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神鬼臼牽魂引

封雪很喜歡古色古香的建築，所以雖然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對于參拜神社上香之類的活動，她還是沒有任何抵觸，甚至是充滿興趣的。

之前拉着晴明和博雅來參拜的時候，聽說城東道成寺的姻緣簽很靈驗，她一直想着有時間過來求一個，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道成寺。

那名追着僧侶安珍的女子，剛到道成寺就被攔住，為了打破周圍的結界，她不得不重新化作蛇身，奇怪的是，封雪總覺得她與妖怪有些不同，如果硬要說什麽區別的話……似乎內在有些不一樣。

具體的封雪暫時還說不上來，不過為了避免事态鬧大，她還是隐蔽地躲到一旁，一手掏出流光溢彩的拂塵，幸好隐身符的效用還沒有過去，被動靜驚醒的僧侶們以及化為蛇身的女子，都沒有注意到她藏身的小角落。

寺內的檀香散發出提神的氣味，封雪的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凝神屏息，專心致志地觀察起來。

疑似蛇妖的女子被僧侶們攔住，由于化為蛇身無法開口說話，它只能吐着蛇信子表達不滿，僧侶們似乎都與安珍相識，拼了命的攔住蛇妖不讓它過去。

封雪看着蛇妖不想傷人命，僧侶們卻又不依不饒，一時半會兒糾纏不出個結果，不由得大為頭疼，輕輕吐出一口氣，幹脆閃入內室找安珍聊聊。

“……啪！”安珍手中的木魚掉在地上，他戒備地望了望四周，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清……清姬，是你嗎？”

“清姬？她就是追着你跑的女子？那你可知道，她到底是人是妖？”聽上去這和尚與蛇妖不是剛認識的樣子，封雪幹脆解除隐身輕盈落地，拉過地上的蒲團坐在安珍的對面，目光炯炯有神地凝視着他。

“你是何人？！”安珍看到來人不是清姬，一時間又訝異又失落，臉上的神情變來換去，好不精彩。

“啧……你這小和尚真不可愛，現在是我問你話，你反倒問起我來了？”封雪拂塵一揮，直指安珍的鼻子，柳眉倒豎，掐着腰肢，女王氣勢頗為驚人。

“呃……對，對不起。”安珍小和尚摸了摸鼻子，低着頭說了句阿彌陀佛，輕輕抱着木魚神色複雜，“我叫做安珍，是這裏的一名僧侶。三年前為潛心修行，前往熊野參拜菩薩。與清姬的認識純屬巧合，當時我身無分文，餓昏在山徑旁……剛好碰上前去參拜的清姬……”

狗血的故事說得封雪昏昏欲睡，外面僧侶們依舊與清姬纏鬥中，等安珍用催眠咒似的語調講完事情始末，封雪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上睡死過去。

其實故事很簡單，清姬救下了安珍，安珍當時沒有地方去，清姬就好心安排安珍在家裏住下，安珍為答謝清姬的收留與救命之恩，就時常與清姬講一些佛經道義，可是不想一來二去的……兩人居然産生了感情。

安珍當時與清姬正處于熱戀期，一時頭腦發熱居然答應要娶清姬。可是當京城師父的信件送來，告訴他馬上就是十年一度的佛法大會，身為師父得意弟子的安珍，已經在外苦修數年，是時候回去代表道成寺出席佛法大會。

一邊是數年汲汲苦修想要達到的佛國，一邊是萬丈紅塵令人不舍的情果，安珍內心十分掙紮，可是最後他還是選擇趁夜離開。無論如何，至少要回到道成寺，以謝師父多年的養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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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姬與京中貴族女子不同，她出身在相對偏遠的熊野，家中又是當地數一數二的豪族，從小父親溺愛舍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于是便養成了雖不驕縱卻頗為肆意的性格。

面對愛情，清姬亦是如此。敢愛敢恨，愛憎分明。得知安珍一聲不吭就要返京，還要去參加什麽佛法大會，清姬立即便明白，安珍很有可能要離開她了。

男人的心說變就變，愛情的花期比櫻花綻放的時間還要短暫……可是清姬心中明白，安珍對她并不是毫無感情，只是身為僧侶，而且是造詣不差的佛門弟子，她一個紅塵中人想要拉他走下神壇，并不是那麽容易的。

清姬不甘心就這樣與愛人訣別，毅然收拾包袱尋安珍而去，千裏迢迢，跋山涉水，身為貴族千金的清姬吃了不少苦，可是對愛情的執着讓她堅持下來。直到……安珍渡河想要進入平安京，清姬在已經沒有船的情況下，咬咬牙居然直接跳入河中，結果變成了一條大蛇追上岸，将安珍吓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聽到這裏的時候，封雪的瞌睡蟲已經跑了個精光，坐在安珍對面盤着腿不停嘆息。

安珍的性格說得好聽些是溫文爾雅，說得難聽些就是懦弱無能，左右搖擺，沒有主見。可偏偏清姬性格極為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火一般的熱情燃燒起來，到最後傷人又傷己。

之後的就是封雪所看到的場景了……安珍看得出封雪實力不凡，放下木魚擡眸望着她，神色有些複雜和猶豫，“清姬是個好女人，是我……配不上她。這位施主，可否幫一幫安珍，勸勸清姬……讓她回家去吧。”

安珍的話聽上去很渣，可是想到唐朝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的故事，封雪心中也明白，愛上并非俗世之人的女子，所受到的不僅僅是世俗的眼光，更難抉擇的是對方的心。

佛法，愛人……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如果真的可以一舉兩得，那麽世間就不會有那麽多癡男怨女，千古絕唱了。

“好，我……”“——碰！”

封雪正要點頭答應安珍的請求，試着勸一勸這位清姬小姐，忽然聽得門從外面破開，兩人所在的大殿立即狂風肆虐，殿中倒懸着的鐘也響了起來。

遍體鱗傷的蛇妖闖進大殿，血一般觸目驚心的紅眸，含着無盡的悲傷與怨恨，看到安珍與封雪對面而坐，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蛇妖當即一尾巴抽過來，狠狠地朝封雪劈過去。

“……喂！有話好好說！”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封雪跳到房梁之上，看着地上變成粉末的臺案，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這個武力值……清姬這麽剽悍，也難怪小和尚HOLD不住……萬一哪天她一個不爽，照着安珍這麽抽一下，小和尚估計就要一命嗚呼了吧。

封雪緩緩呼出一口氣，突然覺得，她對某只無恥的鬼王，還算是蠻好的。不但給他做好吃的，還幫他隐瞞真實身份。唉，上哪兒去找她這麽溫柔體貼十全十美的女人啊！

“清姬，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你要是心裏不舒服，要打的也是安珍才對，關我什麽事啊！”

封雪甩出拂塵攔住清姬劈空而來的尾巴，用眼角打量着下方默默誦經的安珍，微微勾了勾唇角。

“不——你不懂，你怎麽可能會懂！”清姬化作人形，用袖擺擋住口鼻，默默垂淚，暗暗傷心。風塵仆仆的臉龐，經過淚水的沖刷，變得有些髒兮兮的，原本清麗美貌的容顏，如今早已看不出分毫。

“安珍，安珍……妾身……嗚嗚……”

“唉，為了一個輕易離你而去的男人，将自己變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值得嗎？”封雪拉着清姬在房梁上面坐下，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支着下巴，長長嘆了一口氣問道，“就算他從前與你相愛，但是你現在這副模樣，你覺得你們還有可能嗎？”

如果說清姬沒有變成妖怪，那麽，她與安珍之間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如今，一個是人類，一個已成妖異，形同陌路……再無半分可能。

清姬接過手帕擦幹眼淚，并細心的拭去臉頰的髒污痕跡，露出巴掌大精致美麗的容顏。聽到封雪毫無惡意的話語，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握緊手帕聲音喑啞艱澀：

“若如此，妾身便與安珍同歸于盡！生不能同衾，死……亦要與君同穴！”

說罷，不等封雪說出勸服的話，她已經縱身躍下房梁，站在僧侶們的包圍圈中，通紅着雙眼擡眸望着安珍，一字一句，錐心泣血：

“你曾說過要娶妾身為妻，一生不離不棄，如今，妾身已經是渾身污穢妖孽之體，若生不能與君相依，那麽……便讓我們來世再在一起吧！哈哈……哈哈哈……”

清姬張開雙臂，滾燙的熱淚順着眼角滴落，殿中突然山搖地動狂風大作，四周的桌椅香案盡數倒塌，她望着被僧侶們牢牢護在後方的安珍，突然慘然一笑，鮮血順着嘴角滑落在地上，墜落化作一片片紅色的蓮花，熊熊火焰順風直沖雲霄，很快整座道成寺都淹沒在火海之中。

封雪打破房頂逃出火海，看着已成燎原之勢的烈火，不由得懊悔，她真是沒有勸人的天賦，不但沒有說服清姬放下執念，反而火上澆油害她玉石俱焚。

這般厲害的火勢，她雖然有把握逃出去，可是想要救下寺中的僧人，恐怕是有些……唉，為什麽醫師除了毒術醫術，就只會弄光使幻，那些花裏胡哨的把戲，這種時候根本中看不中用啊！

就算她能救人，可是火勢蔓延開來，一直滅不掉火的話，她救人的速度難道還能趕上燒死人的速度嗎？！！

為今之計，解鈴還須系鈴人，看來只有找清姬想辦法了！

順着破開一個大洞的房頂，封雪看到下方的情景。

安珍早已跟着僧侶們離開，徒留清姬心如死灰在原地，一臉生無所戀的悲哀神情。

咬咬牙，封雪甩開拂塵，生生劈開一條通往下方的道路，順着房頂的大洞一躍而下，直愣愣地砸落在清姬的面前。

“啊！你是……”清姬以袖掩面，滿眼的詫異與不解之情。剛剛安珍不顧她的死活，毅然決然轉身離去之時，她已經放棄心中最後一絲執念。正打算平靜地接受死亡，沒想到……只有一面之緣的粉衣少女，居然在離開之後又返回，出現在她的面前。

“清姬，往事如煙，前塵盡散，你所執着的人在生死關頭已作出抉擇，在佛門與你之間選擇了前者，那麽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徒然死去？”封雪在自己與清姬之間，撐起一道阻隔火焰的光幕，眸光如炬，在火光的映照下仿若繁花，盛開在最燦爛的火海之上。

“妾身……已經不再是人……”清姬有些猶豫，雖說對安珍已無執念，可是此身化為妖類，就算是親人父母，想必也不肯再認她這個女兒。天下之大，哪裏還有她的容身之處？倒不如，一死了之，幹幹淨淨……

“說什麽傻話！大江山上那麽多妖怪，一個比一個二貨，一個比一個逗比，還不是活得逍遙自在，開開心心。清姬，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相信我——”

封雪直直凝望着清姬，單手執拂塵撐住光幕，一手緩緩朝清姬伸去。

“我的名字叫做封雪，你若信我，就将自己交托給我。”

清姬擡頭正對上封雪的眸子，那雙眼透着無限溫暖，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堅毅無比，哪怕汗水已經打濕了衣衫，她的腰肢卻始終挺得筆直，說出口的話與仿佛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讓清姬的內心動搖不已……

“妾身……清姬，願意相信大人。”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忘記安珍，從頭……再來……哪怕是妖，也要活出自己的光彩！

封雪終于握住了清姬的手，她稍加用力，周圍噼裏啪啦的火光，剎那間湮沒了光幕，将封雪與清姬的身影掩蓋。

“阿雪——雪姬——碰！”

在火海中搖搖欲墜的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得粉碎，緋衣似火的少年滿目焦急，繡着斑斓紅葉的大紅衣袖，迎風獵獵而響，俊美的容貌此刻冷若冰霜。

“阿雪……”

十指緊握，發出咯吱咯吱的可怕響聲，可怕的火龍乘風而起，張牙舞爪朝少年撲來。他垂眸而立，不見他身體移動半分，只是微一拂袖，那火龍眨眼便憑空消失，連同道成寺附近的火海，都在頃刻之間化作虛無。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除了一夜之內變成廢墟的道成寺，以及……

“……成功了！太好了！”封雪抓着半空中掉落的百鬼名冊，拍了拍快跳出胸膛的心髒，旋轉了一圈才在原地站穩，常常呼出一口氣，臉上漾着劫後餘生的歡喜。

正要試着召喚清姬出來，突然背後響起一串腳步聲，急促而又充滿磅礴怒意，封雪身體一僵，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身後抱住，瑩白的耳垂被人用尖牙狠狠咬了下。

“說吧！要本尊怎麽懲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