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在距離目的地還有頗遠的一段距離的大路上, 喬治·威克翰就已經窺見了他将要抵達之處的冰山一角。

與視力是否好到可以穿越數多公裏,将那般遠的地方看得清晰無關。

因為那地方太明亮了,如城堡般恢弘的高大建築的頂端直接越過了道路兩旁綿延至盡頭的樹木之巅,将輝煌的一角盡顯無疑。

那便像是傳說中的不夜之城,只需從主人家的指縫中間略微漏出點兒光芒,就足以将漆黑的夜空全部照亮。也不知要點亮多少燈,讓多少篝火燃燒, 在外層點綴多少璀璨的明珠,才能得到這樣震撼的效果。

“嘿,喬治, 你在發什麽呆?抓緊點兒,我們就快到了。”

他的同伴——一位年輕的軍官,勒緊缰繩讓座下的馬兒停下,回頭詫異地提醒了一聲。而剛剛轉過頭, 這位軍官就發現,喬治·威克翰那張眉清目秀的臉, 竟是被一抹異樣的光輝籠罩着。

“呃、嗯?實在抱歉——”

飄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的地方的思緒,經旁人的一句話猛地抽回。名為威克翰的年輕人回神過後,恰到好處地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他對自己擅自在路途中央停下來的解釋是:“我剛才有些頭暈,所以忍不住歇了一小會兒。好嘞, 現在沒事了,我們這就繼續前進吧,伯爵的府邸就在前面呢。”

沒錯,在這夜幕剛剛降臨之時, 匆匆騎馬從鄰郡趕到朗伯恩的這兩個年輕人,正是剛被調到附近任職的軍官。

職位是中尉,就他們的年齡來看,已然算得上是年輕有為。

可以順帶一提的是,兩位年輕有為、前途可以說是一片光明的軍官中,有一位已有家室,而另一位,也就是威克翰,他還沒有找到心儀的、可以求婚的小姐。

他們兩人這次結伴而來,一是聽聞了早已穿得沸沸揚揚的基督山伯爵的大名,心中一動,便想着趁軍隊的假期還未休完,到朗伯恩來赴一次宴。

即使不能與聚集在宴會中的衆多可望不可攀的大人物搭上話頭,也可以跟同等階級、或是地位稍高些的人物交流,于他們這種年輕軍官來說,利遠遠大于弊。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這是威克翰自己的說辭。

他對同伴說,自己也到了該成家的年齡,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在伯爵的訂婚宴上結交幾位朋友,拜托他們打聽打聽,有沒有适合他的适齡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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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辭也是在有些直白了,但同伴聽了,還是能夠理解。

因為威克翰無父無母,目前是孤身一人,像他這樣的背景,沒有長輩幫忙照料,更沒有足夠的家室吸引為女兒挑選丈夫的先生太太們的注意,也就只能自己靠主動發掘幸福了。

視角切換再切換到現在。

聽到威克翰的話,與他同行的軍官關切地說:“要是身體不舒服,別勉強,我們也可以慢點過去。”

威克翰卻道:“沒有關系,我已經好多了。走吧,走吧!”

如今的他,哪裏有像是頭暈的樣子呢,不僅精神奕奕,說話的語速還更快,越發地急不可耐了。

馬兒載着年輕人健壯而充滿活力的身體,在迎面刮來的風中飛馳,沿着道路,直奔向遠處那座宏偉的莊園。

威克翰的心也随着風一起飛了起來。當然,是朝着面朝着的方向。

——來對了,真的來對了。

在下了馬,被等會在門口的侍者牽引進大門之內的那一剎那,出現在威克翰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金碧輝煌,遠超想象的富貴。

幾乎,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在過去從來沒看見過的。

沒見過這麽氣派的大廳,從極致柔軟的地毯上踩過時,都頗有種難以下腳的莫名滋味。

年輕的軍官再擡眼遠望,在此間談笑風生的男人、女人,或是手持高腳杯,挺直了腰板凸顯出衣裝革履,或是用昂貴布料組合成的衣裙與撲鼻的香水将自己包裝。

那在無形之中傳遞到心裏,戳中自以為掩藏得很好的自卑時所泛濫到喉嚨口的酸味兒,一時間還難以去除。

威克翰的心情複雜,竟然既激動,又憤怒。

憤怒的理由就更複雜了,大抵是想着——你們這些闊老爺闊太太居然可以過上我完全不敢想的奢侈日子。由此,多半是由嫉妒導致的……

就在這時候,心潮澎湃的威克翰已然走到了大廳的邊緣。

一眼望去,沒有找到像是莊園的主人,亦或是女主人的身影。

廳內正放着悠揚的歌曲,除卻在一旁的休息區閑談的人們,不少打扮得精心的年輕人都在中心位置翩翩起舞。

“喬治,往那兒看。”他的同伴無法避免地注意到又在年輕人臉上浮現的過于明亮的光芒,自知他心頭有了觸動,帶着戲谑之一向他指了一個方向。

“瞧瞧那幾位小姐,運氣真是不錯,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格外美麗動人,而且身邊都沒有舞伴。”

威克翰當然沒有忘記他來到這裏的目的——之一,尋找合适的結婚對象。雖然這個明擺出來的目的實際上的重要性遠遠不如他沒有明說的第二個,可他還是不能忽略。

“是嗎——我看看。”

這麽說着,威克翰急忙将視線投望過去。可是,在大致望見坐在對面席位上的小姐們的面容時,他的笑容還是挂着,但眼裏的火熱明顯冷淡了不少。

——威克翰,其實是一個相當現實,又喜歡超越現實的男人。

這是除他以外的其他人都沒有發現的秘密。

雖然他父母雙亡,沒有貴族的地位,沒有遺留的財産,有的只是軍官的身份和完全可以蒙蔽無知小姐的英俊外表……對結婚對象的要求卻是非常之高。

他喜歡美人。

他喜歡身材高挑纖細的美人。

他更喜歡不僅有美貌與身材、還要有錢有背景,最好再能激起他的征服欲望的美人。

威克翰一直都這麽想,并且,從未覺得自己配不上這麽高标準的女人,反過來,倒還認為自己什麽都該擁有——這是必然的。

論及原因,就要說起威克翰身上帶着的最大的秘密了。

如今站在這裏的“喬治·威克翰”,真正的名字并不是這個,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名字,應該是克裏斯·格拉根。

沒錯,很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威克翰”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

只有他知道,自己來自于遠超于這個世界的“神”的領域,對于這裏将要發生的某個故事的所有軌跡,他都以上帝的視角看得一清二楚。

自然也知道,他現在的身份——喬治·威克翰,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可惡的菲茨威廉·達西的最大的仇人。

如今的這個外來者威克翰算是剛剛頂替了原住民威克翰,才在這個世界待了短短半個月。

因為過來之前,他從一個愚蠢的男人那兒哄來了極其厲害的能力,剛過來時,免不得心懷壯志,區區達西,還沒資格進入他威克翰的眼中。

剛來的第一天,威克翰就在思索,要怎麽利用那個“能力”弄到錢。至少先把原身欠的那筆巨款賭債給還掉。

剛來的第二天,威克翰繼續思索,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升官,一個小小的中尉,哪裏滿足得了他。

剛來的第三天……第四天……

威克翰把自己想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列了個表,然後排出了當務之急的第一項。

——找一個最合胃口,地位高,可以驕縱些,但在馴服之後要對他百依百順的漂亮女人。

女人當然是目前來說最需要的,財富、地位、權勢這些東西,威克翰已經默認自己之後随随便便就能弄到手,還是用現在這個身份征服高傲的貴族女人能帶給他成就感——他絕對不可能承認,這個想法還是自卑之心作祟。

因此,威克翰來到了這裏。

對面坐着的那幾個小姐明顯不是出自高階級的貴族家庭,從她們的動作和穿着的裙子的材質就能看得出來。

威克翰不認為她們能配得上自己,并且容貌方面就不合标準——不過。

他微微轉動眼珠,竟是出乎意料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男人。

依靠原來的威克翰的記憶分辨出來,此時,正從另一個方向朝着他所關注的小姐們走去的那個男人,就是菲茨威廉·達西。

達西出現在這裏也不意外。

跟完全沒有背景的軍官不同,達西出身高貴,財富驚人,即使在上流世界也是地位頗高的那少部分人中的一員,他來到基督山伯爵的宴會,極有可能是接到了伯爵的邀請。

因為中間還有跳舞的男女遮擋,達西那邊沒有看到這邊的威克翰,威克翰卻是清清楚楚地望見了他。

某些等同于“預知”的情報順勢躍入腦中,威克翰顯得英武的眉毛緊巴巴地皺了起來,如電光火石般意識到,被他分外挑剔地掃了一遍的那幾個小姐,很有可能就是班內特姐妹。

确實,雖然美貌沒有達到他威克翰的标準,但就一般人的眼光來看,那幾個小姐裏,除了個別姿色平平的,有兩個确實還算不錯。其中一個,應該就是伊麗莎白·班內特。

威克翰突然又感到憤怒之火在心頭滋生了。

他不把菲茨威廉·達西放在眼裏,卻因為這個男人在原定的故事裏是真正的人生贏家,而不得不煩躁起來。

“可惡的達西……”

威克翰捏緊了拳頭。忽然在一瞬之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在他看來,伊麗莎白雖然身材不夠完美,家世完全不夠格,但勝在姿色還算不錯,性情方面是他喜愛的那一款,優點勉強可以跟缺點持平。再加上,她原本應當是達西的女人。

“咚!”

軍官繼續向身邊的所有人露出親切熱情的笑容,同時拿起裝盛起紅酒的酒杯,昂首挺胸,大步向着小姐們所在之處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

按照速度,肯定會比達西先一步來到班內特小姐們的身前。

在威克翰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便氣定神清,眉宇間顯露出無比的自信。畢竟,在這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心中,伊麗莎白·班內特小姐,已經是他的女人了……

然而,猝不及防的意外發生。

威克翰剛将路程走到一半,腳步就被迫中斷。

——唰啦啦!

突然之間,閑聊的人不閑聊了,跳舞的人不跳舞了。在威克翰詫異而茫然的目光裏,他們全都站起身,面露期待地朝着同一個方向望去——

是那邊?

是樓梯。

“今天怎麽晚了這麽久?昨天可是早就出現了。”

“哎,克林特夫人,你沒有聽到麽?宴會剛開始的時候,基督山伯爵的管家就代替他的主人道歉,并說明了情況。伯爵夫人似乎身體微恙,還需要多休息一會兒才能起身……”

“啊呀,這可真是……”

威克翰順耳聽了幾句竊竊私語,十分聰明地,瞬間變弄懂了客人們在說什麽。

沒錯,作為宴會主人的基督山伯爵還沒有現身,伯爵夫人,自然也沒有。

威克翰剛進來時心中就有了這個疑惑,而且,在發現伯爵夫人也沒在時,心裏不由得湧出了頗多的遺憾。

如果他來到這裏還有第三個目的,那就是這個了。

基督山伯爵的名字傳得那般響亮,除了他自身出奇地有錢之外,還因他的夫人,額外增添了一抹暧昧的色彩。

參加過他前些日子的訂婚宴的客人流傳出了足以勾起任何人興趣的消息:那位雖然只是訂婚、但基本上已得到默認的伯爵夫人,是多麽地美豔絕倫。

或者說,僅僅是“美豔”,還不足以概括伯爵夫人所擁有的美麗。

只憑借他人的轉述,從只字片語就能拼湊出一個絕世美人兒的模樣,據說,伯爵夫人當衆露面的第一時間,人滿為患的大廳鴉雀無聲,以至于若有一根針掉落,那極輕的響聲都能在整個空間內傳遞。

“她”只在樓梯的邊緣稍稍停留,連一句奢侈的話音都未能留下,便被伯爵重新用鬥篷遮住,送回了房間。那個瞬間,對基督山伯爵再推崇的人的心裏,都對伯爵充滿了怨恨和嫉妒,怨恨他竟然如此小人心腸,不僅将那麽美麗的人物獨占,連分享給他們一絲一毫都不情願。

威克翰在聽到這個傳言的瞬間就斷定,伯爵夫人會是目前看來最符合他的标準的人選——雖然她已經訂婚了,而且,他還沒真正看到她的臉。

以及,雖然他先前已經被伊麗莎白·班內特吸引走了注意,但在此時,疑似伯爵夫人将要現身的消息又強硬地将他的注意力拖了回來。

他在人群的最後方躍躍欲試,幾番沉吟後,便悄悄地往前擠,想要占據一個能看得更清楚的地形。

而在他前進的過程中——輕而緩的腳步聲,已經在上方響起了。

仿佛得到了無形中的啓示,威克翰還未擠到最前方,就不由自主地頓足,擡首。

果然,在衆人矚目的狹長樓梯的入口處,已然出現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也在第一時間,撞進了威克翰不由睜大的垂涎的眼中。

……

披散着最美麗的藍發,讓最美麗的指尖輕搭上樓梯木制扶手,倚靠在外圍牆壁邊緣、只露出一部分側顏的“伯爵夫人”,将承載着最美麗的湛藍眸子的目光向樓下、所有癡癡凝望着自己的人類傾斜。

其中,有一位身着紅色制服的軍官的癡迷眼神最為明顯。

他的五官俊俏,身姿挺拔,無論怎麽搭配組合,都毫無疑問是個大好的英俊青年。可不知為何,他的五官但看起來是好的,可組合在一起,就莫名地形成了一幅縮小的扭曲而醜惡的畫面。

“…………”

威克翰感受到了。

他癡癡地凝望着的對象,那位只露出些毫身姿就已讓他徹底傾倒的佳人,也正用憂郁的、悲傷的目光凝望着他。

這一定是邀請。

這一定是對他的無聲的祈求。

一時之間,威克翰從這無盡憂郁的眸子裏,也得到了無盡的勇氣!

基督山伯爵是哪一號人?不好意思,完全被他遺忘了。

就算現在還記得起來也沒關系,他的自信還在,完全沒有消失。不過是區區一個伯爵,難不成能對擁有那麽強大能力的他造成丁點威脅?

他情不自禁地、又攜帶了讓不認識他的陌生賓客難以置信的粗魯,硬是擠開了擋在自己前面的所有人。

他要走上樓梯,牽起那位“佳人”的手,深情款款地跪地求婚。想來,曾經的伯爵夫人,未來的威克翰夫人一定會如同雀躍的小鳥一般,雀躍地撲入他的懷——

……中?

“……什麽?”

神志飄忽的威克翰,又是突然間猛地一怔。

仿佛有一大桶冷水潑了下來,從頭淋到了腳。

原來……原來!

在視線直直落入那麽多人中并不算起眼的威克翰身上之後,伯爵夫人的眼神,竟出現了極其微妙、只有威克翰本人才能意識到的轉變。

——陡然之間,像是被什麽極其讨厭的東西沾到了一般,先是冷漠,然後才是燃起火星的氣憤。

然後,那雙讓威克翰沉淪、又讓他如墜冰窟的美麗雙眼,竟是在下一秒被一個男人的手背遮擋了。

那個男人便是那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藍發佳人的身後。

身上仿若纏繞着自地獄帶來的黑影,讓男人的面容與身軀,都在入眼的剎那變得模糊不清。在這一刻,只有從帽檐之下,未被白發遮擋的雙目深處,窺見要将他——要将他威克翰緊縛住的陰翳。

那個男人,真的,就像是從地獄而來的惡鬼。

他用他的目光告訴情不自禁顫抖起來的威克翰。

即使,将所謂的“任務”放在一邊,将歸根究底不屬于這個他的“仇恨”擱置一旁……

——這是我的。

好不容易才找回到的。

如此艱難,如此絕望,在看似永遠沒有光芒的道路上抓住的。

——無論是那扭曲不堪的嫉妒,還是此時,正在心間拼命燒灼、難以發洩的怒火,你都不夠格。完全,完完全全。

既然如此,終于敢自尋死路,無知無畏地露面的你。

——就用這嘶吼着的憤怒之火,燒個幹淨吧!

映入威克翰眼中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被緊緊遮住眼睛的他的佳人,以及,那個惡鬼借機展露的幾乎快要凝為實質的嘲諷的譏笑。

随後,他感到身體上的某塊極小的皮膚,猛地傳來了刺痛。

最先只是針紮似的疼痛,但緊接着,針紮瞬間擴大了十倍,百倍,千倍!

頃刻間,只要是人類便難以忍受的莫大痛苦順着那個狹小的接觸點鑽入靈魂,讓那撕裂般、要毀滅一切般的劇痛纏身,讓他的凄厲尖叫略緩了一刻,才從喉嚨的深處發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又看到了“火焰”。

黑色的火,将他全身都包裹了進去,其間,耳邊響起了無數冤魂的嘶吼。

除了威克翰,以及站在高處冷眼俯視的基督山伯爵,其餘人,誰都沒有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即使是就在威克翰身邊的賓客,也渾然不知。

——實在是太吵鬧了,不要去聽。

伯爵那遍布着諷刺的蒼白顏色的嘴唇,終于興致昂揚地勾起。

他在高處作出最後的宣布,切換了話音傳遞的對象。

這一句,是對威克翰:

——閉上你的嘴。

——然後,給我安靜地去死。

話音落定時。

被黑色火焰包裹的軍官的軀體,已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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