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怎麽哭了

這兩日衙門的人總往城外跑,來回盤查詢問過路人,像是出了事。原因無他,只因前兩天從城外的河裏頭撈上來一具屍體,赤溜溜的一條,也沒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聽說是過路乞丐發現的,當天就去報了官。

縣令沈沉醉着人去查,幾日後得出消息,此人正是林府失蹤多日的那個車婦馬二。仵作經過屍檢後,确認是她殺,鑒于身上衣物都沒了,大膽推測為劫財害命。

這人事關林府,沈沉醉着人去通知了林綿綿,讓他來衙門看看。

馬二屍體都泡發了,實在不适合讓一個少年來看。沈沉醉斟酌片刻,只将事件跟死因說給他聽。

林綿綿怔怔的站在大堂裏,眼裏沒有焦距,輕聲呢喃着,“我本來也以為是爹娘出事是意外,可馬二卻跑了。”

林綿綿本來以為找到馬二,問清楚父母去世時的真實情況便好,可如今馬二死了,所有的線索又斷了。

沈沉醉不是個寬慰人的性子,這事只能由陳縣丞來說,“綿綿少爺先別難過,這說不定不是件壞事,馬二跑了是她心虛,從而證明你父母的死因有蹊跷。如今她被人殺死只能說明是背後兇手心虛了,你且等着,大人一定會為你林家查明真相。”

林母在世的時候,跟沈沉醉私交還算不錯。林綿綿從縣衙裏出去的時候,她親自送他。

沈沉醉除了面對自己夫郎,沒對旁人用過溫和的音調。她手背在身後,同林綿綿說,“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來衙門找我。”

“謝謝大人。”林綿綿站在臺階下抿了抿幹澀的唇,聲音有些虛弱,他示意豆子将東西拿出來,垂眸說,“也不能白讓衙門辛苦,這裏是我林府的一點心意。”

豆子從袖筒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遞給沈沉醉,“還請大人收下。”

“無需這些。”沈沉醉沒動,“且不說我是壽眉縣的父母官,僅以我同你母親的交情,這事我也會替她查清楚。你照顧好自己就行,無需想着打點衙門,這事我自會盡心,若是有進展我派人通知你。”

沈沉醉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林綿綿垂眸跟她福了一禮,豆子将荷包收回來,上前扶着林綿綿轉身離開。

沈沉醉站在衙門口,眉頭微皺的看着林綿綿單薄消瘦的背影。

雙親一夜間突然去世,頂天的柱子沒了,這才逼得一個本該不谙世事的少年,被迫當起了圓滑世故的人。

這般一想,心裏多少不是滋味。

回去的路上,林綿綿不願意坐馬車,豆子陪着他在路上随意走走。臨近年底,街上路兩旁有許多賣年貨的,格外熱鬧,紛紛攘攘的盡是人間煙火氣。

目光不遠處,有對大人牽着孩子停留在小攤前,中年男人一邊嘟嘟囔囔的說落孩子嘴饞,一邊掏出銅板給他買了個糖畫。

尋常的小手藝,普通的一塊糖,可在那賣糖畫的老人手裏這糖就活了起來,随着她手指翻動,死板的糖成了活生生的畫。

孩子得了個橙色的兔子,牽着男人的手蹦跶,半響兒都舍不得咬上一口。

林綿綿看紅了眼睛,腳步不自覺的走過去,站在那糖畫鋪子前面。

老人一臉慈祥,擡頭問綿綿,“孩子,想要個什麽樣的糖?”

林綿綿眼淚兀的掉了下來,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滑落,站在鋪子前無聲的哭,他想要對父母模樣的糖畫。

“你可是沒帶錢啊?”老人微怔,以為林綿綿是饞她的糖。她見林綿綿不像窮孩子,又生的瓷白好看,咬牙拍大腿嘆息一聲,“得嘞,我給你也做一個,不要錢。”權當臨近過年給自己積攢個好福氣了。

老人手指拿着細長光滑的木棍,鼓搗了片刻,一只肥兔子便粘在了木棍上。她笑着遞給林綿綿,“嘗嘗,可甜了,吃完就不想哭了。”

林綿綿淚眼婆娑的伸手去接,開口就是哭腔,“謝謝您。”豆子立馬掏出銅板給老人,朝她微微鞠了一躬。

他張嘴一口咬着兔子耳朵,甜味十足的蔗糖在舌尖上慢慢化開,卻依舊掩蓋不住嘴裏的苦。林綿綿抽抽噎噎的往前走,眼淚掉在糖兔上,染了鹹味。

老人說吃了就不想哭了,他卻是越吃越想哭。曾幾何時,他爹爹也這般牽着他的手站在糖畫鋪子前過。

“少爺。”豆子眼睛也是紅的,心疼的跟在林綿綿身旁,輕聲喚他。

林綿綿搖頭,“沒、沒事,我到府門口就不哭了。”他是憋的難受。

從常家開始,到去易峰書院,再到剛才的衙門口。林綿綿都是獨自一人面對這些,父母去世沒人比他更難受了,可當着全府下人的面他又要維持一府之主的威嚴不能哭。

若不是剛才看到那對父子,這頓眼淚林綿綿還能再忍一段時日。

豆子将巾帕遞給他,哽咽着說,“少爺若是難受盡管哭就是了,豆子在呢。”

林綿綿腳步一頓,眼裏蓄滿水汽,他仰頭想忍着,可整個人卻像是被人卸去了力氣,半步都動彈不得。

林綿綿心裏氣悶委屈,竟當着人來人往的衆人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哭起來。

他難受,難受的心口疼。

過路人疑惑的看着這對當街痛哭的主仆,也有一兩個上前詢問可需要幫助的,都被豆子謝過了。

“你怎麽哭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林綿綿淚眼婆娑的擡頭,就看見一個長相漂亮的小男孩正站在自己面前垂眸看他,猛的對上那雙有些熟悉的桃花眼,林綿綿身子一怔,仰着頭竟忘了哭。

小男孩朝自己一笑,伸出白皙的小手低頭給林綿綿擦眼淚,“誰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讓我阿姐打她。”

林綿綿怔怔的看着這雙桃花眼,慢慢松了一口氣。

路盞茶蹲在地上,昂頭看着滿臉淚痕的少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裏滿滿的關心,伸出兩只手捧着林綿綿的臉,“你別哭。”

豆子睜圓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小男孩,若非是年齡太小性別相同,他都要以為這孩子是在當街吃他家少爺豆腐,“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阿姐家的。”路盞茶收回手,眨巴眼睛看着林綿綿,“你怎麽哭了?”

林綿綿被個孩子給安慰了,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些丢臉。他一時間沒控制住情緒,竟這麽不管不顧的哭了起來,現在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好丢人。

他慌忙搖頭,胡亂的抹去眼淚,聲音還有些啞,“沒、沒事,就是這糖兔太好吃了,甜哭了。”

路盞茶眨巴眼睛看着林綿綿手裏的糖兔,舔了舔嘴唇。

林綿綿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帶着路盞茶又回到了糖畫攤子前,低頭問他,“想要什麽形狀的?”

“狐貍。”路盞茶眼睛樂成一條縫,手拉着林綿綿的手指,高興極了,“漂亮哥哥你人真好。”

林綿綿心裏的那股難受勁因路盞茶的打岔,如今全成了不好意思。他笑着蹲下來,伸手戳了戳路盞茶白皙的臉蛋,“你是不是故意來蹭我糖畫吃的?”

“不是,是你哭了。”路盞茶一臉認真的看着林綿綿。

林綿綿一怔,心道這孩子真是暖心懂事。他笑着揉揉路盞茶額前的碎發,心情莫名好受了不少。

“阿姐也喜歡這麽揉我腦袋。”路盞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林綿綿。

狐貍做好了,他轉身眉開眼笑的接過來,小聲跟林綿綿抱怨,“我阿姐特別摳門,從來不許我吃這些。”

“許是為了你牙好。”林綿綿垂眸看他,柔聲說,“小孩子糖吃多了會掉牙。”

路盞茶睜圓了眼睛看他,眉頭慢慢皺成一團,“哥哥你怎麽向着我阿姐說話啊。”

林綿綿心道我又不認識你阿姐,怎麽可能會向着她說話。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總覺得眉眼間越看越熟悉,“你叫什麽?”

路盞茶笑彎了眼睛,清脆的聲音如實說,“路盞茶。”

“……路?”林綿綿一怔,深吸了一口氣蹲下來問他,聲音都輕了不少,“那你認識路長歌嗎?”

“她是我阿姐。”路盞茶笑的跟他手裏的糖狐貍一樣。

林綿綿的臉一下子紅了,驚的半響兒沒說話。

這、這就更尴尬了。

林綿綿眨巴眼睛,緩過來後,小聲跟路盞茶商量,“你別跟人家說我在街上哭了。”

路盞茶歪着頭看他,明知故問,“是不能告訴阿姐嗎?”

“……”林綿綿捏着手指頭,莫名有些緊張心虛,慢吞吞的點了點頭。

“好啊。”路盞茶應的清脆。

林綿綿立馬伸出小拇指,跟個孩子一樣,“拉鈎。”他說,“你要是不說,回頭我請你吃好吃的。”

兩人拉過小拇指,林綿綿才松了一口氣。路盞茶笑盈盈的看着他,心道綿綿少爺好可愛,怪不得被我阿姐惦記。

從街上離開後,路盞茶“咯嘣咯嘣”的咬着糖狐貍将林綿綿送到府門口,乖巧的跟他揮手再見。

路上林綿綿得知路盞茶自幼就沒了父母,全靠路長歌把他拉扯大,平時路長歌在書院裏念書,他就自己在家給人做工,今日來街上是幫人買東西的,正好碰巧看見他在哭。

林綿綿目送路盞茶離開,想着路長歌那雙總是帶笑的桃花眼,心口悶悶漲漲的。他覺得自己不容易,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人光活着就已經拼盡全力。

路盞茶回頭看過來。林綿綿笑着揚聲說,“茶茶,以後來玩,我請你吃果子。”

路盞茶重重的點頭,他啃着糖狐貍往易峰書院走,眼睛高興的眯起來。他要去告訴阿姐,今天他摸到小少爺的臉了,滑滑的軟軟的,讓人想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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