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王道

此刻的涼州十分蕭涼,行人稀少,商戶零落。

為了除掉內賊,涼州可謂傷筋動骨。

襄陽、上庸沒守住,還丢了益州,連涼州城也因為權利變動倒了不少人。

世家們還沒有動靜,不,該說他們的動靜就是毫無動靜,他們咬定劉玄沒有他們的支持會堅持不下去,所以在等着劉玄去求他們。

屋漏偏逢連夜雨。

佟榮這時候也派人來要景修先前承諾的辎重糧草了。

劉玄一臉疲憊地坐在大殿上聽臣子們争論。

有人不支持把糧草給佟榮,極力向劉玄反對:“少主!他們獅子大開口一要就是涼州小半年的稅收,給了并州,我們拿什麽養兵?不養兵我們怎麽抵禦窦骁?”

說來好笑,明明掏的是涼州的賦稅,他卻一副從他兜裏掏錢的着急模樣。

“此言差矣。”幸好此時一個人站出來否決那人的話,劉玄才用不着親自下場反駁臣子的進言。

說話的人叫徐遲,相貌方正溫厚。他是兩年前來到并州的一位游學的學子,景修見其學識不凡極力将其留了下來,在涼州擔任大夫。

這個人也是景修在遺書裏向劉玄推薦的接替他的人。

還有涼州接下來的“聯并州,禦僞朝”的大方針,以及其它的一些重要的事景修的遺書裏都提到了。

——在最後景先生也在為他、為涼州操心。

徐遲将自己的觀點娓娓道來:“這筆賬遲算過,并州要的錢財數量在合理的範圍內,并未乘火打劫。而我們非但不能拒絕并州的要求,還要主動示好,與并州締結長久的盟約。如此不但能減少涼州戰事,抵禦僞朝也有了幫手。若此刻為了一些財帛得罪并州,明年并州與僞朝一起來攻,屆時誰來應敵?”

徐遲說到此處,嘲諷地看向方才那個提反對意見的人:“大人用自己的筆杆子應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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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徐遲諷刺得滿面通紅,劉玄卻忍不住在心底為他的窘狀發笑。

這不厚道,但趙寄與景修相繼出事後,劉玄也發現自己變得刻薄了起來。

棟梁在時總有些人覺得棟梁擋住了他們的路,處處使絆子,等到棟梁倒光了,真把天給他們撐,他們有本事撐住嗎?

不掂量自己的斤兩,反倒天天在這裏叫嚣,劉玄早就見不慣了。

雖然覺得這些人欠怼,然而劉玄還是要開口打住這場口水戰,他平淡地做了決定:“涼州與并州有約在先,此事不該因為景先生的逝去改變。此事就交給徐大夫去辦,你們都散了吧。”

衆臣退下,被徐遲怼的大臣在門口堵住了徐遲,嘲諷他:“不知并州給了徐大夫多少好處,讓徐大夫如此為他們的利益考慮。”

徐遲從容回道:“遲唯一收受過的只有少主發的俸祿,唯一考慮的也只有少主的憂慮。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涼州是少主的涼州,是百姓的涼州,不随哪個家族姓。”

又被徐遲拿話頂撞,這人的臉色很精彩,論政事他不如徐遲,打嘴仗他也打不過徐遲,又不敢在少主府內動手,只能氣得吹鼻子瞪眼,拂袖而去。

殿外的短暫争執劉玄并不知曉,衆臣一離開,他便在侍從的攙扶下回到屋內歇息了。

他的身體并未好轉,能在議事的時候撐着不倒下已是極限。

然就算回了房,他也停不下思考的腦子。

徐遲這個人,景修在的時候很低調,悶頭做事,從不與人争執,所以劉玄對他印象并不很深,但今天他卻一反常态,鋒芒畢露。

劉玄想起景修曾對他說過的話:“少主,得罪人的事情要交給臣下做,權場風高浪急,您至少表面得做得不偏不倚,這樣人心才會穩定。”

那時候他剛掌涼州實權,看着宋家人想做周源第二的姿态十分憤怒,恨不得親自下場對付,是景修制止了他,教給了他這個道理,然後景修以一己之身成了世家的眼中釘。

今天徐遲做的與景修曾經做的何其相似。是景先生在生前對徐遲有所囑托,所以他才如此默契地在涼州風雨飄搖之時站出來嗎?

思及舊事,劉玄又忍不住情緒波動,開始劇烈咳嗽。

守在一邊的侍從見狀慌了神,上前關心劉玄:“少主!您病情又複發了?奴才去請大夫。”

劉玄慌忙地拉住他:“沒事,別叫人!千萬別叫人……”

夜再深些的時候,劉玄等的宇文循到了。當時劉玄正坐在窗前,窗戶大開,宇文循向上前合上窗戶,劉玄制止了他。

劉玄問宇文循:“韓先生的消息,有了嗎?”

宇文循搖了搖頭。

韓昭最後一次有消息是與景修聯絡,然後他往荊州而去,再未送回過消息。

劉玄有些失望,他低聲一嘆:“罷,韓先生要找趙寄,也不必催他太緊。”

宇文循勸慰:“少主莫憂心,韓昭與趙寄不日定會一同歸來。”

劉玄:“但願如此。”

接下來宇文循花了不短的時間向劉玄陳述他這幾天在涼州周邊做下的布防。

劉玄聽完點了點頭:“辛苦了。宋家人見到宋琮與宋世的屍首是什麽反應?”

“女眷哭成了一團,然他們的父輩還是知道輕重的,說宋琮與宋世通敵賣國,不配做宋家人,也不配入宋家墳,讓人擡到亂葬崗胡亂埋了。他們還說少主饒恕宋家是莫大恩情,他們所有人銘記在心。”

劉玄神情晦暗,幽幽一嘆:“銘記的是恩是仇還不好說呢。”

宇文循也與劉玄一樣對宋家的态度抱觀望狀态,此刻沒有應話。

窗外的梅花開了,飄進來一股幽幽的香氣,劉玄開窗就是為了看這株寒梅,他看着窗外感嘆:“想當年,孤遇到景先生的時候也是寒梅盛放的季節。”

“當年孤請景先生輔佐孤的時候,景先生對孤說了一句話。宇文将軍知道是什麽話嗎?”

宇文循知道劉玄此時要的是傾述,于是只搖了搖頭,沒有應聲,靜靜讓劉玄說下去。

“景先生一臉嚴肅地提醒孤,說:少主,您在走一條孤家寡人的路,選擇了便沒有退路。修還會有選擇的權利,其他人也會有選擇的權利,但您不會再有。您真的決定了嗎?”

“孤當時只以為景先生說的是人在權場,身不由己。滿口答應,如今才知道大錯特錯。”

這宇文循不知道謎底,只沉默着聽劉玄講下去。

“王道,獨夫之道。每一步都要靠別人的骨血鋪就。有時候可能是與你無關的人的性命;漸漸的會添上你在乎的人、你愛的人,到最後,甚至要剜自己的肉。”

若非權利,趙寄不會出事;若非權利,景修不會殒命;若非權利,這些年在涼州政權幾度更疊中犧牲的人都不會有事……

劉玄暗暗攥緊了衣袍,指節捏得發白:“當失去了這麽多之後,人不會再允許自己失敗,不是止為了權位,也是為了對身上背負的亡魂有個交代。這樣至少最後可以說:爾等的主君坐上了天下至尊之位,爾等的犧牲沒有白費,爾等将永垂不朽。”

“這才叫沒有退路。”

“如今孤看清權利的本質是一個靠屍骨堆填的無底洞,但卻不能也不願回頭了。”

景修自死也在為他籌謀,還有這些年在戰場上犧牲的将士,他怎麽能辜負這些赤膽忠心的臣子?然咬牙堅持說起來只有四個字,做起來才知道其中的辛苦。

劉玄沒有去看宇文循,他怕再宇文循眼中看到失望的神情,因為宇文循也正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為他博天下。

這些話他不能對周婉說,不能對其它臣子說,對宇文循說也是不妥當的,但他撐不住了。

劉玄自嘲地苦笑:“韓先生與景先生說的都是對的,孤這樣的人,走不到最後。”

慈不掌兵,義不經商,仁不當政……沒有一顆鐵石心腸,居然也敢來争天下!真是活該。

劉玄心緒波動,終于控制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宇文循急忙上前扶住他,替他順氣。

宇文循失望嗎?

并不。

或者說,劉玄在景修死後展現出來的魄力已經遠遠超乎宇文循的預料。

過去很多事都是景修站在臺前去辦,劉玄做和事老,調和矛盾,因此劉玄在大部分橙子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都是仁善而寡斷的。

但這段時間劉玄完全證明了自己的個人能力,宇文循也相信他能夠在沒有景修的情況下支撐起涼州。

他只希望劉玄能撐下去,如果劉玄倒了,涼州的天也就塌了。

咳了好一會兒,劉玄才緩過來,他握住宇文循的手:“孤好些了。宇文将軍這些天也辛苦了,今晚回去陪陪夫人吧,不必守着孤了。”

宇文循不放心劉玄,然而劉玄堅持讓他回去,他只得告退。

離開的時候,侍從送來了湯藥,宇文循走到院子裏時回頭望了一眼,窗戶還開着,劉玄坐在窗前喝藥,青年單薄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分外蕭涼。

……

荊州韓昭在三天後才将答複給公良尹,這兩天他試圖聯絡劉賜,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回複。

再次在花園中相見時,公良尹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成竹在胸的樣子,讓韓昭一見便心生厭煩。

公良尹:“如何?閣下想好了嗎?”

已經做了決定,韓昭回答得幹脆果決:“我答應你。不但答應你,還會幫你們在半個月內取下昌南城。但我也有一個要求……”

“哦?”公良尹好奇挑眉,“請說。”

韓昭:“我要你們将這份功勞算在趙寄身上。”

他不能讓趙寄以俘虜之身回劉賜身邊,如果趙寄有攻下昌南的功勞,劉賜至少也會在自己的勢力集團裏給他一席之地,這樣趙寄便有最初的立身之資。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韓昭不能陪在趙寄身邊,這是他目前為數不多能為趙寄做的了。

和景修對劉玄相比,他着實算不上個好師父。

孤高、冷傲、□□,如今又擅自把趙寄“送”給別人,說不定下次相見的時候那小子已經不願意再認他做師父了。

不願認也罷,把該給他的結清就行。

韓昭內心苦澀,兀自想着賭氣的話,然而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得像是被冰封。

趙寄有功對公良尹有利無弊,他勾起嘴角,爽快地答應了韓昭的要求:“如果閣下能做到,尹樂意之至。”

作者有話要說:  堂哥畫重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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