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争執
一個、兩個、三個……
趙寄在微弱的光線下數着牆上的正字,幹裂的唇蠕動,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
他還穿着在襄陽城外遇伏時的戰袍,然而如今銀甲殘破,紅衣斑駁,大大小小的傷口掩映其下,因缺少治療感染化膿。
劉玄賞給他的那頂帥氣的稚尾冠不知掉落何處,及腰的黑發散落下來,□□涸的黑血結成一塊塊的,遮住他髒污的面容。
如今的趙寄落魄狼狽得不成樣子,唯有那一雙桃花眼,依舊透着微弱的亮光。
若讓旁人來看,誰能想到這就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趙寄。
那天他在襄陽城外遭到伏擊,帶着殘部突圍,猜想上庸有伏兵,折轉向荊州求援劉賜。
劉賜是劉玄的堂叔,同為翌朝宗室劉賜于情于理都不會拒絕他的求援。
然而趙寄還沒到達最近的守城前便被一隊不知來路的人馬伏擊,交戰負傷又長途跋涉的他不敵被俘虜,然後便被帶到這個不見天日的牢獄中,關了起來。
獄卒會在早晚來送飯,趙寄就是憑借這個在牆上劃正字計時。
五個正字餘三劃,二十八天。
足夠外面天翻地覆了。
這些日子除了送飯的獄卒只有最初幾天有人來找他問過一些關于他出身的問題,送飯的獄卒是個啞巴,不與他說話,什麽信息都不能給他。
涼州如何了?玄哥兒如何了?師父,又如何了?
韓昭知不知道他出事的消息?是不是在着急地找他?
擔憂與焦躁煎熬着趙寄的內心。他幾乎快要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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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外面響了一夜的厮殺,趙寄猜想是有人在進攻此城,但始終沒人闖進來。
是福是禍?趙寄猜不到。
等了不知多久,一聲開門的“吱吖”聲在死寂的牢獄中響起,仿若開天辟地的第一聲聲響。
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兵甲碰撞聲。
一個身着墨藍長袍的文士快步來到了趙寄的牢房前,他扶住栅欄急切道:“公子!臣終于找到你了!”
趙寄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也不知道眼前這個文士為何要叫他“公子”?只是覺得這人是不是認錯人了。
看到趙寄狼狽的樣子文士紅了眼眶,哽咽道:“趙寄公子,您受委屈了。”
這次文士帶上了名姓,趙寄知道他們沒認錯人了,但依舊端着麻木中帶一點困惑的神情。
與韓昭一樣不喜歡自來熟的趙寄覺得這個不認識的文士激動得莫名其妙,讓他下意識生出一股疏離排斥。
激動過後,文士扭頭沖身後的衛兵下令:“還不快開門把公子接出來!”
趙寄是被侍衛扶出來地牢的,傷病與脫水讓他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至于這群人是誰?哪來的?他也沒有精力去思考,只從對方的态度來看似乎是友善勢力,所以沒有反對對方的幫助。
被扶到文士面前的時候,趙寄一字一句問來者:“你、是、誰?”
文士對趙寄作揖:“臣是公良尹,乃公子的父親派來接公子的人。”
“我、的、父、親?”趙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有了個爹。
“公子的父親乃中山王劉賜。”
中山王劉賜,早幾年或許沒人熟悉他,但如今他卻是天下最有影響力的枭雄之一。
軍旅出身的趙寄不可能不知道中山王,但對這個消息表現出了非同一般地漠然,根本沒有追問下去的興趣,仿佛只是聽到今天是個晴天,愣了一下之後便轉到關心的問題上:“涼州、如何了。”
趙寄如今說話都吃力,公良尹柔聲勸他:“公子先安心治傷,臣稍後再向您彙報。”
趁着離開的間隙公良尹與趙寄解釋起他們找到趙寄的來龍去脈,其中省去了韓昭的部分,重點落在劉賜對趙寄是如何的關心。
不過趙寄對此毫無反應,他躺在鋪了軟墊的肩輿上腦中想的只有涼州與韓昭。
忽然,趙寄開口打斷了公良尹的話:“我要見……一個人,你們——把他、找來。”
公良尹:“誰?”
“韓昭。”
如非身體不允許趙寄簡直想飛到韓昭身邊,自從韓昭被冠以細作之名逃離涼州後,他便再也沒得到過韓昭的消息,他不知道韓昭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洗脫身上的嫌疑,所以只要一閑下來趙寄便會擔憂思念韓昭。
在将将死裏逃生的現在趙寄除了韓昭,誰也不想見。
聽到這個名字公良尹停頓了一下,然後滿口應下:“好,公子先治傷,臣稍後就辦。”
在昌南養傷的時間裏,公良尹完全以對主君公子的規格待趙寄,讓人對他執公子之禮。
給他昌南城內最優渥的生活,為他請來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藥,貼心關切他的傷勢,還時不時在整頓昌南政務的間隙抽空來與趙寄講趙寄并不關心的父親劉賜以及他的兄弟們……
當趙寄問到韓昭的時候,公良尹只說已經有消息了,只等聯絡上。
然而過了十幾天趙寄也沒有收到任何關于韓昭的消息。
終于,等得不耐煩的趙寄推開守衛,闖進了公良尹臨時落腳的府邸,找到了對他避而不見的公良尹。
對外宣稱有事出門的公良尹正在書房裏獨自弈棋,趙寄走上前一巴掌拍在棋盤上,攪亂了公良尹的棋局。他厲聲質問公良尹:“我師父呢?”
雖然傷還未好全,但修養半月,趙寄已經恢複了精氣神,又變成了那個張揚到近乎咄咄逼人的少年将軍。
看着被攪亂的棋局,公良尹的眼神暗了一秒,不過他低着頭,趙寄無法看到,待擡起頭時他又是那個真摯赤誠的謀士,他站起身朝趙寄深深作揖:“請公子恕罪,其實韓昭之前已經來過了。”
趙寄一驚:“什麽時候?我如何不知?”
公良尹緩緩解釋:“是在昌南城破前,他來與臣談了一筆交易,然後就離開了。為了公子安心養傷,臣沒有立即将此事告訴公子。”
趙寄只捕捉自己關心的信息:“他是知道我在昌南還離開了?”
“是。”
“不可能!”趙寄厲聲否認,他不信韓昭會丢下他不管,稍一轉念他便将其中的不合常理歸咎到了公良尹身上,“你與他談了什麽?是不是你騙了他?”
公良尹聽着趙寄這心偏得沒邊的問題難得地感到了一絲無辜與委屈,他耐心向趙寄解釋:“臣沒有騙韓昭。是您的師父來将您送還給主公、領走主公的謝禮,然後回涼州了,他表示您以後不需要再回去。”
這個消息對趙寄來說就是晴天霹靂,他不相信也不接受這個說法,只認為是公良尹在搬弄是非:“不可能!你騙不了我,我會去找他問清楚。”
說着他就要朝外面走去。
公良尹并不贊同趙寄這樣離開,他站到趙寄面前擋住趙寄的去路:“公子,您若修養好了,應該先準備去拜見您的父親。主公等您很久了。”
趙寄對他那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父親沒有半點興趣,也不打算分任何心思在劉賜身上,面對攔路的公良尹,趙寄冰冷地吐出了兩字:“讓開!”
在不信韓昭會扔下他的同時趙寄內心也在懼怕韓昭扔下他,他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對韓昭于他的情誼有信心。
公良尹沒有動,他反問趙寄:“公子以什麽身份去涼州呢?”
是劉賜三子?還是将軍趙寄?
這個問題在提醒趙寄如今的身份,但趙寄非常痛恨這個事實。
一個從沒養過他的父親憑什麽改變他的身份?就算是劉賜又如何?他不認就是不認。
趙寄冷冷回道:“你管不着。”
公良尹平靜回道:“臣是主公指給公子的老師,怕是不能不管。”
趙寄怒了,他伸手指着公良尹:“不要叫我公子!劉賜是誰與我無關,我也沒有你這個老師。不要以為你救了我就可以擺布我,如果你要繼續阻止,我不介意對你動手。”
他是孤兒,只有一個師父是韓昭,一個先生是景修,一個兄弟是劉玄,有他公良尹什麽事?有劉賜什麽事?有那群不知道高矮胖瘦的劉賜兒子什麽事?
面對趙寄的指責,公良尹将本就躬着的身子躬得更低了:“臣不敢擺布公子,只是給公子臣覺得最好的建議。公子現在已經是荊州的公子,去涼州不合适,找韓昭也不合适。”
多麽殷切的勸誡,多麽周到的考慮。
連趙寄也不得不承認,公良尹看着可真像一個兢兢業業又好脾氣的臣下,但太過完美的表現總讓趙寄覺得虛僞,他始終覺得這個人還有另一張臉。
景修在趙寄心中就夠好脾氣了,但他有時候都會為趙寄的無禮記仇而在課業上刁難他。像公良尹這樣無底線的寬宏大度只讓趙寄覺得他別有圖謀。
趙寄咬牙切齒:“閉上你的嘴!你們單方面的決定,我不認!”
他侍奉韓昭八年,為涼州受過傷、流過血,憑什麽他們一句話他就不再是韓昭的弟子,不再是涼州的人?
他們把趙寄當做軟弱可欺、任意擺布的可憐蟲了嗎?
他不認的事,不能成!
公良尹始終躬身擋在趙寄面前不肯讓開,趙寄幹脆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來,推到一旁,然後大步地走了出去。
趙寄這一推的力氣并不小,身為文弱書生的公良尹後退了幾步直到撞到茶幾才穩住身形,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方才在趙寄闖進來時便追上來守在門外的侍衛見狀想上前扶公良尹,被他伸手攔住。
公良尹自己撐起身,悠悠站直,又款款整理好自己的衣襟。
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他眼中閃動着興奮的光:既然這個趙寄如此性烈難馴,那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很有意思。
沖出府邸的趙寄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回,奪了一匹馬,扭頭就出城了。
聽到通報,侍衛們都看向公良尹,等待他的命令。
公良尹重新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後才悠緩開口:“你們跟上去保護公子,務必讓他意識到自己如今是尊貴的中山王三子。”
侍衛們齊聲領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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