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愛麗絲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她很累了，但不知為何，始終沒能走到盡頭。

雙足是赤裸着的，她沒有鞋，只能讓粗糙還髒兮兮的腳掌直接踩在不比她自己幹淨多少的垃圾堆裏。

這個地方……很奇怪呀。

是流星街外圍那看不到邊的垃圾海的模樣，沒有半分改變。艱難地翻越垃圾山的她稍稍停了下來，望向天, 隐藏在污跡下的臉蛋看得出俏麗，可目光，卻無比的迷茫無神。

這裏不是“流星街”, 至少，不是她生活過的那個……

因為，留在流星街的愛麗絲看不見。

她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光明了，即使是這些黯淡肮髒的垃圾, 映入眼中時也讓她感到了親切。

而且，她還記得——應該就在不久之前, 在她伴随着劇痛昏迷過去的前一刻，她的腿也不能動了。她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在這之前，腳還在痛, 而現在，不但不會痛，還可以走路，甚至奔跑。

所以說, 能夠看見、也能夠走路的愛麗絲，一定身處在夢中的“流星街”吧。

想了許久許久，名叫愛麗絲的小姑娘終于想明白了，原來自己在夢裏。

沒有失落，更沒有恐懼，意外地——她開心極了。

用現實裏不能動彈的雙腿盡情在垃圾山中間奔跑，一點兒也不嫌棄這裏的環境。奔跑的同時，又用現實裏看不見的雙眼充滿好奇地打量四周，她跳來跳去，随後便跑進了往沒有盡頭的垃圾海深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停了下來，喘了幾口氣，她跑累了。

尋了一座垃圾山的頂點，愛麗絲用栽在最頂端的破爛電視機做凳子，開開心心地坐了上去。

“啊……好安靜……”

托着腮，長長地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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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

多了點亮光的眸子緩慢地眨了眨，她忽然抱起了腿。

從遠處望來，少女孤零零地坐在垃圾山的山頭，無論向左還是向右展望，這片垃圾海裏，就只有她這一個僅有的鮮活的生命。

好安靜，好孤獨。

“有——人——嗎？”

拉長了的呼喊剛剛從嘴邊脫離，愛麗絲忽然想了起來。這是她自己的夢啊，長久以來都是孤身一人的愛麗絲的夢境裏，不會出現其他人。就算有，也是模糊的虛影。

對哦。寂寞的少女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神色黯淡。

就算呼喚，也不會有人……

“——找到了找到了，原來在這裏啊。”

愛麗絲：“？！”

正當她情緒低迷的時候，竟然有個突兀的、絕對不屬于“這裏”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個破地方也太大了，就算在夢裏，想找人也稍稍有點麻煩……好啦好啦艾爾，你要相信我，我可沒有找借口拖延時間哦。”

聲音又出現了，距離似乎還拉近了不少。

愛麗絲還沒能把這超乎想象的意外完全消化，太驚訝了，甚至忘記了眨眼。

少女淺色的眼眸裏，先是倒映出了一抹白色中混着少許其他的顏色、柔軟的……好像和流星街格格不入的東西。

——啊，原來那是，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大哥哥的衣角。

笑得很溫柔、穿着一身看着就很繁瑣的長袍的白發大哥哥，神奇地出現在了愛麗絲的面前。

“你好呀，可愛的小小姐。”

這個白色的大哥哥，嗓音也很溫柔。但愛麗絲呆呆地望着他，卻莫名地有種不想跟他說話的感覺。

以愛麗絲目前的年紀，再結合一下經歷，估計很難準确地描述出她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感覺——

“輕浮”，沒錯，讓敏銳的少女不自禁産生警惕之心的，正是仿佛在名為梅林的花之魔術師身上時刻閃爍的不正經的輕浮。

雖然魔術師本人完全沒有除了向少女搭話之外的別的意思。

嗯，打完招呼了，也閃亮登場了，可為什麽……打招呼的對象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

愛麗絲無神的目光只在白發魔術師的臉上停留了一小會兒，随後，無視了當事人無比震驚的表情，默默地将目光移開。

準确地說，是将目光下移。

事先就介紹過，愛麗絲坐在了這座垃圾山的最頂山，能再讓落腳的，就是略帶傾斜的陡坡。

突然出現——不，輕飄飄地出現在這裏的魔術師并沒有腳踏實地，這個狡猾的男人故技重施，用幾乎同樣的理由誘拐來了同一個無辜的人。

他就是相當沒有心理負擔地讓這個人背着，鞋底完全沒有沾地。

“讓我自己走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的話，衣服會弄髒啊。什麽，你說這是在夢裏？哈哈哈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總而言之，他實際上是被人背着，再神色如常地跟被驚吓到了的愛麗絲說話的。

而現在，無視了魔術師的少女視線往下移動，最終停頓，直直望着的人，就是被花之魔術師欺壓的那個人。

“藍色……”

從少女的口中，輕輕地吐出這兩個突兀的字音。

這就是她剛才看到的、混雜在白色之中的“其他”的顏色，原來，是某一個人垂在身前的長長發絲。

“按照現實裏的時間，現在還在夜裏。所以，晚上好，master。”

這個有着格外柔軟顏色的人終于開口了，藍發挨着臉邊散落，沒能蓋住比發色、比愛麗絲見過的所有柔軟的事物還要溫柔的微笑，雖然只有在唇角勾起的淡淡的一抹。

愛麗絲徹底地呆住了。

過了許久之後。

“我……我聽過你的聲音！”

她突然大叫。

難以相信的激動在心頭泛濫，少女幾乎是跳起，撲到那個人的身前，又在不知來由的強烈親近感的驅使下抱住了他。

瘦小的她只能勉強環住半圈這個人的腰，但是，也不需要在意了。

“我也……見過你！不對，沒有看見過，但是——”

禁不住語無倫次，可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在場之人大致都能猜到。

“是的，從那一刻起，我一直都等候在master你的身邊。”

這個人又開口，道出的是愛麗絲覺得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嗓音：“借助了梅林的力量，才有了我們現在的第二次見面。”

“萬分抱歉！master，我不僅做了一件錯事，還玷污了你的純潔的心願……”

愛麗絲問：“什麽錯事？大哥哥，你為什麽要向我道歉？”

果然，這個道歉對少女來說，太過突然，因為她對外界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可對拜托了梅林老師幫忙、頗費了一番功夫才來到這裏的這個人——艾爾利而言，他不能因為禦主的不知情而将自己的錯誤擱置，拖延，亦或是當作從未發生。

犯了錯，即使是在自己事先并未察覺的情況下，也要在意識到了之後的第一時間道歉，同時盡快采取盡可能彌補過錯的措施。很簡單淺顯的道理，他也一直這麽堅持，并踐行着。

“那麽，從頭說起。”

“為了實現master的心願，我在遇見你的地方，撒下了花的種子……”

播種的花如期開放了。

美麗，純潔，散放着生命與希望。

然而，這只是表面。

用外表蒙蔽了衆人的花海不斷地擴張，在最終被發現之時，已經吞噬了垃圾海的近二分之一的區域。

流星街并不單單是一條街道，相反，其實際範圍相當廣闊，可以堪比一個獨立的國家。即使被花海吞噬的只是垃圾海的一半……但那一半，已經是相當恐怖的範圍了。

從花海中延伸出的根莖還在向外蔓延，依照這個趨勢，再過一段時間，垃圾海全部會被這古怪的花海所吞沒。再繼續下去，範圍很有可能會擴展到流星街的內部，甚至，随着時間流逝，更加擴大——

希望之花實際上披着美好外殼的惡之花，締結出的只有惡果。

所有靠近花海的生命都會被惡之花吞噬，連這個世界擁有強大力量的念能力者都不能幸免。若是再不控制，将會造成災難般的後果。

“事情就是這樣，我感到非常愧疚。”

“啊……聽上去，真的很糟糕。雖然流星街的環境一點也不好，髒髒的，臭臭的，但如果突然一下全都被吞掉了——垃圾，還有生活在這裏的人。我好像，也不會感到高興。”

愛麗絲似懂非懂地喃喃道。

“那，大哥哥打算怎麽辦呢？”

“這就是我今天來到這裏的目的了。有些難以啓齒，不過，一定要得到master你的允許……”

沉默。

沉默。

然後，他才懷揣着無比沉重的心情開口：

“我想要，把我種下的這些花，全部燒掉。”

“一點也不剩？”

“……是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魔花，不能留在這裏。”

“好啊，大哥哥就這樣去做吧。”

愛麗絲說：“沒能看到在流星街生長的鮮花，确實有些可惜，可一想到是那麽可怕的東西，頓時就不會覺得遺憾了。大哥哥，你也不要傷心。”

這次遇到的master，毫無疑問，是一個善良的少女。

艾爾利感謝她的諒解，卻又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燒掉花海只是一個開始，那之後，還有更加重要的後續工作需要完成。

但是，他來到這裏的目的，還有一個。

在遠離現實的夢中，艾爾利鄭重地與少女master約定。

“等後續的事情也處理完畢後，我還會再回到流星街。”

“那時候，還要再為master種下正常的、真正能夠生長在流星街的希望之花。請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未來從夢中醒來時，我保證，會有最美的花兒簇擁在你的身邊。”

“是呀，小小姐就在這兒慢慢地期待吧，艾爾打起精神想要認真完成的事情，基本上都沒有失敗過。”

在對話的最後，旁聽了這麽久的梅林笑眯眯地插話了。

“剛好我沒什麽事兒做，可以留下陪你坐一會兒，給你講個故事什麽的。不過，在坐下講故事之前——”花之魔術師終于站到了地上，法杖的底部輕輕敲擊了一下他們所站立的廢棄物。

剎那間，不管是已然習以為常的艾爾利，還是不由得瞪大眼睛的愛麗絲，眼眸裏都染上了一層斑斓變幻的色彩。

第一朵燦爛之花緊貼着腳邊，繼而，第二朵、第三朵——無數鮮花争先恐後地破土而生，盛放到極致，便浩浩蕩蕩地鋪設開來，宛如起伏着的絢麗毛毯。

由花之魔術師親自釋放的奇跡魔術，這才是符合人們期望的真正的花海。

“來吧，坐坐坐，艾爾已經回去啦。小小姐，我來為你講一講王的故事如何？”

“咦，不想聽王的故事，想聽大哥哥的故事。哪個大哥哥？”

“……好吧，也可以。故事的主角從永遠不挑食的王切換成深受大家喜愛的新生代偶像，我們可愛又美麗的魔法☆艾莉——”

……

——燒光吧，全部。

對從者們說出這句話時，其實仍舊沒有帶起任何命令的強硬語氣。

火光在波瀾不起的眼眸深處跳動，起初只有零星的一點，但很快，火星躍入足以構成燃料的這片仿佛無邊無際的花海之中，便如魚得水。

由近處、遠處彙集而來的刺耳且嘈雜無盡的嘎吱聲，就是火焰雀躍的尖叫。

“明白了，master。你的心已堅定不移，沒有絲毫不舍與猶豫，也因此證明了，我·們之前的擔心全然是……”

多餘的。

以裁定者的身份現世的聖人少年就守候在禦主身邊，若是仔細聽就能發現，他的嗓音裏除了最易發現的對他人的安慰，還有着——驚與喜的交雜。

太驚喜了，比由詩中延伸而來的幻想還要“完美”。

在天草的心裏，便是這樣反複地想着。

就如少年之前的內心獨白所說:“艾爾利”這個名字，對每每讀到那首情詩的每一個人而言，無不例外，都成為了遙遠而陌生、但又情不自禁憧憬的“象征”。

理智上并不願意相信，在複雜而又充滿污穢的人類群體裏，會出現這麽一個美與純潔的獨一無二的個體。

情感上又渴望去相信，因為，深愛人類又厭惡着人類的少年由于意外，在短短幾十年間見證了無數由人類的陰暗本性引發出的戰争，不得不讓厭惡加深，不得不感到絕望——為他無法救贖已經判定為不可救藥的人類這一件痛苦的事。

于是，就在這樣絕望而痛苦的過渡時期，他又因為絕對沒料想到的意外，見到了那個不敢置信真的會存在的“象征”。

——master，能向我證明嗎？對，這不能說是考驗，只是一次針對于我的無法壓抑的渴求的證明，畢竟身為從者的我，并沒有考驗你的資格。

——向我證明，你是真實存在過的人，而不是被我自己找尋不到卻想要得到的美好堆砌起來的象征，亦或是虛影。

“對，沒錯，真是太好了。我無比贊同master的決定。”

天草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欣喜。

終于确定了。“他”是真正存在過的鮮活的生命，确實是所羅門王滿懷深情贊頌的那個美好的珍寶。

要達到這個标準，只有雖然美麗、但格外空洞的外殼顯然是不夠的……

“唉，這麽大一片，幾千公裏——可能還不止，得燒到什麽時候啊。”

艾爾利嘆了口氣，即使身為英靈的他們親自動手，全部處理完，估計也會因為魔力嚴重缺乏而累得要死不活。

可話說回來，他又一點也不氣餒。在想到了頗為激動的步驟的時候，還忍不住用力拍了Berserker硬邦邦的胳膊一下，當然，避開了刺——鑒于要轉移陣地，輪椅讓給了還睡着的愛麗絲，他就由庫丘林抱着了。

“不過，自己做出決定、還是這麽一個氣勢浩大的不得了的決定……感覺很新奇，有點莫名其妙地高興呢。”

他現在的狀态确實有些異常，把不變的愧疚撇到一邊單獨看，誇張一點，也可以用“隐藏在嚴肅正經臉龐下的小小亢奮”來形容。

這應該算是，他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沒有被迫也沒有思想掙紮，毅然做出的一次決定。

雖然事先還是向master彙報過了，但隐約覺得，這和他之前遇到過的情況還是不完全相同。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啊……不知道為什麽。

“對啦，Ruler。”有強壯又厲害的Berserker做依托，艾爾利仿佛沒有聽見那聲磨牙發出的“再亂扭我就把你丢到地上去”，扭過身子去跟天草說話。

“被我們的花吞下去又吐出來的那些人，你知道他們如今在哪兒嗎？走之前，還是要去跟他們道歉。”

他沒有注意到，在這個話音落下時，将他托起的男人用冰冷而嘲諷的目光掃了Ruler一眼。

而白發的少年還是在微笑，眉目柔和。

“具體在什麽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呢，不過，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關于這一點，請放心，在此之前，我和Berserker已經向他們道過歉了。”

艾爾利略微有點不信。

當然，持懷疑态度的內容是Berserker居然會道歉——把這個內容去掉，Ruler所說的其他內容，他一點也不質疑。

“這樣啊……但是，我們再等等吧。”

雖然不會質疑，可他執拗的特點又不可避免地冒出來了。

花葉還在接受燒灼，濃稠的黑煙就在眼前不停歇地騰升。艾爾利一邊将因他而生長的這些看似嬌美的花清除，一邊不乏期盼地等待着。

這裏的動靜那麽大，附近的人們看到了，肯定會過來探查情況的。那時候，總能跟他們搭上話，道歉，并商量要怎麽補償了吧。

這就是艾爾利的想法。

然而，一直等了好幾天，無比寬闊的花海都被他們燒了大半，還是沒有人出現。

艾爾利感到格外詫異，硬是不信邪，去垃圾海之外流星街的人居住的最近的那塊區域搜尋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

這裏真的沒有人，可能是搬到更裏面的地方去了。

直到這時候，他才遺憾地放棄繼續等下去的想法。但随後又想，等他們把迫使原住民們離開的魔花處理掉之後，沒了威脅，那些人肯定會回來，想要道歉，總是有機會的。

于是，他才将精力全部放在清理花海這件正事兒上來。

一周之後。

面前的花田在嘎吱作響的尖叫聲中化為焦土，有艾爾利在的地方，魔花失去了猙獰抗争的能力，只在他們眼前融化進熾烈的火光裏。

庫丘林抱起艾爾利，Ruler推着載起愛麗絲的輪椅。

“接下來，去把賣出去的魔花回收，再銷毀吧。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臨走之前，艾爾利回頭望向了那片一望無際的焦土。

“全部做完之後——再回來。”

他們向前走去，将再無留戀的漆黑焦土抛在身後，而在遙遠的焦土的深處，曾經居住過的“愛麗舍”也越離越遠。

然而，腳下踩過的不只是漆黑的焦土。

還有直至現在仍舊隐瞞，并且，可以奠定絕對不會讓“他”知曉的，懷有極大惡意來到此處的貪欲之人……他們屍骨的灰燼。

*****

愛麗舍已有半個月沒有營業了。

半個月，整整十五天——足以在社會間引發一場極大的震蕩。

不安。

喧嘩。

雖然一切不安穩的情緒都只能發布在網絡上，但從那幾乎要将交流論壇擠癱瘓的發帖量與回複量來看，動蕩離發展到現實中來已經不遠了……

然而，就是這個時候。

已然沉寂了多日的愛麗舍花店的網上店鋪主頁，竟然在一瞬之間發生了變化。

被網絡連接着的、遍布世界各地的“粉絲”們，也都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原來，是主站的界面新發布了一個公告。

公告上面，赫然寫着——

“我店将舉辦一場面向外界的正式見面會。具體時間：一月八日，早上九點到晚上八點。地點：肯特市，xx大酒店。”

“凡在我店消費過的顧客，可以用過去購買的鮮花作為入場券進入會場，店主本人定會到場。”

見面會？

一家花店，也要開見面會？

這可真是匪夷所思……如果，這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花店的話。

——店主本人，定會到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這句話上。

久久地沉默後，繼而，世界便陷入了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