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風車

小鎮往北, 一路景致倏忽變換。

腳下的針葉林灰白暗淡, 暴風雪肆虐過的丘陵起伏不平。

直到墨山邊陲, 才終于重新展露出生機。在布魯斯的帶領下,一行人從穿過艱險阻絕的山體屏障,內裏別有洞天。

明明地處極北,卻比小鎮還要和暖,落雪只覆蓋了群山的的頂端,幹燥的岩石中能看到巴掌大的蜥蜴在爬行。這片望不到盡頭的盆地像是神靈的恩賜, 雖然與禁魔區相鄰, 卻資源富足。

“這裏過去是北區最大的部族聚集地。”布魯斯解釋:“休眠火山, 地下有岩漿, 就算是再弱小的部族, 不用南遷也能過冬。”

他的視線略過遠處, 記憶裏,那裏也曾經有過某個部落。

墨山族發難的時候, 無數部族想要遷出盆地,卻最終都沒了消息。據說墨山族的魔鬼吸食了他們的血骨,圍聚在無辜者的殘骸旁邊, 高聲歡呼“阿穆撒”慶祝。

“衣獅族的領地就在那座雪山的腳下。”布魯斯道。

“後來呢?”

“他們去追随獸神的旨意了。”

沐樊想起在星船上, 沃瑪曾經說過的話。墨山族封了出山的路,最後兩個小部落逃不出去, 去了禁魔區,四百個人再也沒回來。

布魯斯的表情一片平靜。在經過雪山時,他向一個方向跪下, 鄭重行禮之後才繼續前行。伏地時,那張木讷的臉貼在焦黑的泥土上,就像是在同數百同族的亡魂低語。

一直走到盆地的深處,按照計劃,一群人将在此做最後休整,随後兵分三路潛入。

盆地內依然沒有通訊信號,在沐樊與秦慎獨交談的時候,阿七卻是臉色通紅找上了老師,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這就怕了?”明秀取笑。

“怎麽可能!”阿七漲紅了臉,對明秀怒目而視:“我可不是貪生怕死的獸人!我只是、只是……能不能給我換一柄飛劍,這樣不好……”

墨山與小鎮相聚數百裏,原本幾個充當向導的獸人都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沒想到實際卻讓他們吃了一驚。這一群向墨山族尋仇的外鄉人,竟然都會禦劍飛行!

修為只有煉氣的獸人自然被修為較高的禦虛弟子們捎帶。而負責運送阿七的,正是秦慎獨。初次飛行的興奮在甫一開始占領了這位獸人少年的全部心思,可随着時間推移,他卻是鼻尖冒汗。

這位姓秦的小雌性有着在整個潘多拉都異常拔尖的美貌,讓連雌性的小軟手都沒有牽過的阿七手軟腿軟。

“不敢坐飛劍?”明秀挑眉:“那也好辦,等到一會兒指完路,給你送回來就是。”

阿七氣的跳腳:“胡說八道!我就要跟着你們。墨山裏面彎彎繞繞,要是沒有我,你們走到禁魔區,那可是誰都救不回來了!”

不遠處,布魯斯也正說到禁魔區,原本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鄭重嚴肅:“核磁風暴在一周後,也就是說,五天內,無論發生什麽,一定要在這裏集合。還有禁魔區——”他深吸了一口氣:“如果還想活着回來的話,一定要繞着走。”

一衆禦虛弟子毫無異議,幹脆點頭。

“哎你說,禁魔區裏面到底有什麽?”明秀問阿七道。

“極寒、兇獸、磁場紊亂。最厲害的勇士都不能自保,禁魔區裏就算是土生土長的兔子都能要你的命。”

見明秀不信,阿七又急攘攘補充:“我說得是真的!裏面的兔子和外面的可不一樣,就像是……長畸形了一樣。”

十幾米外,陸夢機正在同沐樊交談。

“山谷內的輻射是山谷外的六十倍。目前對築基以上沒有影響,但再往裏走可能會壓制金丹修為。從輻射源的方向來看,應該就是禁魔區。”

原本繪有地形的圖紙上,此時已經被密密麻麻标注了一路走來的輻射探測值。

陸夢機兩個月前學的高等代數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場。在通訊隔絕,電子設備一半失靈,妖都皇家精算團隊遠在幾個星域之外的情況下,陸妖尊通過極其原始的建模、微分方法在做戰術分析。

圖紙的反面,打滿了密密麻麻的草稿。

不僅生活在原始社會的布魯斯,就連禦虛弟子都看的兩眼飄忽,一派迷茫。

“陸長老有點厲害啊!怪不得之前聽師妹們說,粉絲去劇組探班還可以附贈陸長老用完的草稿紙……”

“那給陸長老改公式的執劍長老,豈不是更厲害?!”

在一衆弟子崇拜的視線下,沐樊微調了陸夢機的數據結構模型,順手修正了一個二類曲線積分的筆誤。

“四十公裏。”他微一沉吟,開口。

與陸夢機得出的結論大致相仿。

禦虛宗主一聲輕咳:“什麽四十公裏?”

“從這裏,向禁魔區再往前走四十公裏,輻射強度會完全壓制金丹修為。”沐樊解釋:“金丹修士與凡人無差,元嬰後期能勉強催動出築基靈力。”

攤開的地圖上,一道等輻射線被畫出。只有與墨山族神廟最近的駐防點在測算線內部,也是陸夢機與沐樊的方向。另外兩路則相對安全。

宗主對着地圖看了半天,在終于摸清的同時不由心有餘悸。

金丹修為完全壓制,元嬰等同築基——如果不是有陸夢機這個變數,清珏定是算準了禦虛宗不敢深入墨山。

“一切小心。”宗主再三叮囑。

沐樊點點頭,目送宗主一行向另一條路走去。

不遠處,阿七仍是在和明秀拌嘴,想在下一程擠上明秀的飛劍,避免和雌性同乘的尴尬,卻被明秀以不吃獸人BG年下的理由言辭拒絕。年輕修士的吵鬧聲充滿了外出歷練的幹勁,在越過一道山脊後消失彌散。

“準備走吧。”陸夢機開口,示意沐樊伸手。

一把小巧的銀色槍支遞到了他的手上。

沐樊有些驚訝,在強輻射區,熱武器基本沒有任何作用。

“它不一樣。”陸夢機解釋:“只有六發子彈,以防萬一。”

循着布魯斯摸出來的小路向前,靠近墨山族的據地,三人開始着意隐匿氣息。

磁性導航設備在臨近目标時就徹底宕機,而布魯斯則展現出了作為獸人向導的獨特天賦。身後那座衣獅族仰視了無數年的雪山成為了他最好的參照物,兩個小時後,墨山族的堡壘終于在群山中露出一角。

然而布魯斯的臉色卻是瞬間變了變。

“不對,”他喃喃道,對着遠處的建築物比劃:“他們的防線,原來應該在那個方位,幾十年來都沒有動過。現在怎麽挪到了這裏。”

沐樊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布魯斯記憶中的布防和堡壘所在的方向相差約莫半公裏不到,已經被搬離的舊址此時只剩下一個基座,正有一群年幼的獸人在上面玩耍。

他們無一例外是墨山族最常見的灰色豎瞳,比人類幼崽要更為深邃的五官看上去很是精致。

這其中,有兩個七八歲左右的獸人幼崽正極打的不可開交。其中一個幼崽約莫是被逼迫的狠了,忽然一聲大叫把騎在自己身上的對手推開,又使勁貫在地上。那一群幼崽立刻歡呼了起來,幼崽受到鼓勵,撿起一旁的樹枝就在對手的手腕上劃拉,然後對着自己虛虛一劃,仿佛手中拿的是匕首,完成了什麽儀式,接着才做出了勝利者的姿态。

路過的成年獸人看到這一幕,都吹起了口哨。

“在墨山族,并不是每個獸人都能得到魔鬼的賜予。他們有幾千人,這些守在第一層堡壘的獸人,除非立功,不會被祭祀獎勵那種……力量。”布魯斯低聲道,他聲音有些僵硬,少頃才恢複正常。即使并非第一次來到這裏,仍是會受到仇恨沖擊。

沐樊了然。梅花障法與資質關聯,住在這裏的獸人顯然資質并不得清珏歡心。但他們的後代仍是将梅花障當成最高的榮耀,玩鬧時也會模仿用障法搶奪修為的一幕。

墨山族的這一處堡壘,人口并不密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舊址旁數不清的白色風車高塔,被厚重的鋼筋水泥包裹,密密麻麻的延伸到遠處的高臺,那裏架設的正是清珏曾用過的信號站。

信號站再往內,像是被天神的手隔斷,灰沉沉看不真切。

“禁魔區?”沐樊問。

布魯斯點了點頭。

從山腳一路向上約莫三十多公裏,沐樊的修為被壓制了近半。越靠近禁魔區,修真者的危機感就越強。在那道界限之後,有一種讓沐樊感覺極其不舒服的氣息。像是金屬一樣冰冷的無機質,又像是古籍中的“死氣”。

沐樊與陸夢機對視了一眼。

暗沉的天色中,兩道身影如電從堡壘後潛入。

墨山的新堡壘建的極高,周圍有不少獸人防守。他們似是從未想過,在各部族唯恐避之不及的潘多拉,竟然會有人敢摸上墨山族的基地。

在一處被陰影遮擋的角落,沐樊甫一擡手,就将兩個沒有修為的獸人放倒,拖入了一旁的矮棚內。沾滿血跡的桌案上,還殘留着莫名讓人作嘔的腥臭味。陸夢機有些嫌棄的從後門走入,拎着一個頭目樣的獸人與沐樊會和。

沐樊的視線在血跡上停留,皺起了眉頭。

血跡中的死氣,與禁魔區如出一轍。

“在後院。”陸夢機低聲道:“他們的獵物就晾在那裏。六條腿,頭上全是膿包的鹿。看樣子像是強輻射下變異的動物。這玩意兒可只有禁魔區有。”

後院的小門被打開,一具扭曲的動物屍首正晾幹了挂在井口。比尋常的野鹿要大上兩倍不止,從前額到後肢布滿了扭曲的肉瘤,牙齒像鯊魚一樣尖銳,詭異而醜陋。

“啧,真不知道他們怎麽下口的。”

沐樊翻查了一下傷口,獵物沒有剝皮,腹部和頸部有數道創口,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致命傷。這頭變異的雄鹿在死前顯然遭受了不少折磨。從創口的工整度來看,比起玩弄獵物,反而更像是教學性質的。

就像是有個壯年獸人,用一把小刀,和獵物來向後輩解釋它的弱點。

兩人并未過多探查,将放倒的獸人藏好,悄無聲息向堡壘進發。

“怎麽?”見沐樊看向一處,陸夢機問道。

沐樊搖了搖頭,收回視線。

在堡壘之後,詭異的鋼筋水泥白色風車如同一座座墓碑,沉默的看向這個方向。

堡壘一共有三層,在最頂層,陸夢機終于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與被他捉到的墨索脫有七八分相似,他似乎還在和族人争吵。

“今年祭祀會在禁魔區禱告,為什麽只有墨羽能跟進去?是為了讓他名正言順的當第一勇士?明早信號就要切斷了,留在這裏的人只會被祭祀抛棄。”

“墨爾大人,請您冷靜。祭祀交給我們的任務就是等在這裏。如果有外敵入侵——”

“如果沒有呢?!誰不知道,禁魔區就是最好的防線,墨山族已經沒有什麽第一道防線了,以後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你知道入夏會發生什麽嗎?如果連續三次禱告,墨羽都是第一勇士,他在獸神面前向祭祀求婚,祭祀也不能拒絕。我一定要進去。”

“可是即使您進去也不能——”

“荒唐!誰不知道明明是墨羽陷害才致使我的長兄被祭祀厭棄?紅綢星基地,藍星兩次襲擊,是他早知道有元嬰修士,才勸說清珏大人把任務給墨索脫。這等小人,也配做第一勇士?也配娶祭祀——”

門吱呀一聲打開。

墨爾不耐的向門口看去,視線卻陡然凝固。

他認識得這張臉。或者說,整個墨山族的勇士,都認識這張臉。祭祀曾經說過,誰能殺了他,誰就是墨山族的族長。

但他也知道墨索脫和其他兄弟是怎麽丢掉性命的。

墨爾瞳孔驟縮,第一反應就是要按向警報,卻是被陸夢機搶先了一步。咔擦一聲,手骨斷裂的聲音響起。

陸夢機給沐樊打了個手勢,布下隔音開始審訊。

名為墨爾的獸人甚至還沒有墨索脫硬氣,很快就将自己僅有的訊息交代了個底朝天。清珏已經在一周前搬入位于禁魔區的新基地,可祭祀究竟在哪裏連他也不知道。

沐樊的視線起初還看向屋內,少頃卻落在屋外那一座座風車上。

禁魔區的存在削弱了修着的感知。因為碎丹重修的緣故,沐樊對神識的控制未必如元嬰精準,卻有一種特殊的直覺。按照墨爾所說,因為磁場紊亂,今天是墨山信號基站能勉勵維持的最後一天。無論基站是否運作,用于供電的風車轉動如常。

這些風車密集排布在一座座高塔上,這種密集讓沐樊不由皺眉,不像是風力發電機組,堅固的水泥外殼倒像是——

堡壘內唯一的通訊響起,在陸夢機的威懾下,墨爾大氣不敢喘的接了電話。

“另外兩處防、防守,遭襲。三位長老被挾持。”

陸夢機滿意的點頭,正待開口,卻忽然看到沐樊做了個手勢。

他迅速将墨爾敲暈,幾乎在電光石火之間與沐樊迅速回撤。

“風車有古怪。”沐樊神情凝肅。

墨山族的這一處基地中,風車高塔密布,走出堡壘面前就有一座。

陸夢機将掌心貼在過于厚實的混凝土外殼上,忽的爆了一聲粗口。

“鈾金屬。”

沐樊眼神陡凝。

他的掌心迅速攥緊。

遷入禁魔區、只剩資質低下的獸人留守,襲擊禦虛宗,藏在風車裏的鈾金屬和燃料——清珏所有的布局終于在這一刻串聯。

風車內的反應堆并非穩态,随時會被燃料激發。不僅是墨索脫,幾百米外對清珏信任仰慕的墨山族人,都是随時可以抛棄的棋子。

——清珏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沐樊瞬間想到了什麽,倏忽轉身向堡壘掠去。

“阿樊,”陸夢機一急,跟在他的後面:“你出去——”

“宗主,慎獨他們。”沐樊迅速道:“別忘了,這裏是唯一的信號基站。”也是唯一能聯系到另外兩座基地的地方。

墨山北六堡壘,席雪正與一衆禦虛弟子圍觀阿七暴揍墨山族獸人。冷不丁堡壘內的通訊響起。

“誰接?”衆人面面相觑。

“我來吧。”阿七幹脆道:“諒他們也聽不出來——啊,沐、沐先生?讓我們回去?怎麽了,我們這裏好着呢。什麽反應堆——”

秦慎獨迅速搶過聽筒,在下一秒神色陡沉。

“回撤,快!”

禁魔區邊緣,同宗主聯絡上之後,顯示來自秦慎獨那處基地的通訊再度響起。

聽到聲音的一瞬,沐樊卻是陡然皺眉。

通訊對面并非秦慎獨,甚至并非任何一個所知的墨山族基地,嘈雜的信號中,清珏過于甜膩的聲音尤其刺耳。

“沐師弟,”他輕聲道:“喜歡風車嗎?”

紫電劍驟然出鞘,在沐樊反應過來之前,陸夢機抱住他騰然躍起。

“阿樊,小心——”

幾乎在同一時刻,距離堡壘最近的風車炸開,熊熊火焰騰然升起宛如人間煉獄,甚至聚集起一團小型的蘑菇雲。

風車旁幾個獸人瞬間就沒了聲息。原本在一邊晾曬衣服的男人驀地爆發出一聲哭嚎,想顫抖着向伴侶伸手,卻被倏忽高漲的火焰吞沒。一裏外的基地舊址上,正在玩鬧的墨山族幼崽哭成一片,慌亂之中無數獸人護着幼崽就要向基地外奔逃。

然而起火的風車不止一座。

巨大的爆炸聲接連響起,誰也不知道何時才是終結。

沐樊抿緊嘴唇,指尖因為憤怒而顫抖,腰間琉光劍嗡鳴,卻是在向急切主人預警。

下一瞬,火光驟然暗淡——天地間灰蒙蒙一片像是有無數風沙呼嘯,又像是雪片,又像是燃燒後的灰塵。與禁魔區相同的死氣将這一片基地裹挾,天地失色。

禁魔區,擴張了。

被清珏毀滅的基地因為裂變而爆發出高強輻射,瞬間被并入禁魔區之中。元嬰、返虛、渡劫,一切修為在自然的威能下形同虛設。紫電劍與琉光劍皆是在一瞬化為凡鐵。

“跳。”陸夢機果決道。

觸地的瞬間,從炸裂抛出的石塊兜頭落下。

沐樊瞳孔一縮,想把陸夢機推開。

卻幾乎在同一時刻,陸夢機強硬的護在了他的身前。

巨大的沖擊力讓沐樊眼前一黑。昏迷前最後的記憶,是陸夢機一聲悶哼,和驟然彌散在狹小空間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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