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過年
今年是林綿綿唯一一次父母不在身旁陪自己過年, 往年這個時候,爹爹總是張羅着要把林府布置的熱鬧喜慶些, 甚至會特意着人給他做上一件鮮豔的大紅色短襖, 說穿着讨個福氣。
那時候林綿綿格外不情願穿它,總是嘟嘟囔囔的小聲撒嬌抱怨, 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這時候母親就會過來,她總是無條件的向着父親, 哪怕他是錯的。每每父子兩人意見有分歧時, 她就擱中間和稀泥,惹的原本有意見不統一的倆父子一致對外, 将這個不懂男子的女人從屋裏趕出去。
林母也不生氣, 笑呵呵的站在門口等着兩人。随後一家三口手挽着手往主屋走, 那裏下人們已經準備好了年夜飯。
爹爹心善, 早已着人準備了紅包,下人們排隊站在門口,一人領一個。這是過年的, 明天大年初一還能再領一個。
林綿綿看的心癢,便湊過去幫他。林母就坐在飯桌旁,笑着看向他們父子,也不催促。如今回想起來, 母親看向他跟爹爹的目光總是溫柔專注, 傾注了無限的耐心。
原本熟悉的畫面慢慢泛了黃,明明才沒多久,林綿綿卻覺得這些記憶仿佛已經過了百年, 像是他思念至極幻想出來的一樣,所有的人跟物都變得模糊虛假起來,唯有心口的鈍痛是真實存在的。
外頭飄起了雪,從昨夜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沒停過。林綿綿站在廊下,目光遠眺,神色木然,寒風下,衣裙裹着他那單薄的身形,孤寂又脆弱。
路盞茶蹦蹦跳跳的從遠處走來,手裏捧着個小雪人,離老遠就聲音清脆的喊他,“綿綿哥哥。”
從那日林綿綿護着路盞茶起,他就偷偷改了稱呼一直這麽叫了下去。
聲音将林綿綿恍惚的神思拉了回來,他朝着聲音的方向努力看去,過了好久視線才慢慢聚焦,看到個身着紅衣的小團子腳步歡快的朝自己跑來。
林綿綿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多久,渾身寒氣,臉已經凍僵。他努力扯出笑臉,蹲了下來,蜷縮的膝蓋壓住了抽痛的心口,慢慢緩了口氣,他朝路盞茶伸出手,想抱抱鮮活的他。
路盞茶閑不住,今日過年,林綿綿着人給他做了身紅短襖,暖和又好看,比往年在街頭巷口見到的小孩穿的都要好看。
雖說來了林府後路盞茶便不再缺衣服穿,可他還是最喜歡自己身上這件,穿上就愛不釋手。
有新衣服,有阿姐,有綿綿哥哥,有雪人,有鞭炮,有紅燈籠……別人有的他都有,今年是路盞茶記事以來,過的最開心最幸福的一個年。
他跑上臺階,林綿綿伸手輕輕将他環進懷裏。路盞茶雖然在外頭跑,可是一身的熱乎氣,整個人鮮活暖和,林綿綿抱着他,将臉埋他頸窩裏,眼睛幹澀發疼。
“綿綿哥哥?”路盞茶敏感的很,意識到林綿綿情緒不太對,他知道綿綿沒了父母心裏難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因為自己從一出生起就沒了雙親。陪他生活養他長大的人是路長歌,在路盞茶眼裏,路長歌就是他的爹爹娘親。
“沒事,茶茶今天穿的太好看了,我忍不住想抱抱你。”林綿綿安撫的摸摸路盞茶的後背,聲音顯然有些繃着。
路長歌手裏提着大氅從屋裏出來,路盞茶看見了她眼睛一亮,正要說話就見路長歌擡手食指抵在唇邊,沖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路盞茶眨巴眼睛,乖巧的閉上了嘴。路長歌抖開手裏大氅,動作溫柔的彎腰将衣服披在林綿綿肩上,自己撩起衣擺蹲在一旁無聲陪他。
院子裏的風靜了下來,唯有雪花在空中悠悠落下,掩蓋住先前人來人往的腳印,将一切重新歸于潔白。
周圍太靜了,靜的仿佛只有林綿綿一人。直到大氅披在身上,這份重量像是壓在了林綿綿心頭,壓的他心尖猛的一顫。
林綿綿終究是沒繃住,抱着路盞茶哭了出來。他怕吓着路盞茶,咬着嘴唇哭的無聲,唯有肩膀忍不住發顫。
今日過年,家家團聚,林綿綿怎麽能不難受?他今日故意晚起,拖到下午才從屋裏出來,可是不管拖的再晚,今日終究是躲不過去。
路盞茶先是一臉茫然,意識到林綿綿哭了之後,原本拿在手裏要給他看的小雪人掉在了腳邊,雪人形狀破碎變成了一捧白雪。
他慢慢紅了眼眶,擡手抱着林綿綿,無助的看向路長歌。
路長歌伸手摸了摸路盞茶的腦袋,手背輕輕搭在林綿綿後背上,也沒說話。林綿綿顫了一下,脊背僵硬,路長歌的手緩慢的順着他脊梁往下撫,溫柔又有耐心,像是給貓順毛一樣。
林綿綿慢慢放松下來,松開路盞茶,自己抱着膝蓋臉埋在臂彎裏哭出了聲。
路盞茶呆呆的站在一旁,眼睛通紅,豆大的淚珠在眼睛裏打轉,看着旁邊的路長歌,嗚咽一聲,也跟着哭了。
到底是個孩子,林綿綿的情緒終究是影響了他。
路長歌嘆息一聲,長臂伸開将路盞茶摟在懷裏,他抱着她的脖子哭的難受哭的可憐,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沒人要了。
路長歌另只手遲疑了一瞬,終究是沒敢貿然抱住林綿綿。只是依舊撫着他的背,偶爾見他哭的喘不過來氣時才輕輕拍拍。
主仆三人抱頭蹲在主屋廊下,得虧院子裏沒什麽下人,不然怕是會吓的不輕。
路盞茶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臉在路長歌肩膀的衣服上蹭了蹭,紅着眼睛蹲在林綿綿面前,伸出溫熱的小手貼了貼林綿綿的額頭,語氣擔憂,“綿綿哥哥。”
林綿綿已經止住了哭,擡手用袖筒遮住臉不往外看,生怕被下人瞧見了他這幅樣子會失了小少爺的威嚴。
路長歌笑了,目光溫柔又心疼,小聲告訴他,“外頭沒人,就我們仨,若是沒哭個痛苦,那就再哭會兒,我們給你守着。”
“給你守着。”路盞茶贊同的重重點頭,張開胳膊将林綿綿擋住。
林綿綿這才放下衣袖,不好意思的跟路盞茶說,“吓到茶茶了。”
路盞茶搖搖頭,他扭頭看向路長歌,像是有什麽話想說,見她點頭才開口,“茶茶只有阿姐沒有爹娘,不能把他們分給綿綿哥哥,但是我可以把阿姐分給你,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咱們也能跟旁人一樣熱熱鬧鬧的過年。”
林綿綿的心被路盞茶的話輕柔的戳了一下,通紅的眼睛看着他,眼淚又落了下來。路長歌默不作聲的将自己的衣袖遞過去,默許了路盞茶剛才的話。
林綿綿蔥白的手指遲疑了一瞬,到底是紅着耳朵扯起路長歌的袖筒,低頭擦眼淚,輕聲細語的說了句,“謝謝。”
路長歌扭動僵硬的脖子看向別處,紅了耳根,嘴角慢慢抿出笑,覺得心口那裏滾燙,裏頭的小鹿上蹿下跳不安分的很,讓她沒忍住用另外一只手不動聲色的按了按胸口。
哭了一通,林綿綿心裏終于好受了些,路盞茶拉着他的手帶他在府裏四處亂看。
屋檐廊下全都挂上了燈籠,因為林府有喪事在身,燈籠不能用紅色,路長歌便想了法子将單調的燈籠變了花樣,每只白燈籠上都用特殊顏料的筆寫了祝福畫了簡筆畫。
等天色稍暗一些的時候,這些燈籠亮起來,橘紅色的燈芯印着外頭金黃色的字,也是熱鬧。
這些都是他躲在屋裏的時候路長歌讓人布置的。
林綿綿原本僵冷的心慢慢暖和起來,随着路盞茶走走停停,身上也有了熱乎氣。
晚上吃年夜飯前,林綿綿讓豆子将下午準備好的紅包拿過來,努力揚起笑,學着爹爹的樣子,讓下人排在廊下,挨個給他們發紅包。
有些許府裏的老人看着少爺這一舉動,立馬潸然淚下,更有些哭的泣不成聲,捏着紅包久久不肯離開。
豆子佯裝不高興的推他們,小聲說,“少爺努力繃着呢,大過年的,咱們別惹他哭出來。”
衆人擠出歡笑,跟林綿綿說了許多祝福的話。林綿綿眼睛有些紅,卻沒哭,柔聲叮囑後廚房的廚子們今天多加幾道肉菜,說今年比往年要冷些,大家一起過個暖和年。
等下人們退下後,林綿綿塞給豆子一個紅包,拉着他在桌子邊坐下。
一張圓桌坐了四個人,林綿綿坐在主位,路長歌跟豆子坐在他左右手邊,路盞茶坐他對面。
路長歌見豆子都有了紅包,不由挑眉看着林綿綿,控訴似的嘆息,“少爺偏心啊。”
林綿綿抿唇笑,臉頰上陷進去兩個窩窩,他掏出最後兩個紅包,一個探身伸長胳膊遞給路盞茶,一個坐下後轉身交給路長歌。
他努力板着小臉,卻藏不住眼睛裏的笑意,“路管家,今年所有的開銷都是林府往年來的剩餘,來年就要靠你努力賺錢養林府了。”
路長歌笑,桃花眼底波光潋滟,她伸手接過林綿綿的紅包,朝他像模像樣的拱手作了個揖,“少爺放心,長歌定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嘔心瀝血不怕艱辛的養林府、養您的。”
“亂說話。”林綿綿軟軟的嗔了她一句,不知道是嗔她亂用詞語,還是嗔她最後三個字。
熱熱鬧鬧的年夜飯,就屬路盞茶吃的最是狼吞虎咽毫不拘束。路長歌覺得沒臉看,一邊嫌棄他,一邊又止不住的給他夾菜。
飯後守歲,路盞茶撒歡的在院子裏跟一些年紀小的下人們一起放鞭炮,捂着耳朵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歡笑的聲音充滿整個林府。
林綿綿裹着大氅站在門口廊下臺階上看,路長歌從廚房方向抱了壇子酒過來,燈籠的光亮映在她那桃花眼裏,化成暖黃色緩緩流動,溫柔的像是午後陽光下的一汪春水。
“喝酒?”林綿綿歪了下頭,湊過去看她懷裏的壇子,提醒道:“今日還要守歲呢。”
“我知道。”路長歌打開壇子蓋子,給他看裏面的棗跟稻米,神秘一笑,“不是用來喝的。”
她讓豆子找來鐵鍬,躲開放鞭炮的那群人,來到院子裏的一顆老樹下,挖了個坑。
豆子提着燈籠站在一旁,林綿綿好奇的垂眸看,路長歌蹲下将封好的壇子放進坑裏又把土掩上,用腳踩實了,才拍拍手。
回去的路上她笑着跟林綿綿揭開謎底,“有古語雲,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林綿綿還是第一次見識到路秀才的才氣,不由驚喜的扭頭看她。路長歌垂着眸,眼睛一直放在他臉上,見他看過來,溫柔又專情的重複了遍,“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林綿綿被她這句釀酒祈壽燙的臉皮滾燙,佯裝沒聽懂的樣子仰頭看天。
路長歌苦笑,斂下眼底神色,擡手招來路盞茶,跟他讨了個炮竹,故意擱在林綿綿腳邊點着,像是氣他不理自己似的。
林綿綿驚的睜圓了眼睛,慌忙捂着耳朵四處跑。路長歌就跟在他後頭追,過分的像個熊孩子,等炮竹真要炸開的時候,才扔向遠處。
林綿綿被她氣到了,跟豆子一起掄起秀氣的拳頭滿院子捶她。
林府許久沒這麽熱鬧了,府裏的林綿綿也許久沒這麽開懷了。
子時,外頭響起辭舊迎新的鞭炮聲,噼裏啪啦的響個不停。林綿綿站在廊下聽,身旁是靠着柱子站沒站相的路長歌。林綿綿笑,他想,這春酒,來年還要再跟她埋上一壺。
作者:“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寂。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出自于《詩·豳風·七月》
文中那句話是指用棗跟稻米釀酒,用來祈求長壽的意思
今天加個更,補一下昨天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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