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T市,旌旗會所,高空VVIP泳場。

如墨的夜色沒有耽擱這裏的狂歡,反而是燈光渲染後,這座居高臨下的碧藍水池在整個T市的夜景裏都分外顯眼。鼓噪的音樂敲擊着耳膜,燈紅酒綠斑駁了視線,布料稀少的比基尼包裹之下,雪白漂亮的胴體随處可見。

在這整個會場都顯得尤為瘋狂的時候,西南角幾張和這裏格格不入的歐式沙發上,年輕人們左擁右抱低聲和身旁的女伴調笑,相比之下居然也成了難得安靜的地方。

從時不時望過來的許多比基尼女孩火熱的目光裏就能猜到——并非是她們不想來到這邊,只是這裏坐着的人不是她們可以冒昧招惹的罷了。

“杜少今晚可真是大手筆啊。”

這些年輕人中的一個笑着舉起香槟杯,隔空對着坐在裏面最暗處的單人沙發上的兩個人示意。

“誰說不是呢。”跟着便有人附和,眯着眼睛輕佻地看了一眼單人沙發裏坐在那年輕男人大腿上的漂亮美人兒,“旌旗會所VVIP區包場,顯然還是影後面子大嘛!不過起點這麽高,若是以後給影後慶生,是不是就只能去‘夜未央’包場了?”

——“夜未央”是國內頂級的高端私人俱樂部,入會門檻極高,沒有煊赫背景的,即便拿再多的錢也叫不開門。

聽了這話的影後顧靜眼睛一亮,但沒開口,側轉身望向被她坐懷的男人,眼角間不經意地流露出暗波流轉的妩媚。

倚在單人沙發寬大舒适的靠背上,懷裏坐着全場矚目的美人,穿着黑色緞面襯衫的年輕男人勾唇一笑,自下而上撩起眼來。

兩點琥珀眸子裏像是斑駁着泳池裏蕩漾的水色,還沾着幾分似是而非的笑意。鼻子白皙秀挺,唇色嫣紅如釉,五官在明暗的燈光下好看得不可方物。

見慣了美人兒的一衆同伴也看得微愣,片刻後才回神,搖頭而笑。

——杜家少爺杜文瑾,天生長了一雙桃花眼,偏偏眼角還有顆淡色的淚痣,為此在年紀小且乖巧的時候沒少被欺負,半大的小子們追在他身後叫喚一句“恁是無情也動人”,氣得小杜文瑾撲進那人懷裏就敞開了哭……

只不過那都是過去了。

現在誰若是敢跟杜文瑾這麽挑釁,他能讓對方哭都哭不出來。

“為博美人一笑,”杜文瑾單手撐了側臉,笑着看懷裏的顧靜,一雙桃花眼裏盡是深情,“‘夜未央’包場有何不可?”

“你就會哄我開心。”顧靜心裏早就樂開了花,面上還算矜持地飛了杜文瑾一眼。

杜文瑾笑着接了:“能哄你開心,我的榮幸啊。”

旁邊的人被這兩人酸得哎喲哎喲地叫喚,起哄打趣的聲音都有。

只不過把這人當真心的,除了顧靜之外,在場大概一個也沒——

杜文瑾是誰?在這個圈子裏換女伴頻繁的不少,可能玩到人盡皆知,浪蕩到出了名的,不也就杜家二少杜文瑾這一個麽?

但就算人家聲名狼藉,仍舊總有前仆後繼的女人往上貼,除了這杜少的模樣實在讨人喜歡,再便是他的性格使然——每一任女伴在他手裏的時候那都是給人捧在手心兒裏的小公主,深情專注得不得了。

沒幾個女伴沒幻想過自己就是勾得浪子回頭的那個岸邊,盡管一一铩羽而歸,後繼者還是大有人在。

她們不知道,杜家二少縱然是開口罵“滾”,那都是笑成一副調情的模樣。

跟對面站的是誰,懷裏坐的是誰,心裏想的又是誰——沒半點關系。

這廂衆人心裏門清,但不會有人說出來掃大家的興,嘻嘻哈哈哄哄笑笑,相安無事,開心就好。

氛圍本來一直如這般融洽,直到座中一位無意地掃了一眼亮起屏幕的手機,他的眼球猛地一頓,“啊”地驚叫了一聲。

迎着其他人眼底藏着的一點不愉,那人臉上的表情還沒淡去,擡起臉來僵着舌頭開口——

“方之淮,今晚回國了……”

這泳池的西南角落,陡然安靜了幾秒。

“啧,陰影再臨啊……”

半晌後,不知道誰悄聲念叨了句。

衆人聽了,面上未必回應,心裏卻都是大點其頭。

何為陰影?

——在他們這種煊赫門庭裏,互相間的攀比一點都不比普通家戶少。而陰影就是那種無論在任何方向上,永遠能穩穩地壓住所有人,并且讓被甩在後面的這些,拼盡全力追趕都無法望其項背的令人絕望的存在。

方之淮就是陰影裏面的典型。

憑借着與年紀不符的深沉心性和卓絕能力,那人幾年前還沒出國的時候,就已經是金融周刊的常客、家喻戶曉的青年才俊,而這幾年那人不在國內,消息卻一點沒少通過媒體在國內發酵——

提高了多少子公司業績,擴增了多少市場份額,打了如何漂亮一場競标戰,實現了如何成功一場資産重組借殼上市……

從最初的不服氣,到驚嘆,再到麻木,少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壯感之後,同輩的這些人已經對“方之淮”這三個字産生了一種近乎晚輩對長輩的敬畏。

剛開始還有長輩們數落自家的纨绔子弟:看看人方家那個小子……

現在沒人再說這話——方家獨子幾年之內的成績,比起世交的幾家長輩也毫不遜色,若是被自己家纨绔兒子怼上一句“比您怎麽樣”,大概得給長輩們噎得背過氣去。

于是現在得知,這麽一片鋪天蓋地的烏雲又要壓到腦袋上面來了,歡騰的一場聚會莫名生出點詭異的悲壯感來。

“方、之、淮……”

此間靜默裏,顧靜忽聽得身後杜文瑾将那個名字慢慢地念出口來。

對方的聲線平靜,可顧靜敏感地從中嗅出一絲異樣——如暴風雨将臨時的海面,平靜之下不知藏着多少驚濤駭浪。

顧靜沒敢去問,其他人倒沒那麽多顧忌,旁邊一人好奇開口:“算起來杜家和方家算是走得近的了,聽聞杜少的大哥和方之淮還是相交莫逆,那杜少和他也是舊相識了?”

“舊相識?”

杜文瑾垂眸而笑,左手裏高腳杯轉了半圈,猩紅的漿液被他送到嘴邊一飲而盡,空杯斜向下垂在沙發的扶手外,一滴漿液挂在杯壁邊緣,搖搖欲墜。

杜文瑾慢慢地舔過上唇。

“不,不認識。”

“……”

其後場子裏逐漸回暖,歌舞依舊,唯獨杜文瑾再沒說一個字。

他坐在沙發上,仰頭看着透明的玻璃頂棚之外的深藍蒼穹,音樂與喧嚣于是再未入耳,仿佛只剩下他和那片要讓他跌落其中的夜空。

夜空裏面有影綽的星光,還有幾點像星光一般的飛機的頻閃燈。

杜文瑾驀地掀起眼簾,拍了拍腿上顧靜的後腰,顧靜識趣地到一旁,杜文瑾站起身來,笑意恣肆。那雙桃花眼的眼角,淡褐色的淚痣在瓷白的肌膚上、炫目的燈光下,似乎也沾了微閃的星芒——

“諸位,換場,去‘夜未央’。“

場中靜寂片刻,而後哄聲四起。

一個小時後,“夜未央”私人會所。

負責接待杜文瑾等人的主管神色有些為難:“杜二少,十分抱歉,紅酒館今晚已經有客人了。”

之前所說“包場”只是這幫少爺之間的玩笑,“夜未央”這個級別的會所和設施建築顯然不是他們這些人聚一次就能包場的分量,但其名下分館很多,紅酒館便是其中比較出名的一個。

雖然沒有會所包場的前例,但包下一個分館還算正常,眼下顯然便是這種情況。

杜文瑾還未開口,旁邊有人遞臺階:“杜少,我看大家也不是非紅酒館不可,不如問問顧影後,影後說不定喜歡什麽別的分館?”

令衆人意外的是,素來這方面随性的杜文瑾搖了搖頭,沒借這個臺階,而是似笑非笑地看向主管:“‘夜未央’的紅酒館裏幾條紅酒長廊,難道還全被坐滿了?”

主管猶疑地看了杜文瑾一眼:“人滿倒不至于,但那位客人強調不能有外人打擾。”

“那位客人?”杜文瑾嗤笑一聲,掀了眼簾,涼涼地看了這主管一眼,“我大哥?”

主管臉上一怔,顯然沒想到杜文瑾會猜得到。

“你是覺得,我杜家兄弟不合到互相得算外人了?”杜文瑾仍舊涼笑着望他。

“哪裏……您幾位請随我來。”

落後主管幾步,一行人走得不疾不徐,杜文瑾旁邊一人看了看這方向,不由猶豫地問道:“大少在紅酒館包場,不讓‘外人’進,杜少您自然不算,可我們恐怕要算到裏面去。這麽直接進去,會不會不太好?”

“不錯啊,你現在還分得清情況好壞了。”

杜文瑾玩笑着,臉上卻不以為意,也沒回答對方的問題。

便在這時,不遠處一道穹門之內傳來幾聲笑語,這邊幾個人情不自禁步伐一頓,看向杜文瑾——

顯然先來的杜家大少等人,是選了最外面的紅酒長廊,他們這些人要進去,怎麽也得從對方那穹門外經過了。

“看把你們慫的。”杜文瑾笑了一聲,稍側身攬住顧靜,勾着唇角輕笑,“陪我去跟大哥問聲好?”

顧靜受寵若驚,眼底百般情緒飛掠,最後她抿着嘴點了點頭:“嗯。”

杜文瑾滿意地一笑,轉目去看同來的少爺們:“一起進去?”

這幫公子哥盡是神色微凜,客氣道:“不了不了,我們在外面等杜少出來。”

“你們啊,”杜文瑾口吻嘲弄,斜飛衆人一眼,此間風情盡付一笑而過,“還不如靜兒膽大。”

“……”

公子哥們紛紛咧嘴:杜家大少那是出了名的兇威在外,也就對弟弟心慈手軟點,這要是跟進去不小心被記了一筆,以後他們被折騰個半死的時候找誰哭去?

此時說着話,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穹門外面。

大概因為包場緣故,穹門并未關合,裏面三三兩兩,統共坐了十幾個人,皆是三十左右的年紀,風華得體,一看便知是些教養深厚的世家子弟。

之前聽見動靜,此時其中不少人雖臉上帶笑,眉眼卻帶着被叨擾的不悅,正望向杜文瑾等人。

一時之間,除了杜文瑾和顧靜,有一個算一個,公子哥們全傻在了原地,回神之後心裏叫苦不已——

就是說怎麽會那麽巧,坐在正中那個不就是今晚剛回國的方之淮?

而他周圍那些,正是各家的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同時也是門外他們這些公子哥或親或堂或表的兄弟。

同行的還意外,杜文瑾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早有心理準備。

此間他已然笑吟吟地牽着顧靜走進去,一直走到長廊正中的沙發前,他停下了腳步。

其他人也停了言語,瞧好戲似的猜測這個杜家出了名的浪蕩子得怎麽折騰他家大少。杜文瑾卻半點出格都不見,笑得妥帖,對着相識的幾位世交子弟颔首,然後才轉向杜文瑜——

“大哥,這是顧靜。我聽說您在這兒,帶她來問候一下。”

“……”

看着自家弟弟那堪稱乖巧的笑容,杜文瑜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長這麽大沒聽對方這麽跟自己說過話,他相當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只是沒等杜文瑜接茬,這長廊之中,坐在正中素來寡言的那人卻第一個開了口——

方之淮擡眼望着杜文瑾,眼瞳湛黑,聲線微沉:“…長高了。”

“……”

四周的空氣陡然沉寂,門裏門外的人多是目光詫異地望向這兩人。

——聲音還是那個淡漠如許的方之淮的聲音,可這開場白實在是親昵得讓他們震驚。

杜文瑾沒去理會那些目光裏的內容,那人開口後,他才慢慢把視線平移到對方臉上。

然後他的嘴角笑意一點點淡去,直至最後面無表情——長身站在那兒,眼底驚濤駭浪卻已掀天而起。

“我他媽……”杜文瑾眼角輕抽了下,那顆淡褐色淚痣跟着一顫,“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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