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六

言醞釀到一半的進度條再次被外力中斷,他驀地一愣。

齊斐與愣住的言面面相觑片刻,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

進入休息室之前,齊斐總共是有着兩個疑問,一個有關“您”與“你”的稱呼問題,一個有關左恩之前話語裏提到的“把柄”,在共同浏覽消息期間,左恩主動向他提起了他的第二個問題。

細節敘述起來過于繁瑣,左恩僅向齊斐透露了個大概。

各大世家均有主要涉獵行業,譬如齊斐目前最為熟悉的左家與奧家。

左家近三百年來都專注商業貿易一域,奧家則自新帝國建立起便以軍部為主要活動舞臺。

無論引領全族向某一領域發展的“領頭蟲”最初是否有過要在該領域內進行資源壟斷的想法,世界大族長期專營一域,在這片區域內形成家族力量盤踞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左恩告訴齊斐:“五大軍團相互制衡,五位軍團長分別出自五大将門之家,随便軍團長之下的蟲員如何調動,穩居在最頂頭位置上的一定是‘五門’之一的成員,這是歷年來的慣例。”

齊斐在左恩說話期間專注傾聽,目光靜靜落在對方身上。

“不過,慣例在四年以前被打破了。”

左恩的話音在這裏停了一停,他朝齊斐露出一個神秘兮兮的笑容:“你猜,打破了這個慣例的對象是誰?”

歷年來的軍團長都出身将門,家庭背景雄渾,現任軍團長中能夠稱得上打破了這一慣例的,自然是其中唯一沒有家族力量支持的對象。

齊斐恰巧只知道這麽一位收容中心出身的軍團長。

答案昭然若揭。

言能夠升到如今的位子上,晉升為五位軍團長之一,便意味着“五門”之一在四年前的晉升中失利。

長期以來歸自家成員掌控的軍團驟然離手,這幾乎是動搖到了家族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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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疑問句完全可以改為陳述句,言當然是正被針對着,他不僅被針對,還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連根拔起,一朝鏟除殆盡。可偏偏,他這根釘子紮的過深,刺幹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倒刺,這些倒刺全都與主刺牢牢貼合,關聯緊密,它們在這四年裏飛速增長,将多如牛毛的根須延伸至了這唯一脫離世家掌控的軍團的每一處。

這樣一根具備生長性的釘子不光難以拔起,一旦強制抽離,還勢必會元氣大傷。

暗中盯着言一舉一動的對象都是絞盡腦汁的挖掘着他的失誤,從細枝末節裏去揪他的把柄,試圖在對自身損耗最小的情形下将他從現在的位子上拉下來。

“其實他們盯着言的原因還有一個。”左恩在齊斐猜到了答案後繼續開口,但他沒能把後面的話說完。

言來的正是時候,他在左恩剛提到還有一個原因時就按響了呼叫鈴。

作為已婚蟲士,盡管左恩頂着的是二十七八的皮囊,但他偶爾也會操操與真實年齡相符的心——比如關照這些真年輕蟲們的感情生活。

左恩在言進入休息室後順勢住了嘴,十分貼心的主動為齊斐和言留出“二蟲空間”,将還沒說完的後續內容全都臨時收進了那句“待會再聊”裏。

驟然被問及是不是正被針對的蟲長官兀自怔愣着,半晌不答話。

齊斐覺得自己像是名剛剛聽完孩子朋友悄悄向自己打的小報告,知道了自家孩子正在學院裏遭受欺負的家長,他其實有着不少好話題開頭可以選擇,結果在到了受了欺負的“孩子”面前後,開口就是一句明知故問的“是不是有誰在欺負你”。

這句話十分雞肋,還極容易獲得否定答複,畢竟青春期的孩子大多倔強敏感,不願……不不,等等,思維跑遠了。

端着一張四平八穩的面癱臉,齊斐不動聲色的将跑偏的思維從那個詭異比喻裏扯了回來。

他發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将自己代入進奇怪的角色關系裏。

等到當慣了照顧者角色,對于“博愛的奶爸”這一驚天地泣鬼神的頭銜也勉強能夠接受的齊奶爸回想了一番上一次将自己與“父親”等同起來是什麽時候後,言也終于愣神完了。

絲毫不知自己險些在齊斐腦海中與對方結為臨時父子關系,愣神完畢的蟲長官竭力保持了面容平靜,只一雙藍眼睛目光灼灼:“你在擔心我?”

齊斐感到他仿佛被一雙蟲眼探照燈給盯住了,他承認了自己的确在擔心,然後發覺那雙“探照燈”竟然升了級。

“我很高興。”言目不轉睛看着齊斐。

“探照燈”亮度直線提升,還頗具穿透力,隐隐有要直奔向鐳射燈的趨勢。

齊斐與言面對面而站,對面那雙眼睛裏的光亮皆數落在了他眼裏,他像是直接注視了某一處光源,以光源為中心,他的視野周圍泛出了一點由知覺滞留特性造成的小光點。

言實際上是名不習慣笑的對象,齊斐在接觸的這些循環日裏已經發現了這點。

蟲長官每次試圖朝齊斐微笑時,露出的笑容都僵硬死板,只是努力将五官調整到了“笑”應有的位置上,他最習慣的神色是嚴肅冷峻近刻板的面無表情。

但即便是言不茍言笑,只擺出一張無甚表情的臉面對齊斐,齊斐仍能大致辨別出對方的真實心情——靠那雙眼睛。

在看向齊斐的時候,言總是将所有情緒都擺進了眼睛裏,他的眼睛對齊斐從來毫無保留,将希冀和渴望都誠實填充了進去。

齊斐靜靜看了言片刻,某個問題不期然浮了上來,他在遲疑片刻後順應了本心:“你是因為我在關心你而高興,還是在因為我做了與另一個‘我’相似的事情而高興?”

聲敏傳感器感應到了錯誤音頻信號,“光源”閃了閃後暗了下去。

好歹還沒有移開眼睛。

想起齊斐對于模板嵌套的介懷,有過“前科”的蟲長官老實的像個回答雄父提問的幼生體:“前一個。”

齊斐:“……”

其實沖着那雙眼睛裏的光驟然暗下去,言隐隐有些畏縮的眼神,齊斐還以為答案會是後一個。

他尚能對言的眼神裏分別出對方真實情緒,蟲長官的讀心技能則差上不少。

言觀察不出齊斐對這個答案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姑且猜測齊斐應當是滿意,言覺得将話題停留在此處過于危險,他轉移了話題:“畢竟在部分對象眼中,我是個搶奪了他們資源的無恥之徒,他們覺得我拿到了不該屬于我的東西,因此對我恨得牙癢癢,時刻期望着我能‘改過自新’,将不該屬于我的東西歸還回去,最好還能主動承認錯誤,請求他們的……”

說到這裏,蟲長官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他略顯生硬的結束了這個話題開頭:“他們會盯着我實屬正常。”

請求他們的什麽?

齊斐在意着言沒有說完的最後兩個字,但他從言的眼神裏捕捉到了飛快劃過的厭惡,那絲厭惡讓他止住了已經留到嘴邊的詢問。

想起自己也是造成對方又一次被惡意揣測的根源之一,齊斐沒有留意到自己的眼底暗了一分:“我會在抵星後努力尋找解決途徑,至少讓他們無法從我這裏獲取任何把柄。”

言神色有些奇異的看了齊斐一眼,齊斐發現,蟲長官的自體聲敏傳感器又獲悉了正确音頻信號,“探照燈”又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亮了起來。

“我覺得這恐怕比較困難。”言反常的沒有對齊斐的一切意見都無條件贊成。

齊斐認真思索了一番自己的行動力:“我會盡可能去努力。”

“不是這個問題。”言眨了眨眼睛。

齊斐莫名其妙,只能給蟲長官一個疑問眼神:“那是什麽問題?”

言答:“只要你不讨厭我,不抗拒我的靠近,那麽因為你而厭煩我的對象只會越來越多。”

齊斐皺起了眉。

說完後總覺得有些不對,這話聽着怎麽像是在撺掇對方不再維持現狀,言迅速補充:“因為他們會嫉妒我。”

齊斐:“嫉妒什麽?”

蟲長官一本正經的回答:“嫉妒你不拒絕我的追求,甚至有可能與我結婚。”

齊斐:“……”

這大約是齊斐今日第二次面臨無言以對的境遇,他默然半晌,決定把這番話當做玩笑話聽。

言悄悄在話語裏藏了私心,把“結婚”的暗示埋進話裏,等待着齊斐的反應,然而他的心儀對象僅是皺着眉頭,以一副“你得講究客觀現實”的神情沖他搖了搖頭。

“別擔心,這樣的情況發生的概率很低。”齊斐安撫着言,語氣篤定,“我在異性中向來不怎麽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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