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最傷是無情

月上中天。

傅秋與沈陌璃居住的院子裏寂靜無聲,唯有風吹動樹葉發出些許微弱聲響。

竺幽一動不動趴在屋頂,一襲绛紅色紗裙融入夜色中。

觀察了片刻,眼睛都要困得睜不開了,果然見院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

一式的黑衣,步伐放得很輕,轉瞬便到了房門口。

有兩個黑衣人各拿出一個竹筒,然後就見他們将相鄰的兩間屋子的窗紙捅破,将竹筒伸了進去。

又用這般下作的手段。

竺幽在心裏鄙夷了程複一番,正要翻身下去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肩膀卻突然被人按住。

她回頭,迷蒙的夜色下,韓無期一身白衣分外惹眼。他的手就按在她肩頭,而後下巴一擡,遙遙指了指對面的屋子。

竺幽會意,兩個人貓着腰輕聲下了屋頂,避開黑衣人的視線,從另一個方向上了傅秋那間房的屋頂。

掀開兩片瓦片望下去,屋內漆黑一片,适應了黑暗之後可以看清,程複已帶着兩個手下進了房。

一陣火石摩擦聲後,燈光驟亮,晃得人眼前一陣恍惚。

進了屋內的人顯然也是一驚。

竺幽擡頭看了韓無期一眼,他看她一眼,抿着唇輕輕搖了搖頭,兩個人繼續向下看。

傅秋正襟危坐在桌旁,看到程複,意外的平靜。

“這香……是你爹教你做的?”

程複勾唇,“老頭子留下的配方,我又加了點料。這樣輕易就解了,五毒嶺的傳人,果然名不虛傳。”

傅秋垂眸淡笑,“其實這味香,當年是我們一起研制的。”

一室沉默。

“你今日這般,是想将我帶去哪裏?”

“自然是去老頭子墳前。”

“為何?”

程複輕嗤一聲,“明知故問,老頭子惦記了你一輩子,若不是你移情他人,他又何至于潦倒一生,最後落得這般下場?”

傅秋的聲音有些低,竺幽将耳朵湊近了些,她仿佛輕笑了一聲,有些迷惘,有些了然,最終化作一聲輕微的嘆息。

“你笑什麽?”

“他是這樣對你說的嗎?我移情他人?”

“不然呢?”程複下巴擡高了一些,面上是不耐煩的語氣。

“想聽聽另一個版本麽?”

傅秋的聲音自房內傳上來,不甚響亮,竺幽二人對視一眼,将呼吸都放得輕些。

那原本,就是個一廂情願的故事。

郎有情而妾無意,一腔深情終化為刻骨仇恨。

當年的五毒嶺毒王收了一男一女兩個徒弟。

兩個孩子一起長大,漫長的歲月裏,除了與毒物為伴,便只有彼此的容顏日漸清晰。

兩人整日一同學藝,一同上山采藥,初時不覺,但年歲漸長,讀的書多了,她心智漸漸成熟,某日終于意識到,男女有別,師兄畢竟不是親兄長,該避嫌的還是要避。

她開始有意識地拉開與他的距離,他卻渾然不知。

有一日,她采了藥草去找師父,正巧碰上師兄與師父在交談。不記得是出于什麽心理,她躲到了一旁。

“師父,我喜歡秋兒已久,還望你能做主為我們辦婚事。”

“漠南,你可有問過秋兒的意見?”

“秋兒與我一同長大,自然是喜歡我的。”

她渾渾噩噩走遠,說不清什麽感受。

喜歡師兄麽?自然是喜歡的,可要嫁給他,又好像有些不願。好像是有些區別,可她也說不清區別是什麽。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一個男子,為尋藥草而來,長途跋涉後暈倒在五毒嶺的毒物障外。

男子灰頭土臉,但滿身塵土掩不住清俊面容。

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就有了一絲觸動,她看着那男子幹裂的唇和緊鎖的眉,鬼使神差的,将他帶了回去。

為他解了毒,意外的相談甚歡。而她迷惘的心也陡然清明。對師兄,是像親人那般的喜歡,與對師父的感情無異。可那絕對不是男女之情。

那男子,喚作沈曉峰。自幼學醫,天資卓越。她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與師兄完全不同的情感。

初見時的觸動漸漸落地生根,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而這世間最美好之事,不過兩情相悅。

師父也對他極贊賞,畢竟這樣的資質難能可貴。她沉醉于與沈曉峰的相愛中,同時也日漸不安。因為師兄開始以各種名義向沈曉峰挑戰。

所幸,沈曉峰都贏了。

那日,她親手做了菜肴給沈曉峰,師兄突然進來,臉色和善說師父找。

她不疑有他,去師父那回了話,再回來将菜端給沈曉峰。

他溫柔地抱着她,眉眼間俱是真摯的情意。

他說,過兩日就向師父提親,帶她回百草谷。

她幸福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那時她已有了身孕,最愛的男人就在身邊,而她馬上就要與他成親,這樣的時刻,多麽美好。

她含笑應着,親手将菜喂給他,語氣甜糯問是否合他口味,然後看着他俊朗的面容逐漸扭曲,臉色一寸寸灰敗。她驚慌失措,電光石火般想起師兄方才和善的笑容。

程漠南就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相互依偎的身影笑得冰冷。

他偷了師父珍藏的至毒的藥,并拿走了解藥。

她苦聲哀求,他卻只盯着她的眼睛道:“那麽,你便陪他一起死吧。”

回身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沈曉峰,她毫不猶豫地吃了剩下的菜。

她看着程漠南眼中驚懼交加,淡淡一笑,忍着五髒六腑撕裂般的痛感慢慢爬到了沈曉峰身旁,安靜地閉上了眼。

醒來的時候,師父一臉歉意坐在床邊,為程漠南向她道歉。

幸好師父及時趕來,逼程漠南交出了解藥,才免她二人一死。

第二日,他們就拜別了師父,離開了五毒嶺,帶着腹中的胎兒,颠沛流離數日,回了百草谷。

她再未聽到過程漠南的消息,起初自然是恨的,但到了最後,連恨都漸漸淡了。直到今日,她才知道程漠南有了個孩子。

“我從來,也未曾喜歡過你父親。”

一室沉默。

程複忽的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人都開始戰栗。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傅秋憐憫地看着他,語氣溫柔:“孩子,其實無論如何,這也是父輩的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程複擡眸看她,猛地摘掉了手套,常年不見天日的手異常蒼白,骨節分明的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疤痕,經年累月,數不勝數。

竺幽沉默了。雖她對程複實在談不上什麽好印象,就連他整日戴着手套的行為,也自發理解為效仿韓無期,可原來,竟是這樣的緣故。

“這是?”傅秋臉色驟變,伸手就要查看他的手,他卻退開一步,面上自嘲之色愈盛,“從小,他便要求我全心學醫,我若有偷懶或者讓他不滿意的時候,他就毫不留情地下手打我,竹條,荊棘,什麽趁手用什麽。

其他的小孩可以随意玩耍,可我呢。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個百草谷,知道我一定要讓百草谷身敗名裂,他說,那是我活着唯一的意義。”

“可原來,是他技不如人,卻強迫着我繼承他未竟之志,哈哈,可笑,當真可笑!我程複,竟有這樣一個爹!”

他放聲大笑,幾乎要将眼淚也笑出來,到最後沒了力氣,索性坐在了地上。

傅秋走過去,極輕柔地伸出手在他頭頂摸了摸,語聲溫柔道:“孩子,你應當過自己的生活。”

程複如同被火灼了一下,猛地一顫,呆呆地看着她方才撫摸他頭頂的手,她臉上仍挂着溫和的笑,眼裏卻是滿滿的擔憂。

他飛快地站起身,面色複雜地看她一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不知為何,竺幽竟覺得心裏澀澀的。

手心突然一暖,她回首,韓無期也看着瓦片下方,面色淡淡。

夜漸漸深了。

兩人下了房,竺幽仍悶悶的。

“你如何看待此事?”

韓無期淡淡的嗓音響在頭頂,竺幽擡眸,能看到他在夜色中不甚清楚的臉,面若冠玉。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程複他爹,太狠心了。”

一只手撫上她的頭頂,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韓無期道:“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他完全可以選擇逃離這樣的擺布。”

竺幽微微一愣,擡頭看他,他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她的眼神清澈而溫柔:“是不是對他之前欺負你的事釋然了?”

竺幽臉上立時湧起憤慨之色,想了想,又松了拳頭,語氣輕松道:“若是他不再惹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韓無期眼中笑意加深,看着她不說話。

竺幽是回了房,才後知後覺剛才發生了什麽。她偷聽到了一個秘密,然後,韓無期不僅對她笑了,而且那樣溫柔地摸了她的頭發?

她當真不是在做夢麽?

心髒在胸腔裏兀自跳動不休,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多時,終究耐不住,輕手輕腳出門,摸到了韓無期房中。

房門沒鎖,她踮着腳繞過屏風,就看到韓無期安靜地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很嚴實,睡相也很好,平日裏慣于繃着的一張臉自然舒展着,更顯得眉目清俊。

真好看。

竺幽在床邊趴下來,靜靜蹲着數他的睫毛,躁動的一顆心也突然安靜下來,一根又一根,黑而濃的睫毛數也數不清。

思緒一時放空,冷不防手被人一把抓住,一陣天翻地覆,世界再度歸位時,她整個人趴在韓無期胸口,與他貼得極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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