脈的輕視。
公良尹繼續道:“不過既然閣下這樣說了,尹不妨告訴閣下尹的目的:尹調查過公子這些年的作為,很欣賞公子,願把公子當做儲君栽培。”
這話的真假韓昭不做辨識,因為不管真假都不能作為他将趙寄交給公良尹的理由。
見韓昭如同冷硬的磐石一般久久沒有反應,公良尹繼續以言辭游說:
“恕尹直言。父子是天倫,師徒是人倫,何者在前閣下清楚。何況公子在涼州是別人的臣,回來卻是荊州的少主人。閣下不能以師徒情義綁架公子,讓他放棄應有的地位、違逆父子天倫。”
“就算公子選擇了閣下,放棄了主公,他的心裏不會有怨言嗎?”
“閣下當年帶走公子時就知曉公子的身份了吧。有了公子,又到南越救了劉玄,如今一南一北兩處投資,着實是個眼光毒辣的投機者。”
“尹感謝閣下将公子教育得如此優秀,也不會讓閣下的付出白費,官位、財帛、土地、兵馬,盡管開口。”
曉之以理,動之以利。若是旁人只怕已動搖了吧。
然而他面前是軟硬不吃的韓昭。
他承認公良尹雖然言辭刺人,但全說到了點子上,趙寄也好,劉玄也好,的确都是投資,當初韓昭救他們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但事理算清了,情理又要怎麽算呢?
八年的羁絆不是說斷就能斷、說抹消就能抹消的,韓昭知道這點,所以并不介意說一句與趙寄劃清界限的話,他是不願把趙寄交給眼前這個人。
認識到劉賜的冷血,認識到公良尹的心機,他如何放心讓趙寄一人回荊州?
他不看着,趙寄被人剝皮拆骨吃掉怎麽辦?
沉着臉聽公良尹說了這許久,韓昭終于有回應了,他啞聲開口:“我要的,你給不了。”
不管他為趙寄做了什麽都是他與趙寄之間的事,該得的報酬他只會向趙寄索取,也只有趙寄能給他,誰也替代不了。
然而公良尹只以為韓昭想索取更多,于是幽幽一嘆:“韓先生,人要知足。”
見韓昭還不肯松口,公良尹又開始加碼:“不知道閣下是否得知了涼州的變故?”
韓昭下意識看向公良尹,直覺他要說的事情很重要。
公良尹悠悠開口:“探子回報,景修于日前暴斃,劉玄以通敵叛國罪誅殺宋琮、宋世,丞相宋業受連坐被罷黜,兵權全數歸攏宇文循……南方,窦骁趁涼州內亂奪回襄陽、上庸,并一路攻占益州,如今的涼州軍已經全數撤回涼州。”
短短一段話,在韓昭腦中炸出數道驚雷。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公良尹,不敢相信發生了這樣的事。
韓昭還不知道這些事,忙于營救趙寄的他,無暇保持與涼州的聯絡。
但公良尹沒必要騙韓昭,這不是小事情,等個三四天只怕民間也會有消息。
韓昭的心涼了半截,不止為景修與涼州,也為他與趙寄被斷絕的後路。
軍隊撤回涼州,那就說明在神州大地以南韓昭除荊州之外再無可以求助的勢力。
劉玄就算知道趙寄的下落也沒有能力幫韓昭,涼州的兵沒辦法越過幾千裏到揚州。
現在公良尹一直的傲慢強勢有了解釋,涼州式微,所以他敢提如此過分的要求,所以劉賜會這麽不在乎趙寄。
看着久久無反應的韓昭,公良尹淡淡彎唇:“尹其實也不知道閣下還在不在意涼州,權說來一聽。”
公良尹好虛僞,早已知曉這消息會斷絕韓昭的後路,所以留在最後給予韓昭沉重一擊,達到目的後還如此輕淡地發出感嘆。
真的能把趙寄交給這樣的人嗎?
韓昭知曉以自己現在的心境不适合和公良尹再談下去,并不回應他的任何問題,只問:“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你會怎麽做?”
公良尹涼薄一嘆:“那只能說公子福薄。”
福薄?
韓昭的心沉到了谷底,放在膝上的手緊緊地握起。
這話證明了公良尹的确有決定趙寄生死的權利,也證明了他的确只拿趙寄當做工具。
“就算我答應,趙寄也不會聽你的擺布。”
就算……也……,多麽軟弱的句式,要是對當前的情況有半點辦法韓昭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他很多年沒遇到過這麽憋屈、無助,只能任人宰割的情況了。
公良尹似乎并不為此擔心:“能不能讓公子接受尹,是尹的事,尹現在要的只是閣下的一句承諾,承諾與公子真正意義上地劃清界限。”
“我要想想。”韓昭最後以這樣的話作為終結。
公良尹非常大方地表示理解,并命人給韓昭安排了住所。
韓昭很不甘,不甘自己被一個謀士擺布,不甘自己被人要挾。
若讓他見到劉賜,他就能向劉賜證明趙寄的價值,讓他知道趙寄會是他所有兒子裏最優秀的一個,他不該讓他最有能力的兒子任由一個謀士擺布。
然而,韓昭見不到劉賜;趙寄等不起;而劉玄,還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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