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核磁風暴
醞釀已久的核磁風暴一瞬即發。
漫天風雪之中, 沿着熒光密布的“路”, 沐樊裹着獸皮繼續向白柚林行進。
彈匣中還剩下五發子彈。
雪原裏一片茫茫無際, 有了方才的經驗,沐樊會間歇性在風聲中捕捉遠處兇獸的腳步。不知是否出于巧合,缺少了獸人少年,兇獸似乎對他也并不感興趣。
長臂猿能在茫茫雪原裏找到他們的原因,興許是因為少年的右臂。
禁魔區內,高強的輻射孕育了一系列處于食物鏈頂端的變異兇獸, 但它們卻無法踏出禁魔區一部。它們的食物, 也與輻射息息相關。
此時最大的危機, 不在于野獸, 而在于風。
核磁風暴像是禁魔區內的絞肉機, 視野內一片支離破碎。沐樊的面色比方才還要蒼白, 他的手腳一片冰涼的,從少年身上搜刮的火石就在他的暗扣裏, 然正如同幾天前星船上沃瑪所說,禁魔區內,連生火都是難題。
雪原上的風可以泯滅一切躍動的活物。
沐樊已經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 他的視野已經有些輕微模糊, 不斷重複反複的景色讓一切都變得極慢,意識也變得煎熬, 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
為了保持清醒,沐樊開始強迫自己去數“路”上的熒光标記。寒冷中消耗的能量讓他無法維持更複雜的思考,他抿着唇, 眯起眼睛,倏忽間像是遺忘了什麽,不知道為什麽會走在這裏,又驀然想起。
他要去白柚林,因為陸夢機的狀态,可能會比他更差。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已經恍惚的站在那裏,即使冰冷的寒風割在臉上也毫無所覺,下一刻又因為潛意識裏,知道停下等同于脫力,而繼續前行。
風暴卻愈來愈烈。
就在意識幾乎凝固之前,沐樊驀然被指尖一陣刺痛喚醒。
他緩緩低頭,許久才反應過來。
趴在他手臂上的,是一只紅褐色的蜥蜴。此時正瞪着兩只眼睛看着他,方才,它正是用利針一樣的爪子撓了他一道。
在它的尾巴尖上,廢墟裏的泥土被粘液附着,另一只懸空的爪子因為中毒呈淡紫色——兩個小時之前,還是深紫色。
那蜥蜴見沐樊恢複了知覺,這才大咧咧的蹿了下去,一面爬一面回頭,示意沐樊跟上來。
它的方向,與通往白柚林的路完全偏離。
有了到處亂竄的蜥蜴,一片灰白的視野裏終于恢複了躍動。沐樊卻是微微一頓。
視線像是蒙了一層霧。
他又閉上雙眼,再度睜開,依然如此。
雪地中,青年俯下身,伸出的右手在蜥蜴的脊背輕輕劃過,像是親昵又像是安撫。下一刻揮袖離去。
那紅褐色的蜥蜴別扭了半天才同意被他摸摸,沒想到這人摸完還不負責,登時大怒。
它刷刷蹿到沐樊身前,三兩下又蹦上他的手臂,爪子上上下下,一會兒指向白柚林,一會兒又做出肚皮朝天四肢攤平的動作。
繼續走下去,就等于死。
沐樊的腳步終于停頓。
冷血動物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但就他圍着沐樊的架勢,卻不似作僞。
“你——聽得懂我說話?”他緩緩開口,喉嚨滞澀而沙啞。
蜥蜴點了點頭。
“前面有什麽?”
蜥蜴嘶嘶幾聲,無法表達出更複雜的意思,急的團團轉。
“為什麽要救我?”
蜥蜴又竄到了地上,做出一個被綁起來的姿勢,分明與先前在案板上一樣。
“我要去白柚林找人,你能再把我帶回來嗎。”
蜥蜴掃了他一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好。”
沐樊最後看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向紅褐蜥蜴剛才爬行的方向走出了一步。那蜥蜴的小腦袋頓時露出了疑似愉悅的情緒,迅速帶着沐樊向未知的方向行進。
一路上,它不斷回頭嘶嘶吐信,但凡沐樊走的慢了就恨不得再撓他一爪子。
沐樊此時的體力已經接近透支,一聲不吭的跟在後面,那蜥蜴似是知曉他狀态不好,卻是催的更急。
一片模糊的視線中,雪原終于有了變化。
先是零星的碎石,接着是半人高的石塊,接着是拔然而起的石林。
紅褐蜥蜴顯然對這裏極其熟稔,它迅速在嶙峋的縫隙中扒拉出一條小路,示意沐樊跟着鑽進去。
風暴愈演愈烈,穿梭在石林中發出詭異的怪聲,先是如泣如訴,接着如同萬鬼哭嚎。蜥蜴指向的目的地是一處石洞,在沐樊進去的一瞬,它立刻慌不疊的扯着褲腳就把人往深處帶。
在他們的身後,幾乎同一時刻,風暴大作。原本淺灰色的空氣變得漆黑如墨,竟是連唯一的光源都被卷起的塵土遮蔽。
沐樊倒吸了一口冷氣,手腳如墜冰窖。
如果他仍在那條通往白柚林的路上,禦虛宗執劍長老的魂燈怕是在風起的一瞬就已經熄滅。然而他的表情卻更加凝重。
陸夢機。
洞穴深處。終于抵達安全地帶之後,那紅褐蜥蜴歪着腦袋,尾巴一挑一挑就要邀功,仔細看了半天才郁悶發現,眼前的青年竟然并不開心。
莫不是要撓他一爪子才能開心?
下一秒,那蜥蜴瞪大了眼睛——青年快速解開了劣質的皮草,緊接着是外袍,裏衣,将原本冰冷的掌心覆蓋在了肩頭一道劍芒狀的痕跡上。
沒有靈力支撐的妖獸契約無法催動,作為契主卻仍是能感受到最微小的連結。
還好。
沐樊終于松了一口氣。
那紅褐色蜥蜴依然歪着腦袋,正打算湊近研究那看似獸紋,又不像獸紋的印記,冷不丁一道陰影兜頭而下。它大驚,迅速蹿走之後只聽到撲通一聲,好不容易救下來的人已經昏睡在山洞中,人事不知。
沐樊醒來的時候,雪原終于恢複了平靜。
那紅褐蜥蜴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半個時辰之後才再次出現,對着沐樊嘶嘶的吐信。
在沐樊伸手摸它腦袋的時候,又別扭的別過頭去,再回頭看他時,青年臉上一片平靜,仿佛只是沉沉睡了一覺而已。
可明明這個人差點就死了。
熹微的光從洞口透出,沐樊站起來的時候有一瞬踉跄。
“出發吧,回路上。”
蜥蜴點了點頭,卻在轉身的一瞬眼神飄忽。
一人一蜥沿着來時的路回溯,起初還有碎石做參照,沐樊依稀也能認路,等到回到雪原,一片空茫之中就只剩下在前面亂竄的引路蜥。
不知是否是沐樊的錯覺,進入雪原之後,那紅褐蜥蜴只知道埋頭向前,完全不似在山洞中一般讨巧。就連幾次同它說話,都裝聾作啞,一個勁兒向前爬。
沐樊思索自己是否有哪裏得罪到它,但看那蜥蜴的小模樣,分明是有些懼怕,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沐樊起初走的極快,往後逐漸放慢了步伐。
“慢一些,”他輕聲道:“抱歉,我看的有些不清。”
那蜥蜴一頓,也不催促。
約莫走了一個多時辰,沐樊終于發現了不對。
周圍的景色即使模糊,仍是能看到一塊一塊青苔模樣的植被,牢牢附着在凍土上。而先前他走過的“路”,卻分明只有一片荒原。
“這是哪裏?”
那蜥蜴一僵,只顧着繼續向前爬。
沐樊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它帶着自己一路走來的方向,絕對不是白柚林。他微微一嘆,只能将計劃暫緩。這蜥蜴救過他的命,自然不會害他,只是卻不知它究竟是何心思。
“你總該告訴我,這裏是哪。”
那蜥蜴有些怯懦的回過頭來,啪叽一下趴下,做了個睡覺的動作。
沐樊眯起眼睛,許久才看清。洞穴裏也能休憩,它把自己帶到這裏,或許是因為這是它的家。
沐樊頓了一下,幾乎可以預料到石縫裏蹿出數不清的小蜥蜴的場景。
如同印證他的猜測,下一刻,腳下的青苔驀地動了動,探出來一個深綠色的腦袋,迅速和紅褐色的小蜥聚頭。紅褐色的蜥蜴似乎極為嫌棄,一腳把它踹開,那綠蜥眨了眨眼,也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向遠處爬走了。
沐樊向它消失的遠方擡頭,緊接着瞳孔微微一縮。
那裏正伫立着一座簡陋的木屋。
遠處有人聲傳來,炊煙袅袅升起。
沐樊有一瞬恍惚,幾乎以為自己被帶出了禁魔區,回到了北區的C港小鎮,然而經脈中的被壓制的靈力又不似作僞。
緊接着,他下意識的握住了腰間的琉光劍。如果小蜥無意間把他帶回了墨山族——
可那一片青苔之中,分明又沒有象征着墨山基地的“路”。
見他握住劍柄,那紅褐蜥蜴不滿的嘶嘶兩聲。
在他的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快點,別讓它跑了!你們怎麽狩獵的?!把豬趕到部落裏,虧你們想的起來!本來部落人就不多,出事了誰的鍋?”
“族長說了要活的,哎喲,你打我腦袋作甚!”
“是活的又不是活蹦亂跳的!你傻啊!哎這條路上怎麽有人?大兄弟讓讓,撞到了腰子我們可不負責——”
“哥!這人,沒沒沒沒見過啊……”
那獸人悚然擡頭,正見到那頭被趕得到處跑的野豬慌不擇路向前沖去,緊接着吃痛低吼,畏懼逃回,正被兩人捉了個正着。
那變異野豬唯一沒有被鱗甲覆蓋的頸部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站在十米之外的青年指尖微動,剛才的銀光被攏入他腰間的劍鞘。
青年的呼吸有些急促,少頃才恢複平靜。他逆着暗淡的天光微微側身,那獸人呼吸一滞,緊接着才發現他的眼睛是閉着的,就像是在适應什麽一般,許久才睜開。
“哥,咱、咱要不要拉警報?”他身邊的矮個子獸人迅速說道,一面就要從懷裏掏出骨笛,卻忽的“哎喲”一聲縮手。
“誰咬我?”低頭的一瞬他卻慫了下來,在他的手腕上,紅褐色的蜥蜴正眼神不善的嘶嘶吐信。
“赤土回來了?你沒丢啊?!哎不對,哥啊啊啊啊赤土它咬我,你也知道它平時吃的都是些什麽東西,牙齒上指不定沾着點啥呢!它它它竟然咬我!”
“閉嘴!”
矮個子獸人在蜥蜴的恐吓下把骨笛又塞了回去,伸出腦袋看了看,立刻愣在了當場。即使眼神警戒,臉色卻已然放緩,甚至有些眼神不知道往哪兒放:“他——”
“人是赤土帶回來的。”他的兄長掃了一眼,解釋。
“可這裏怎麽會有別人?!還……還是雌性,他有可能是墨山族的……”
那獸人把紅褐色蜥蜴捧起:“赤土,是嗎?”
赤土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就不是了。”獸人說道,只聽自己的族弟“哦”了一聲,話音未落就一個箭步沖了上去,顯然把這個哥哥抛在了腦後,噓寒問暖神色殷勤備至。
只是看背影,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你沒事吧?從哪裏來的?迷路了嗎?眼睛怎麽了?我的洞穴就在這附近——”那矮個子獸人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沐樊,就差沒眼珠子掉下來。
在他腳下,紅褐色的蜥蜴卻是蠻橫的将它擠開,繼續扒拉着沐樊的褲腳往一個方向走。
在那裏,剛剛消失的綠蜥再次出現,身後還跟了不少人。
沐樊眯起眼睛,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灰色豎瞳。
其中以獸人居多,站在最前面的卻是一個略顯瘦弱的青年。名為赤土的蜥蜴看到他,立刻快活的竄了上去,又指着沐樊嘶嘶說了些什麽。
青年點點頭,走到他的面前:“我叫明冉,是這裏的巫醫。赤土說,你生病了。”他又溫和的伸出手,禮貌問詢:“可以嗎?”
沐樊的視線在他胸前的吊墜上掃過,點頭,輕聲道謝:“勞煩了。”
“低燒,失血。在雪地裏走了多久了?”
“四個小時。”
明冉舒了口氣:“辛虧你來了。最強壯的勇士也不敢走這麽久,再晚一點,眼睛就難治了。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是哪個部落的雌性。”
說道這裏的時候,周圍的獸人都放緩了動作。
他們的眼中有驚豔,有好奇,有疑惑,但更多的卻是戒備。不大的部落,入口被他們牢牢擋在身後,雖沉默卻異常默契。
在他們視線的中心,被蜥蜴帶回的異族青年露出了一個微笑:“沐樊,雪豹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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