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墨山
地窖內, 壁爐騰然升起一簇火星, 帶了濕氣的柴火迸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純黑色鬥篷放在壁爐前烤炙, 将凜冬的寒意驅散。
在布魯斯的身後,三個夥計間或偷偷擡眼張望,對上沐樊的視線時又倏忽低下, 脖頸泛紅。與已是壯年的布魯斯不同,他們年齡普遍不大,最小的甚至不滿二十,能看出練氣二階的修為。
修為與布魯斯如出一轍, 靈力儲存在經脈而非丹田,像是東拼西湊的野路子。如果是在正統仙門, 定是會有師長在引氣入體時就嚴格糾正。然而他們卻是修習了數年而不知。
“請允許我再次鄭重道歉。”布魯斯開口, 站起向兩人深深鞠躬。
火光勾勒出這位獸人的臉龐。
與墨山族完全相同的灰色豎瞳, 本是深邃的五官卻稍顯木讷, 右眉骨上方有一道傷疤直貫入顱側,消失在棕褐色虬結的長發內。
與又是興奮又是畏懼的徒弟們不同,布魯斯此時的眼神要平靜的多:“我知道, 你們有很多想問的。之前那批來買墨山情報的獸人, 看來也是你們的人。”
陸夢機并不否認。
布魯斯自嘲:“果然。我讓阿諾跟了三次, 沒有一次摸清底細。反而暴露了酒館這裏。”
陸夢機問:“為什麽情報只賣兩百盧卡?”
布魯斯一愣,認真道:“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墨山的情報,可以免費附贈給每一個來北區的冒險者。任何一個敢于挑釁墨山的人,都是北區的勇士。”
在他的身後, 那名為阿七的夥計插嘴補充:“附贈的消息總是不容易被珍惜——老師費盡周折打探來的情報,那些冒險者卻——”
“阿七。”布魯斯一聲低喝,警告他收斂。
沐樊卻示意無妨,等他繼續說下去。
阿七直着脖子,聲音越來越小:“入冬前的兩個獸人,誇下海口要去墨山,結果自己沒有膽子,卻反咬是老師送的情報有誤。”
沐樊問:“會有很多冒險者從這裏出發去墨山?”
布魯斯嘆道:“已經不多了。”
“那麽,情報是哪裏來的?”
布魯斯緩緩開口:“做這一行的,總歸是有辦法。就算原本做不到,仇恨也會催促你去做。”
他簡單的說着,眼神裏看不出什麽,甚至在提起仇怨時都輕描淡寫帶過,與剛才怒火滔天的模樣判若兩人,似乎這才是他慣有的表情。然而那道貫入顱側的傷疤卻是揭曉了平靜下的內幕。
傷口已是在愈合末期,扭曲的淡褐色疤痕昭示着當時情勢的危急,像是利爪留下的創口并非常見的V字型,而是靠近皮肉的內側更加寬闊,元兇顯然也身具修為,最大的可能就是墨山族——僅僅兩百盧卡的情報,很難想象布魯斯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壁爐前坐着的布魯斯,脫去了藏滿機關的皮草上衣,露出了背部的獸紋。
像是一只白色的雪獅,顏色暗淡偏灰。整個北區未南遷的部族都聚集在這裏,然而在陸夢機一行走來的路上,竟是沒有看到一個與他同族的獸人。又或者,因為墨山族,整個北區也不會再有同樣的獸紋。
一張地圖被攤開在了矮桌上,正是幾日前,陸夢機手下妖衛在酒館用兩百盧卡買來的情報。
布魯斯幹脆的接過筆,為他們标注出幾處重點。
“入冬之前,墨山族就在往禁魔區大量運送物資。這三處是他們的主要防守。”
布魯斯望着這張讓他差點丢掉性命才拼湊出的地圖,卻是微微一嘆:“可惜,現在它就是一張廢紙。等到夏天回來,按照墨山族的習慣,肯定會換防。”
“至少夏天之前它還有用。”陸夢機道。
布魯斯卻是搖了搖頭:“夏天之前,去墨山就是死路一條。你聽這風。”
地窖內一片安靜,那三個小夥計也屏息不敢發出絲毫聲音。地窖外,寒風哭嚎而過,地面上幹枯的枝桠不斷戰栗,詭異而喑啞。
“往年北區的這個時候,已經回暖了。今年的風就沒停過。幾百年,我們叫它獸神的旨意,現在我們叫它核磁風暴。”
“除了躲着,沒有人能在風暴裏活下來——我不知道墨山族究竟做了什麽準備,但他們肯定不會集體尋死。最可怕的永遠是未知。”
布魯斯又看了一眼被陸夢機仍在腳下的黑豹屍體:“就算是來尋仇,夏天之前也不要輕舉妄動。夏天之後,等你們再來這裏找我,我答應給你們做向導。”
陸夢機開口:“你不會南遷?”
布魯斯一頓:“我早就沒有部落了。與其南下,不如留在這裏。也好守着墨山族的動向。”地窖的另一個寬敞的入口內,堆積着大量的幹糧、獸肉。
有了布魯斯的補充,這張簡陋的地圖終于逐漸豐滿,整個墨山基地也大致勾勒而出。
清珏五百年的布局,涵蓋了墨山上下所有關口,最終在禁魔區的邊緣收攏,進入連布魯斯都無從知曉的神秘地帶。
最終,沐樊似是想到了什麽,指向地圖的一處——正是沃瑪指給他們的入口。
“這裏?”布魯斯沉思半晌,卻是認真搖頭:“不可能。這附近全是懸崖峭壁,就連墨山族都沒有設防,更不可能有什麽出入口。”
沐樊知悉,不再詢問。
等收了地圖,布魯斯才驚覺:“你們,不會是現在就要去墨山吧?”
陸夢機點了點頭。
布魯斯嗓子一啞,正色道:“我知道您是強大的勇士,但再過一周,核磁風暴就要過來了。”
陸夢機言簡意赅:“那就在風暴來之前解決。”
布魯斯啞口無言,最終無奈:“說吧,你們要尋仇的人是誰。我會幫你們打探,只要知道他換防的時間,也許真有可能在一周內找到他落單的機會……”
“我們要殺的人,叫清珏。”
布魯斯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回頭,只見三個徒弟與自己同樣目瞪口呆。
“墨山族祭、祭祀,清珏?!你們瘋了?殺掉整個墨山族都未必能接近他——”
陸夢機啧了一聲,道:“那,墨山族要涼了。”
“……”布魯斯絕望的看了陸夢機一眼,原本以為自己等來的是未來的戰友,沒想卻是個瘋子。火光中,那位年輕的獸人勇士斜靠在椅子上,面色懶散,卻莫名有一種上位者的姿态。在他的身旁,那好看的過分的雌性,竟也讓他由衷的生出敬畏感。
眼前的兩人太過神秘,剛才在地窖中搏鬥的一幕依然讓他心有餘悸。也許,這位獸人勇士真的有能讓墨山滅族的實力呢——可這未免也太過荒謬。
然而基因裏屬于野獸的本能,卻又讓他莫名焦躁、興奮。
“好吧,您準備什麽時候出發。”布魯斯終于做出了決斷:“我同您一起。”
眼見陸夢機就要拒絕,他卻是立刻補充:“請您相信我,整個北區,都不會有比我更适合的向導。”俄而又苦笑:“我原本想,這張地圖,最後是留給我自己用的。”
以布魯斯的實力,去向墨山族複仇,無異于以卵擊石。然而他所背負的仇恨卻不會允許他躲避死亡。如果陸夢機的目标是清珏,那無疑與他的目的也完全一致。他并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我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陸夢機與沐樊對視了一眼,最終點頭:“好。”
布魯斯欣喜若狂,在他的身後,三個夥計措不及防:“老師——”
“謝謝您。”布魯斯給他們打了個手勢,向陸夢機鄭重道謝,略顯木讷的五官因為激動而泛紅:“我會把您安全帶進墨山族。您的雌性,如果不嫌棄,可以托付給曼阿的部族。他們會安全把這位小公子送到南遷的基地。有曼阿幫忙照顧,可以放心——”
沐樊溫和打斷:“我也會進墨山。”
布魯斯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在他身後,被沐樊拖回來的阿七小聲嘟囔:“老師,他比您厲害多了——”
布魯斯板着臉回頭,阿七吓得縮回了脖子,卻又請求:“我也要去。”
“你閉嘴,在酒館裏好好呆着——”
……
走出地窖時,積雪已經将來時的腳印填平,風聲漸緩。
沐樊并未再問布魯斯的修為,他已是猜到了那一身外家功法的來歷。布魯斯的天分,即使在藍星也是罕見。
快到酒館時,布魯斯卻是突然問起。
“魔鬼的力量,究竟該不該存在于這世間?”
他在一片寂靜中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沐樊答道:“修為本身并沒有錯。”
布魯斯看向遠方,視線卻沒有在任何一點聚焦:“衣獅族與世無争,卻被墨山族挑釁。我為保護幼弟殺了一個墨山族人,從他那裏搶來了寶貴的書冊,最終因為偷學魔鬼的力量而被逐出部落。沒想到,我卻因此逃過一劫,成為唯一活下來的族人。”
細雪簌簌而下,他聽聞沐樊緩緩說道:“天道五十,取四十九而餘一,是為一線生機。”
布魯斯苦笑:“如果我不想成為那唯一一個呢。”
沐樊搖頭:“天道總有它的理由。你回頭看。”
布魯斯一愣,聞言轉身。
曼阿不知何時從酒館裏跑了出來,也沒來得及打傘,用一塊毛絨圍巾把自己裹成了個球,鼻子凍得通紅。他似乎喝了點酒,笑眯眯的眼神發亮,在沐樊和布魯斯之間轉來轉去,然後嘿嘿一笑。手肘一勾搭在了布魯斯肩膀上,像是在撸一只大型犬。
“等你們好久了。”他眨眨眼睛:“說好的一起喝酒呢!”
布魯斯的脊背有一瞬僵直,脖頸上也不知道是被噴了熱氣還是被凍得,微微發紅。
正此時,陸夢機也從地窖中走出。小七乖乖跟在他的後面。
“走着!”曼阿打了個響指,像只快活的鳥兒。
他又笑眯眯的去同沐樊說話,不知小聲嘀咕了什麽,沐樊微微訝異,然後彎了彎眼角。曼阿微微側頭,毫不意外的發現陸夢機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在沐樊身上。
酒館的木門打開,不知名的樂器在熾熱的酒香裏響起。
“去樓上罷。”曼阿笑眯眯道,在兩位客人上樓後卻是忽然往上走了一個臺階,踮起腳湊到布魯斯耳邊。
“我才不擔心你和那個漂亮雌性。”他咯咯笑着,也不知道剛才喝了多少酒:“因為啊,你打不過他的獸人,別問我怎麽知道的,雌性的直覺。你啊,”曼阿熱乎乎的指尖拂過布魯斯臉上的傷疤:“辛虧還有我要你……”
布魯斯把他從臺階上撸下來:“你喝多了。”
曼阿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飄然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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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