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剔骨

北風卷地,白草枯折。

韓昭是在銀雪鋪滿大地的時候回到涼州的,然而進入涼州城後他發現蒼白的不止是雪,還有滿城的缟素。

一股不祥的預感在他心裏升起,他急忙拉住一個路人詢問:“發生了什麽?為要挂孝?”

路人神情低落,悲戚道:“少主……殡天了!”

短短五字若洪鐘響在韓昭腦內,反應過來後他放開路人策馬往少主府而去。

少主府也挂上了白绫,忖着白雪刺得人眼睛發疼。

韓昭丢下馬就朝內沖去,守衛的士兵想攔住這個這個行徑異常的人,但被認出韓昭的人攔住。那人目送韓昭急匆匆的背影進入府邸,确定是少主生前日夜期盼的韓先生真的回來了。

庭院裏插滿了引魂幡,正屋內,宇文循帶着公子輝守在靈柩前,見到韓昭的時候他神情微變,但沒有出聲。

韓昭緩步走進靈堂,也緩緩看到了靈柩中人的面容,他停步在靈柩前凝視着劉玄,什麽話也沒說,什麽表情也沒有。

接受這個事實花了韓昭很長時間,過了許久他才開口用幹啞的聲音問宇文循:“為什麽會這樣?”

宇文循沒有回答而是點了一炷香遞給韓昭,韓昭與宇文循對視了一眼接過香先行祭拜了劉玄。

公子輝熟練地答禮,他紅着眼但沒有哭,這個年僅六歲的孩子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了一種讓人心疼的成熟。整個靈堂靜得吓人,只有女眷與孩童的低泣聲。

上過香後韓昭與宇文循來到靈堂外,寒冷的朔風吹過,吹得滿院的細雪飄飛,魂幡輕拂,但卻吹不散人心頭的壓抑。

宇文循的表情很冷靜,看不出來太多悲傷的痕跡。

衛遙曾說過宇文循這樣的男人心裏面裝滿了家國天下、忠孝道義,他們不愛給自己的內心留太多時間,慣于隐忍克制,将自己逼得像感情上的苦行僧。

如今再加上一個比之更甚的韓昭,兩人誰也沒有表達內心的悲痛,也沒有互相給予寬慰,宇文循開口第一句是:“你回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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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第二句便是:“趙寄呢?”

韓昭沉默了片刻,沉重地回了一句:“他不回來了。”

宇文循不明白,問:“什麽意思?”

方才韓昭進來的時候他沒看到趙寄就覺得不妙,如今聽到這樣的回答更加深了這種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于韓昭獨身一人回來?

“等兩天你便能得到消息了。”韓昭不欲再趙寄的話題上多談,又回歸到了劉玄之死,“少主怎麽會突然辭世?”

宇文循回道:“少主因景修遇害悲極傷心,又操勞過度,不得靜養,月前便卧床不起,前天夜裏去的……”這短短的一句話似乎用盡了這個有着西域血脈的名将的全身力氣,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甚至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景修的突然辭世留下了非常多的爛攤子,就算有徐遲幫忙也不是三兩下能收拾好的,而劉玄要忍着心理與生理的雙重痛苦強撐着盡少主的責任。

這幾個月宇文循守在劉玄的身邊,看着他一點一點虛弱卻無能為力。

雖然悲恸,但韓昭卻顧不上也不習慣宣洩,他只啞着聲音問:“繼位的是哪位公子?”

如無意外當是公子輝,但這種事情沒得到确切的答案前擅自猜測是不妥的。

宇文循回道:“少主傳位于公子輝,立徐遲為丞相,命他與我共同輔佐公子。還說趙寄回來後,讓他擔任公子輝的太保……”

再度提到趙寄韓昭的神情更黯然了,但他依舊避而不談,問:“如今的情況,麻煩嗎?”

他問的既是涼州現在的情況,也是趙寄不回來對涼州的影響。

宇文循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滿院的飛雪,感嘆:“再麻煩,只要不倒下,過去了就好了。”

毫無疑問,如今的境地是很艱難的,輝公子年幼心性不堅、易受人挑撥,他們不能期待他像其父劉玄那樣兼聽明辨,只能在行事前盡自己的努力做萬全準備。

涼州局勢本就複雜,極難理清,如今接連三根柱石倒了,情況雪上加霜,此後要走出一條明路,難,非常難。

但就像宇文循說的那樣:只要不倒下,過去就好了,就像這個冬天,再冷只要熬到春天就好了。

若是倒下了呢?

那也只能倒下了。

從劉玄殡天的那一刻起,宇文循心中就生出了一股“天薄涼州”的悲涼無力感。

失去誓死效忠的主君對于将領的人生來說就像戰場上失去旗幟,無法辨別方向,只能四顧茫然。

他如今的動力只剩下劉玄讓他輔佐公子輝的遺命,但遺命怎麽能和生者比呢?

人能為了生者奮勇向上、開創奇跡,但遺願卻只能讓人守着等死。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宇文将軍便熄滅了戰意,染上暮氣。

……

在韓昭回到涼州幾日後另一隊人馬也來到了城外,是日夜追趕韓昭步伐的趙寄及其護衛。

趙寄在城門前馭馬,調轉馬頭,對跟着他的侍衛厲聲道:“我說讓你們別跟着!”

領頭的侍衛抱拳告罪:“公子,這是公良軍師的命令,屬下不敢違背。”

公良尹的命令不敢違背,他的就敢違背了?

見此情形趙寄也知道自己命令不了這群侍衛,只能憤恨地瞪了他們一眼,調轉馬頭,策馬進了城。

來的路上趙寄已經将涼州這幾月關于景修之死的變故盡數知曉,知道公良尹瞞了他這麽多,趙寄非常憤怒,連帶着對這些公良尹派來的侍衛也沒好臉色。

進城後,趙寄也看到了還未來得及拆下的缟素,他也走了一遍韓昭的走過的路,他也一臉慌張地沖進了少主府,不過他看到是已經空下來的靈堂,得知劉玄下葬位置的他立刻掉頭往陵墓奔去。

一路拼命策馬來到北望山,雪厚山高,馬匹難行,趙寄便棄馬徒步往山上奔去。

這幾天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埋了整個涼州,連涼州百姓都說是上天在為少主悲恸。

行至山腰的時候雪已經沒過膝蓋,但趙寄還是一聲不吭、不管不顧地朝前走去,跟着他身後的穿着甲胄的侍衛叫苦不疊。

雪浸透了錦衣、腿凍到麻木的時候趙寄終于來到了劉玄墳前,新培的土丘高聳,早年植下的松柏亭亭——這裏是難得的風水寶地,被涼州權貴刻意保留下來作為陵墓的地址,沒想到最後埋了劉玄。

看着高大的墓碑上刻着的谥號趙寄不敢相信。

怎麽可能?

劉玄還這麽年輕怎麽會說沒就沒?

為什麽不等他?

趙寄扶着墓碑無助地呼喚:“起來啊玄哥兒!我們一起進東都,一起将劉氏先祖的排位重新供進太廟……”

劉玄曾經感嘆趙寄要真的是他親兄弟就好了,如今他真的成了劉玄堂弟,劉玄還沒來得及得知就走了。

明明說好他給劉玄打天下,劉玄給他列土封疆,兩人一起開創盛世千秋。

做主君的怎麽可以沒有信義?少主不是言出必行嗎?起來履行承諾啊!

“公子節哀,保重身體。”侍衛上前勸慰趙寄。

陌生的聲音将趙寄拉回現實,他開始用緩緩回籠的思緒思考現實,

他不願接受劉玄如此突兀的逝世,寧願将其歸咎于陰謀:“一定有內情!少主身體康健,怎麽會說沒就沒?去查!”

對于趙寄與公良尹命令不沖突的要求侍衛還是樂意執行的,他們果斷領令:“是!”

不管能不能查到什麽,只要動起來,也能避免趙寄把心中郁結發洩在他們身上。

趙寄是帶着一身雪回小院的,他現在非常渴望見到韓昭,他想倒在韓昭膝上,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問,沉沉睡去,醒來後便發現這一切只是夢。

然而舊居的門緊鎖,韓昭沒有回來。

趙寄這才遲鈍地想起韓昭可能已經不要他這個徒弟的事。

他跪倒在門前的雪地裏,想要哭卻哭不出來,大張着嘴卻無法呼吸。

景先生沒了,玄哥兒沒了,韓昭不要他了……如今的趙寄仿佛正在體驗将花了多年長入肉裏的骨頭一點一點抽離的痛苦。

——這一定不是現實,否則怎會比噩夢還殘忍?

……

趙寄是被侍衛從雪地裏叫起來的,侍衛懷疑若他們不去叫趙寄趙寄就會在那裏呆到把自己凍死。

回過神的趙寄攔住了打算去找客棧的侍衛,獨自翻牆進了小院,來到了韓昭房裏。

這間房間已經好幾個月沒人住了,自從“奸細案”案發的那個早晨韓昭匆忙離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不過在後來廷尉的人搜查後劉玄有派人來整理,所以屋內很整齊。

大小物件都靜靜地盛放在那裏,一層薄薄的灰将它們籠罩。

趙寄一頭倒在韓昭的床上,将臉埋進被子,幻想這裏面還有殘留的韓昭的氣息,以圖得到一點安慰。

留下來照顧趙寄的那個侍衛也跟了進來,見趙寄的身上已被雪水濕透,他上前詢問:“公子要沐浴嗎?”

趙寄現在不想理他,冷聲下令:“出去,讓我一個人呆着。”

這些侍衛不過跟了趙寄幾天,談不上什麽情義,問過那句話盡了職責後便不再勉強,安靜放下一套幹淨的換洗衣服,退了下去。

未愈的舊傷、連日的奔波、極度的悲傷耗盡了趙寄所有體力,他不想睡,但最終還是在并沒有韓昭氣息的冰冷的被衾裏沉睡過去。

第二天,叫醒趙寄的不是他期待的韓昭而是清晨的陽光,非常明亮的陽光将現世照得一片蒼白。

趙寄沒有起身躺在床上發呆,直到侍衛敲響他的門:“公子,韓先生有下落了。”

趙寄空寂的眼神倏地明亮起來,他翻身而起,打開房門:“在哪?”

“他如今在宇文循的府邸落腳。”

聽到地址趙寄抓過另一個侍衛遞上來的外袍,拔腿就朝宇文将軍府跑去。

趙寄還有希望,只要韓昭還認他,只要能留在韓昭身邊,他的世界就不會徹底崩塌,這一連串的不幸也就都能熬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推理題:

男人的悲痛都是隐忍而克制的。

趙寄可以肆意發洩與鬧騰。

所以趙寄不算男人(√)

趙寄(提起槍):哔——(粗口)哔——

哈哈,抖個機靈。趙寄現在的确一點也不成熟,年少輕狂,不知收斂,對師父還沒“斷奶”。

只有将趙寄的“骨”一點點剃除,長出新的“骨頭”,本文最“狗比”的男人劉稷才會誕生。

這一定不是現實,否則怎會比噩夢還殘忍?(×)

這就是現實,所以才比噩夢殘忍。(√)

趙寄:做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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