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遺族
空曠的雪原上, 似乎所有熱鬧都聚攏在了集市的一角。
“聽說了嗎?赤土帶回來一個雌性……”
“?赤土成精了?變成人了?雌性能看上它嗎?!”
“你傻啊你!赤土領回來的, 單身的, 雌性。長得,特別,好看。”
“能有多好看啊?”
“看見了沒,從這邊,到那邊,這一溜子長隊都是排在神廟前面的, 等着巫醫大人一出來就挨個兒進去混臉熟的。”
噠噠的步聲由遠及近, 像是偶蹄目動物奔騰而來, 卷起幹燥的塵土。
即使在禁魔區外, 能夠被馴服為坐騎的野獸都尤其稀罕。在禁魔區內, 則更代表着實力與尊榮。
這是一只變異的雄鹿——在這片雪原上實數清秀, 至少猙獰的鹿首沒有妨礙觀瞻的肉瘤。鹿角被砍了一半,上面坐着一個健壯的獸人, 眼神陰郁,西瓜刀一樣的眉毛擰在一起。
路邊的獸人擡起頭,紛紛露出歡騰的表情:“族長回來了!”
那獸人點點頭, 從雄鹿兩米多高的脊背上躍下, 幹脆利落:“明冉在哪。”
“大人在神廟裏。”
“和那個異族呆在一起?護衛隊是怎麽了?沒把人綁起來?就這麽放進去了?”
“這……”
那獸人把鹿一拴,徑直向前走去, 集市門口的長隊裏不少獸人伸頭張望,不乏今日當值的護衛隊。
“……”他眉毛擰的更緊,擠開人群, 一腳踹開神廟的大門。
紗布揭開,沐樊頓了一下才睜開雙眼。
神廟內敞亮的光灑在鋪滿幹草的地面上,瞳孔的刺痛消減,視野從模糊逐漸拼湊清晰。
在他的身邊,名為赤土的蜥蜴翻了個個兒,四仰八叉的曬着太陽。
神廟內的璧漆也是紅褐色的,幾種截然不同的圖騰繪制在一處,顯得奇異而吊詭。圖騰間隙,重複的象形圖案像是趴伏在石壁上的蜥蜴。
圖騰中,沐樊能認出一種,與布魯斯肩臂上的獸紋完全相同。
衣獅族。
他記得沃瑪曾經說過,墨山族發難,幾個小部落逃不出去,出山的路被封,最後還未戰死的不願被魔鬼俘虜,舉族去了禁魔區,四百個人再也沒能回來。
——他們原是在舉步維艱的禁魔區內,尋得了一處安身之所。只是此時看部落的規模,遠遠不足四百。
神廟與集市在部落的最正中,旁邊零星散落着木屋與雪洞。集市上的獸人不少帶傷,或肢體殘疾。幾乎見不到年邁的獸人,或者幼崽,以及雌性。
“我聽說,雪豹,是南區的族裔。”明冉撐着下巴,饒有興趣的看着沐樊:“你是一個人進來的嗎?”
“我和朋友走散了。”沐樊道。
明冉一聲嘆息,禁魔區內,除非有蜥蜴引路,走散的人再也不會回來。幾個小時之前核磁風暴還在肆虐,希望更加渺茫。
然而他卻想的更多。出于某種原因,他迫切的希望這位被赤土帶回來的雌性能留下來。
“我想打聽一個地方。”沐樊忽然開口。
明冉點頭:“你說。”
“白柚林。”
明冉的動作一頓,許久才開口:“你的朋友,是在那裏走散的嗎。”
見沐樊依然看着他,明冉嘆了口氣。他招了招手,原本攤在一旁的赤土懶散的爬上他的手腕:“這是赤土,我想你們已經認識了。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因為它們,這裏所有的獸人都會埋葬在雪原上。現在的部落,和它們是共生關系。”
赤土的尾巴動了動,明冉繼續說道:“禁魔區裏,只有異植和異獸。為了活下來,每個物種都會瘋了一樣進化。比如長臂猿,鹿,藤蔓,再比如赤土。它雖然弱小,卻比獸人幼崽都要聰慧。蜥蜴知曉這座雪原上的不少地方,靈巧與速度讓他們足以在絕大多數異獸的攻擊下自保。可就連它們都不敢去白柚林。”
“我聽說,那裏有比異獸更可怕的東西,”見沐樊眼神微亮,明冉有些不忍,卻仍是說道:“說這句話的前輩已經去世了,就在走出白柚林的兩周後。他先是不斷失去記憶,然後被迫困于獸形,不分日夜的嘶吼,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逼迫他退化。”明冉打了個寒顫:“——一直到他走掉的那一天。”
沐樊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在禁魔區裏,失去同伴時刻都有可能發生。不過,能結識新的朋友,就是獸神的恩賜。”明冉的聲音像溫柔的暖流撫過:“我們都希望你能把部落當成自己的家。”
神廟後院的布簾被拉開,一位老者走了進來。
在他的手上有一個陶缽,裏面盛放的正是從蜥蜴尾巴上小心摘下的泥土。
他看了沐樊一眼,灰色的瞳孔中帶着一種安靜的慈祥。
泥土被分成三份,傾倒在草砂紙上。
“濕土,有人為翻動的痕跡。粉塵,磚屑和鐵屑。最後這一份是新土,至少——不像禁魔區的土樣。”老人緩緩說道,眼神轉肅:“看樣子,墨山族又遷進來不少人。還有,禁魔區延伸了。”
說道這裏,他的目光盯在了沐樊的身上:“後生,你是被卷進來的吧。說說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聚變爆炸。”沐樊答道,見兩人面色迷惑,他幹脆從墨山基地開始講起,隐去了其中糾葛。
聽到墨山族炸了一個基地,将剩下的族人盡數遷入之後,明冉和老者皆是面沉如水。
就在此時,神廟的大門被一腳踢開。
“——諾亞!”明冉怒極,脫口而出。
站在門口的獸人卻恍若未聞,西瓜刀一樣的濃眉下,不帶感情的灰色豎瞳直直的落在沐樊的臉上。
“抱歉,這是諾亞,是族長,”明冉忙向沐樊解釋:“有時候腦子不太好使……”
名為諾亞的獸人步履飛快,帶起一陣勁風,嘴角的冷笑絲毫不遮掩。在明冉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一腳踩在了低矮的案臺上,幹草堆裏彈起的浮塵将明冉嗆得咳嗽連連。
而他已經以一個極具壓迫性的姿态站在沐樊面前:“說說看,是誰派你來的。”
沐樊皺着眉,看向他的表情無悲無喜,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淡。
諾亞卻是一頓,心中警鈴更甚。面前的雌性處處透着詭異,一張好看的過分的臉,迷霧一樣的背景,還有莫名冷硬的氣勢。
他注意到青年的腰間懸着一把細長的利器,即使他明知以雌性的力量,聚力一劈也不過爾爾,但卻忍不住幾次留意。
“把他帶走,去後山。”
諾亞身後,兩個獸人頓時傻了眼:“族長大人,這……”
明冉更是氣的跳腳:“你瘋了,他還病着!”
諾亞只一眼就讓他閉嘴:“你忘了,兩年前那些族人是怎麽死的嗎?”
一片沉寂。
直到那捧着陶缽的老者開口:“是赤土帶他回來的。赤土認得清墨山族人,還有,誰會派雌性來做內應?”
諾亞緩緩開口:“明天是狩獵日,族裏的獸人大多都要離開部落。如果出了事,這個代價,誰都承擔不起。”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讓他跟着狩獵隊走。”
還未等老者開口,明冉已是一口回絕:“不可能。讓雌性去雪原狩獵?你怎麽想的出來,這簡直等于謀殺——”
沐樊忽道:“好,我跟你們去狩獵。”
明冉一滞。
沐樊又問:“什麽時候出發。”
這一次,不僅是明冉,就連那名為諾亞的獸人都驚訝了起來。他眯起眼睛看向沐樊,眼神第一次帶了點重量,饒有興趣的打量他:“這是你說的。”
沐樊點頭。
“明天早晨。記住,如果你反悔,我也不會憐香惜玉。”
神廟的大門再次關上,飛揚跋扈的獸人族長揚長而去。過了許久明冉才反應過來,眼神又是複雜又是憤怒:“你等着,我去解決。你還沒有病愈,只要你不出神廟,諾亞不敢把你怎麽樣——”
沐樊卻是搖了搖頭:“無事。”
諾亞的出現在他的意料之外,卻是給了他一個恰到好處的機遇。
聚集在部落內的遺族已經在禁魔區紮根了二十年,無論是最基本的生火,狩獵還是探險避難都有着充足的經驗。禁魔區內一切與外界反常,他要去白柚林,就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身上的傷勢雖看似嚴重,以劍修的體質,休憩一晚也能基本恢複。至于經脈中的暗傷,在禁魔區內,就算大羅金仙也束手無策,沐樊索性放置不管。
明冉猶豫了許久,終于開口:“你不會,真的打算跟他們去狩獵吧?!”
沐樊的神色一片清明:“放心。”他又頓了一下,溫和笑道:“多謝。”
禁魔區內物資匮乏,明冉用在他身上的草藥雖認不出名字,沐樊卻也知道其珍貴。
青年的五官因為這一笑如冰雪初融,原本的帶着疏離的俊逸寸寸展開,勾起的唇角致命的好看,讓人如何也移不開眼。
明冉臉頰不受控制的一紅,心中有一瞬恍惚。
明明是個再漂亮不過的雌性,可這周身氣勢,又如何也不像雌性。
門外,諾亞走後,那一群排隊許久的獸人眼看着就要蜂擁而入。似乎又因為有人說了什麽,爆發出一陣争吵。透着木門也能聽到“雌性”、“狩獵”、“荒唐”之類的關鍵詞。
門內,明冉忽的開口:“你——”似是覺得有些不妥,他又重新說道:“冒昧問一句,你……有訂婚的獸人嗎?抱歉,沒有別的意思。我可以替你把他們趕走。”
那木門外碰碰作響,顯然只要說出一個“無”字,下一秒神廟就能被單身獸人淹沒。
沐樊道:“有。他在白柚林。”
入夜,距離核磁風暴後的第一次狩獵不足十個小時。
按照族長諾亞的吩咐,沐樊沒有住在有着松軟幹草床的神廟,而是在一處打掃幹淨的木屋內。
身位巫醫的明冉仗着權勢,從庫存裏額外調了兩床棉被,送去時卻發現人已經沉沉睡下。
蜥蜴赤土正趴在床頭,對着換下的長袍上的暗紋窸窸窣窣小爪子蹭個不停。
沐樊在放松戒備後睡的極沉。他信任赤土,也信任明冉,有連續四十八小時的體力透支在前,他自然不會跟自己的身體狀況過不去。
明冉嘆了口氣,把赤土捉起放在桌上:“別蹭了,蹭禿了你可賠不起。”
他轉身走出,帶上木屋的小門,順着長滿青苔的小路走到底,不出意外看到諾亞在打磨一柄彎刀。
“你可真有意思。”明冉板着臉道。
“我也沒辦法。”諾亞頭也不擡。
“他不是墨山族人。”
“不是就最好。”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明冉氣急:“族裏還有幾個雌性?你數數?再這樣下去,不用那群魔鬼動手,部落也會消失在雪原。”
諾亞掃了他一眼:“再說吧。倒是你,巫醫大人,願意追随你獸人不少吧?挑幾個呗。”
他的聲音在“幾個”上頓了一下,視線又掃過明冉從不離身的粗糙挂墜。
明冉的面色已是一片冰冷。
那彎刀磨完,鋒刃在月光下泛着寒意。諾亞看着滿意,起身,反手挂在了牆上。
“如果他有異動,人我就不帶回來了。如果他沒問題——”諾亞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敢去雪原狩獵的雌性,有點意思。”
明冉冷笑:“他已經和獸人訂過婚了。”
“哦,獸人呢?”
“……白柚林。”明冉洩氣。
“哦,那就是死了。”諾亞心安理得,揮揮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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