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二十四

寄存代管一說純屬子虛烏有,更沒有所謂的“親筆信”。

從來都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而“暗箭難防”的更高級,是來自身邊真心交付了新人的對象的暗箭。

那樣的暗箭不僅來的猝不及防,還能在毫無防備之下一擊命中要害,疼的錐心刺骨不說,連帶着在心底泛起了一片透骨涼意,五髒六腑都仿佛被這涼意浸了個透,心髒被包裹冷硬一團,沉甸甸墜了下去。

左鳴低頭看了數據板良久,他擡起頭時,眼底隐約有一點紅。

“抱歉。”左鳴聲音沙啞,也不知道是在和道歉,他閉了閉眼睛,握着數據板的手攥緊了一點,全身有限的力氣都集中在了那幾根手指上。

齊斐默不作聲,只擡手按上左鳴的肩膀。

不過是右肩上多了那麽一塊巴掌大小的“溫暖源”,那透過衣料傳來的溫暖卻有效安撫了左鳴一些,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朝齊斐露出了一個苦笑:“我想我可能需要一點空間和時間,我需要好好捋一捋。”

齊斐:“我理解。”

眼前的左鳴讓齊斐回想起了拿到那枚芯片當晚的自己,但他清楚,站在對方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與從他的角度來看是完全不同的。

四位昔日好友,照理說應是關系極好,大家一同長大,一同上學,一同入職,其中有兩位還進入了同一領域打拼,這本該是一出夾雜着歡笑與成長的勵志型友情劇,誰知世事難料,中途畫風急轉直下,其中有三位共同遇險,在遇險中一位失蹤,一位莫名陷入沉睡,另一位則在其後也不知所蹤。

現在,陷入沉睡的那位終于醒了過來,他得知了一同遇險的好友均已下落不明的消息,卻突然發覺,遲遲沒有誰提到他們中的第四位。

或許對方是年事已高,早已順應生命發展規律,自然消亡于某個他還處在沉睡中的時間節點裏,因而大家不好直接對他提起他,怕他獲悉真相後傷心。

他抱着如此猜想,還沒直接問起對方的近況,便有同族先一步抖落出了真相。

他的确為真相感到傷心。

那是一種夾雜了不可置信與憤怒,想要将沖進戴家本家大宅,揪着對方的衣領詢問“為什麽”的傷心。

左恩安排好了護理員與外間守衛,将輪值表傳送到了他們的終端上,随即與齊斐一同輕聲告別過左鳴,帶着一室蟲員動作輕巧的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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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鳴急需一個安靜的思考空間。

“換做是我……”左恩在離開房間後起了個話頭,卻沒接下去,他試着将自己代入左鳴,設身處地想了想假如是自己面對這般境遇會如何,他發現那實在是言語無法表述的難受,遂頓住了話音。

齊斐安靜走在左恩左側,逐光已經又從挂繩上取了下來,正被他拿捏在手上。

意識到這是原屬于奧齊的物品後,齊斐總忍不住想去摸摸它。

左鳴蘇醒的太過突然,随後便是一連串的兵荒馬亂。

舅甥相認,全面體檢,聊起當年奧齊失蹤的真相,接着左鳴得知了當年他昏迷之後的後續事宜,一時大受打擊,需要一點獨處空間來理清思緒。

此刻走在外間走廊上,齊斐一直受連續性事件牽引的大腦終于暫得空歇,能讓他在腦內好好梳理一遍今日交流裏的疏漏與疑點。

他首先思考的是促使左鳴蘇醒的誘因。

能量在體內流淌的激蕩感還清晰可循,齊斐用力握了一下他那時抵在療養艙艙罩上的那只手,他的指尖還記得逐光震動時帶來的麻痹感。

直覺自己不是第一次體會到這股能量激蕩的微妙感受,齊斐倏的停住腳步,試圖在記憶庫裏搜尋出上一次是在什麽情形下擁有過相同體驗。

左恩不解齊斐的忽然止步,他朝齊斐側過頭,正想問怎麽了,前方就傳來了一聲拖長了聲音的招呼。

“喲——我說站在這裏的是誰呢,怎麽,您這兩年身體莫非是越發不行了?”

說話者仿佛是空有一把年紀,長這麽大了還沒學會“禮貌”一詞怎麽寫,說話陰陽怪氣。

他不止岔走了左恩沒出口的那句疑問,還打斷了齊斐的思考。

不過這話倒不是沖着左恩或齊斐,對方離他們倆尚有一段距離,是正朝着在前方走道口等待他們的安萊和言講話。

先前左恩要處理蟲員安排一事,齊斐則陪着左鳴,安萊接到了一通必須得接的通訊,他在離開房間時順勢帶走了言和奧寧。

這會,先一步出了房間的三蟲正站在外間走道轉角處等候齊斐和左恩。

走道寬度有限,雌蟲并排而站的高大身影隔擋了齊斐投向說話者的視線,他不認識對方,也分辨不出對方話語裏的“您”指的是安萊還是言,齊斐将疑問的目光投向左恩,發覺左恩眉頭緊鎖,臉上籠着一層顯而易見的不愉。

擋在安萊和言面前的是一只雄蟲,比左恩年長不少,但也還沒踏入衰退期。

那句“身體各項機能在進入衰退期以前都維持在巅峰時期”與一路過來見得的所有蟲族讓齊斐産生了些誤解,他誤以為高等蟲族所有成蟲都與左恩安萊之流一樣,身形得宜,精神面貌極佳,良好的身體狀态直從皮相上往外溢,單看氣色體态就知道對方身體年齡應是十分年輕。

然而,再好的先天基礎也敵不過後天的肆意揮霍糟蹋,再優秀精密的一臺儀器,落在了不僅不愛惜還長期使用不當的對象手裏,也終會落得各種小毛病接踵而至的結局。

那只攔路的雄蟲正是屬于對身體這臺精密儀器操作不當的那一類。

常年沉溺于不知節制的縱欲享樂生活,面部皮膚過早松弛下垂,看上去頗為油膩,腰腹仗着包裹着它的衣服用料上乘,彈性極佳,放肆橫向發展,在衣服底下撐起了一道圓潤弧線,像往裏面塞了一枚已然足月的蟲蛋。

“沒想到啊沒想到,今天居然能這裏同時看見您兩位。”挺着肚子的雄蟲沒看見打後方快步走來的左恩和齊斐,他自持身份不低,講的也都是事實,安萊和言是不可能在這裏将他怎麽樣,遂神态越發傲慢,語氣乖張。

“說來也是遺憾,兩位都年紀輕輕的,卻都‘那方面’不太行,雌蟲的受孕率本就比亞雌要低,可再怎麽低,那也是聊勝于無,您二位卻是直接功能喪失,啧啧,長官先不太行了,下屬後來也接着不行,這樣的‘上行下效’也真是……哎喲!”

喋喋不休的雄蟲說着就朝站在言旁邊的奧寧伸手,大有要讓奧寧也小心,別以後也“不行”了的意味,但他的爪子才伸到一半,就被另一只強勁有力的手有扼住,他只感到自己手腕一疼,還來不及為這疼痛叫喚,那只手便又随意一推,那股推力順着被退回的蟲爪波及全身,讓他愣是往後退了兩步,靠着噸位才勉強站穩。

從手被扼住到整只蟲被往後推了一下,這個過程發生的太快,雄蟲根本沒看清是誰推的自己,他想當然的認為動手的一定是眼前三蟲其中一位,正滿面怒容的準備開口責問,結果他一擡頭,就撞進了一雙當屬“來者絕非善類”的眼睛裏。

怒容與驚詫混合在一起,定格成了古怪且扭曲的神情。

齊斐長臂一伸,極其自然的将言連同奧寧一塊往後護了護,他往前方一站,瞬間更襯的眼前的雄蟲矮墩墩。

齊斐注意到,眼前這只雄蟲胸前戴着的家徽字樣是“貝”。

“你這幾年虧空的恐怕不只是身體,還把腦子也一起空了個幹淨。”左恩直接站在安萊身前,他與安萊是合法伴侶,維護起對方來更加理所當然,言語也更沖。

“怎麽?”左恩上下打量貝姓雄蟲一眼,嘴邊難得彎出了個嘲諷的笑容,“你這又是哪幾項指标不小心超了,需要來醫院‘小住片刻’?還是說其實是走錯了部門,原本是準備乘上往E區的運載機,結果眼神不好使,乘上了來住院部的?”

帝國中心醫院的每臺運載機裏都貼心的擺着一塊電子顯示屏,乘客可在上面查看醫院地圖,确認此時到達位置。齊斐在前往住院部大樓時留心看過地圖,他記得E區是腦科。

貝姓雄蟲被左恩嗆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轉動一下自己還在隐隐作痛的手腕,頗忌憚的看了眼齊斐,冷哼一聲:“那還真是不好意思,我今日哪項指标都不高,倒是家裏有一位又懷上了蛋,興致挺高,我這會到住院部來看望孕雌。”

左恩眼神一暗,他直覺後面必定又是一句含槍帶棒的挖苦話語。

“說真的,哪怕我已經有了這麽多幼崽,但每當家裏有誰又懷上了蛋,那份心情是難以言喻的,這可是只有過來蟲才會體味到的經歷,”說到“過來蟲”一詞時,貝姓雄蟲十分意味深長,他假惺惺的擡手去拍左恩的肩膀,被左恩側身一避,臉色沉了沉,居然又兜回了笑臉。

“行啦,我也不多說,得去看孕雌了。”貝姓雄蟲擺擺手,仿佛剛剛率先攔蟲說話的對象不是他一樣,他沖着左恩扔下一句“期望你有朝一日也能體會一把相同的經歷”的感慨,施施然轉身,大步走了。

“那是貝家現任家主貝笛,貝餘的親生雄父。”左恩向齊斐解釋的聲音裏壓着火氣,他瞥見到安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勉力壓制了些情緒。

安萊接收到左恩的目光,他微微彎曲了些脊背,讓比他稍矮一揭的左恩能摸到他發頂。

“你怎麽也不知道反駁他一句,就傻乎乎的戳在這裏看他表演,你當看獨角戲呢?”

“抛開那陰陽怪氣的語氣,他說的也的确是事實。”安萊低聲接着左恩的話。

左恩沉默了一會,看向莫名其妙旁聽了一場互嗆的齊斐。

貝笛的聲音不算小,他剛剛對安萊與言說的話也都皆數落在了他們耳裏,齊斐又不傻,甚至還挺聰明,只需要将貝笛話語裏透露出的信息略作整理,就能提取出兩條重要信息。

安萊與言的孕育功能恐怕已經喪失,

左恩雖然有着兩名伴侶,且結婚多年,但他至今還沒有孩子。

一句“怎麽會這樣”已經溜到了嘴邊,齊斐考慮到當下地點不太适宜,直接問起又不免有接蟲傷疤嫌疑,他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換了一個安全系數更高的問題。

齊斐問:“那一位是貝餘的雄父?”

“對。”回答他的是言。

言試圖從齊斐臉上尋找出一分半分對方對于剛才那番對話的想法,但齊斐的神色太過平靜,他什麽也看不出來。

按捺住心底躁動起來的不安感,言看了一眼時間,斟酌着對齊斐發出了邀請:“這裏恐怕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介意換個地方聊麽?”

在齊斐說出“不介意”時,躺靠在療養床上的左鳴忽然直起了身,按響了床邊的呼叫鈴。

守在外間的左家醫療員快步走了進來,他小心詢問着左鳴是否有任何需要。

“我記得療養室裏應當是裝配有磁場監測儀?”左鳴問着。

醫療員答:“是的。”

左鳴:“它們二十四循環時開啓麽?”

得到醫療樣肯定的答複後,左鳴點點頭,調出懸浮屏,将一串數字顯示在了屏幕上:“我需要這幾個時間段的儀器監測記錄,請盡量快些幫我調取過來。”

醫療員記下那幾個時段,他應了聲“是”,帶着任務快步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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