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蓮艾随着步年等人下山,待離了那些江湖人遠了,就聽前邊一個親兵低聲對步年道:“将軍,可要派人去通知函谷關駐兵将領前來?”

步年一只手按在胸前,聞言狠狠瞪向對方,沒了顏色的雙唇吐出冰冷的話語:“他們蠢你也蠢不成?一關守軍是随随便便就能調遣的嗎?我不過是在詐他們罷了!”

那親兵立時垂下頭退到一邊,不敢再多言。

許是牽動了傷處,步年悶悶咳嗽起來,身形都跟着晃了晃,蓮艾一見忙上前攙扶。

“将軍!”

步年眼尾斜斜睨他一眼,喘息道:“你倒有眼色。”

蓮艾不敢胡亂作答,怕他說得是反話,只做了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一行人行到山下,就見山腳下停了輛奢華龐大的馬車,車旁立着十餘位黑甲兵士。

蓮艾看到那車上插着“步”字旗幟,知道這正是将軍的馬車,便将人扶了過去。

兩人上了車,馬車沒一會兒就緩緩啓程。

此時周圍都靜下來了,蓮艾回憶着方才發生的種種,特別是步年看着自己那陰冷的目光,一時心裏發憷,不知道對方會怎麽處置他。

此時,馬車颠簸了下,緊随而來的是步年又一陣悶咳。

蓮艾偷偷去看他,見他劍眉微蹙,緊抿的唇角竟又是淌下一縷鮮血,忍不住驚呼:“将軍,您……”

步年一個眼刀過去,蓮艾抖了抖,趕忙閉上嘴,從懷裏掏出一條幹淨的帕子垂眼遞上去。

步年接過帕子按了按唇角:“你為何與那左家小子在一起?誰讓你跟他走的?”

蓮艾知道他這是要找自己算賬了,忙跪到他身前,抱着他腿道:“不是奴要跟他走的,是他強将我擄來的!将軍明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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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掐住他下巴擡起來:“你還敢狡辯?我看你是長不了記性,不如幹脆挖掉你的眼,割掉你的舌頭,砍掉你的四肢,将你做成人彘如何?”

蓮艾只覺得掐着自己的那手冰冷透骨,有股寒氣順着肌膚的接觸落到了他的身上,叫他止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不要……不要,将軍!”他雙眼含淚,手指無措地扒拉着步年的手腕,以一種近乎乞憐的姿态嗚咽地懇求對方。

“不要?”步年似覺好笑,還勾了勾唇角,“現在竟然連你都可以對我說‘不要’了。”說罷他手上一用力,将蓮艾慣到一旁。

蓮艾摔在軟墊上,倒不是很疼,只是剛要撐起身,一只黑靴便踩在了他的手上,叫他動彈不得。

“你可知道綿綿是什麽意思?”

蓮艾姿勢古怪地仰視着面無表情的步年,怕極了他一個不順心就要将自己的手骨踩碎。

“是将軍賜給奴的毒藥……”他用詞謹慎。

步年将手中染血的帕子丢進車內香爐之中,不一會兒便同裏面的香料一同燃燒起來,使整個車室漸漸萦繞起一股刺鼻的氣味。

“綿綿不是毒,是蠱。”步年俯低身子,直視蓮艾充斥恐懼的雙眸,緩緩道,“雌蟲在骨,雄蟲在肉,平日蟄伏休眠,每當月圓之夜,兩者便會蘇醒,在你身體裏鑽動,拼命想要見面交媾,有此情綿綿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完他一席話,蓮艾竟覺得身體又癢了起來,渾身毛骨悚然。

步年又道:“這是種十分陰毒的蠱蟲,我重金購于南苗,本是想用在嘴硬的罪囚身上,想不到讓你嘗了鮮。此蠱唯有用我的鮮血做引方可解開……”說着他從袖中緩緩掏出一把黑鞘匕首。

那匕首一看就不是俗物,出鞘時隐隐有金屬輕吟之聲,蓮艾甚至被那雪白的刀身晃了一下眼。

他別開臉,就聽步年低沉沙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等我将綿綿取出,便送你上路。”

照理說綿綿該還有兩日才發作,然而蓮艾卻在馬車中慘叫起來。

渾身幾百塊骨頭,沒有一截不癢,那癢仿佛無數只螞蟻在啃咬你的骨頭,叫你克制不出要去抓撓,卻又會在碰觸肌膚時,被其上驚人的劇痛折磨地痛叫連連。

身體各處無時無刻不在爆發奇癢與劇痛,叫他在車室中來回翻滾,涕淚橫流,嗓子都叫啞了。

外面有許多人,但這些人都不會救他。

他渾身汗濕,手指虛弱地碰到步年腳背:“将軍,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将軍饒命……”

步年盯着手中锃亮的匕首,神情沒有一絲動搖:“父親嘗說我不夠殺伐決斷,我過去不以為然,現在想想,他竟是說準了。”

蓮艾不停搖頭,身上已激不起一絲力道。

步年一手握住匕首,翻身跨到蓮艾身體上方,跪在他兩側,撩開汗濕的長發道:“不要怕,我下手很快。”

他一把扯開蓮艾後領,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拇指搓了搓不斷輕顫的肌膚,右手高舉,眼看就要一刀落下,馬車外卻在此時傳來兵刃交接之聲。

下一瞬,一支帶火的長箭破空而來,穿過車板頂在了車室另一頭的木門上。

步年瞪着那箭神情莫測,長臂一揮用勁力撲滅箭火,掀開車簾問道:“怎麽回事?”

一名士兵抱拳上前:“将軍,我們遭到了伏兵!定是那些江湖人士心有不甘,想要刺殺将軍!”

為了不激起更深矛盾,步年将絕大多數人馬留在了中州驿站,只帶了十餘人上崤山,此刻半路遇伏,對方武力強勁,步年的人竟有些招架不住。

他才下崤山就被人伏擊,哪裏來的江湖人有這樣大的膽子?

駕車之人橫沖直撞,想要沖出包圍,不想一箭射來,立時被釘死在車壁上。

步年剛要起身,馬匹因受驚失控,撒腿狂奔起來,他一個不穩撞到車壁上,又嘔出一口血。

香爐倒在小幾上,香料撒了一車,香氣也随着火星泯滅而消散。

蓮艾整個人渾渾噩噩,身上的癢痛卻漸漸止了,他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整個人就因為車室的搖晃而猛地撞進了步年懷裏。

步年悶哼一聲,剛要将他撥開,整輛馬車天翻地覆,兩人不及反應便滾作一團。步年被砸了幾次,險些又要吐血,索性一把鎖住蓮艾腰身,将他固定在了自己懷裏。

蓮艾趴在步年堅實的胸膛上,聽到對方有力的心跳,恹恹地掀起眼皮,只能看到對方線條硬朗的下颌。

突然,他感到身體一輕,恐怖的下墜感襲上心頭,尚來不及叫上一叫,冰冷的水流便争先恐後湧進車室,淹沒了兩人。

馬車滾下懸崖,落進湍急的河流中,經過幾個岔口,最終将兩人送到一塊樹木蔥郁,罕無人跡的谷地。

蓮艾在渾身酸痛中醒來,照不到太陽的谷底一片陰寒,風一吹,濕透的身子就忍不住抖了抖。

他只記得将軍要殺他,馬車突然失控了,然後就掉進了河裏……

忽地,他眼角餘光瞥到不遠處草叢中的一抹玄色,雙眼一下瞪大了。

他手忙腳亂爬過去,發現那果然是步年。

“将軍?”他試探地叫了叫對方,沒得到回應,又伸手去探鼻息,只探到微弱的呼吸。

他一下收回手,有些不知所措。

擡頭四望,周圍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景色,樹叢間偶爾傳出一兩聲不知名的鳥獸鳴叫,讓他害怕地縮起脖子,本能地往步年所在挪了挪身子。

這裏是哪裏?他們怎麽會到這裏?将軍會不會死?他會不會死?會有人找到他們嗎?

這些問題一個個冒出來,逼得本就不安的蓮艾更是焦慮。

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谷底的風越來越大,不過一刻頭上天空便被陰雲覆蓋,其中電閃雷鳴,俨然是有一場暴雨要下。

蓮艾環抱着身體,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步年,接着起身離去。

天空落下雨點,漸漸連成一片,轉眼便成滂沱之勢。

一炷香後,原本已經離去的蓮艾去而複返,只是身上衣衫多有破損,泥印遍布,像是跌了好多跤的樣子。

他雙手穿過步年腋下,吃力地拖動着對方沉重的身體,拖了許久終于拖到了一個天然溶洞口。

雖然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但總比幕天席地淋雨強。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蓮艾抱着雙膝背靠山壁,因驟降的溫度而瑟瑟發抖。

他找不到幹木頭,連嘗試生火都做不到,只好幹熬。忽然,他聽到一旁低吟,往步年方向看去,發現對方渾身包裹着濕衣,臉上浮現一抹病态的薄紅,竟是發起高燒。

他眉頭緊蹙,口中不斷發出呓語,卻像被噩夢魇住,無法清醒。明明皮膚滾燙,他還在喊冷。

蓮艾俯下身,将耳朵湊近了他嘴邊,聽到他的話略一遲疑,直起身便脫下了自己渾身的衣物。脫幹淨後他又将步年衣衫敞開,整個人偎了上去。

若只有一人,這漫漫寒夜實在難熬,如今兩人相互依偎,共享彼此體溫,倒也湊合着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蓮艾在鳥鳴聲中醒來,一睜眼便見滿目肉色,他往後退了退,離開了步年寬厚的胸膛。

接着他一擡頭,撞進了一雙萬分清醒的眼眸中。

蓮艾吓得叫都叫不出,立馬坐起身手腳并用着退到了山洞另一頭。

步年支着手臂撐坐起身,動作做到半途忽地渾身一僵,按着身側一處地方眉頭深深蹙起,臉上更是閃過痛苦之色。

他好不容易靠到山壁上,額上已出了一頭冷汗。

“穿上。”

話音未落,一件半幹的外衫就從天而降,兜頭蓋在了蓮艾臉上。

蓮艾拉下衣服,見步年因為方才挑衣服的動作臉上痛色更濃,心中不由生出一個猜想。

“将軍……你是不是,受傷了?”

步年盡力平穩自己的呼吸,連說話音量也受到控制:“我的肋骨裂了。”

蓮艾穿衣服的動作一頓,也顧不得害怕,急急跪到他身邊:“這可怎麽辦?”他六神無主,“我,我什麽都不會,不會正骨,也不會生火,洞裏倒是有水,但将軍總不能一直不吃東西……”

蓮艾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下,他離了步年便是死路一條。不要說他身上的綿綿還未解開,就是解開了,這群山圍繞之地,他又如何能靠自己走出去?

恐怕不要一個晚上,他就會被山林中晝伏夜出的猛獸吃掉。

他有自知之明,菟絲子柔弱而生,是成不了參天大樹的。

步年在他說話時一直盯着他看,目光由打量變為深思,忽然他開口打斷蓮艾:“只要聽我的話,你就不會死。”

蓮艾一怔:“我一直聽的。”

步年靠在山壁上閉起雙眼,命令道:“去找些幹燥的樹葉木頭來,越多越好。另外看到野果,不管什麽樣的,都要先摘回來給我看,我說沒毒才能吃。”

“好!”蓮艾用力點了點頭,轉身便往洞外跑去。

昨天剛下過雨,幹的東西都很難找,更何況幹的木頭和樹葉。蓮艾不敢走得太遠,在附近找了半天,才在太陽底下找到一截幹燥的枯木和一些落葉。

他撕下一塊衣服下擺,将東西裝在裏面就準備回去,視線一擡,竟在不遠處發現一顆綴滿果子的果樹。

他從昨天到今日,已經十幾個時辰沒有吃過東西,對着那圓潤飽滿的紫色果實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恨不得一口一個吞下肚。

但他又謹記步年的叮囑,知道不能瞎吃,于是摘了兩個掉在地上表皮完好的果子,捧着一袋東西就回了山洞。

步年聽到動靜睜開眼,正好看到他從外面走進來。

“将軍,我找到一種果子,聞着很香,不知道能不能吃……”說着他放下包裹,撿出那兩枚果子遞到步年面前。

步年垂眼看了眼那果子,片刻後對蓮艾道:“你先吃。”

蓮艾以為他是怕有毒,要自己先試毒,将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小口放在口中咀嚼。

過了一會兒,他沒什麽反應,便将剩餘的重新遞到步年眼前:“沒毒的。”

步年看了眼被他咬了口的紫果,眉尾微微一挑,目光移到他臉上。

“我知道沒毒。我要你先吃,是因為你是我們中唯一能動的那個,最需要保存體力。”

蓮艾知道自己誤會了,臉有點熱,小聲道:“外面還有很多的,我吃完就再給将軍去摘。”

他說完這話,步年又盯着他看了陣,看得他差點吃不下果子。

終于步年看夠了,不看了,有閉眼小歇起來,蓮艾着實松了口氣。

待吃完兩顆紫果,他總算感到腹裏充盈了些,用衣袖抹抹唇角,就打算起身再給步年去摘些。

“等等。”步年叫住他,忍着肋間疼痛摘下插着發冠的簪子,也不知按了什麽機關,那銀白的發簪倏地長出一截鋒利的刀刃,頃刻變為一把細窄的錐刺。他将發簪往蓮艾方向遞了遞,蓮艾咽了口唾沫,反射性地往後一讓。

步年嗤笑道:“怕什麽?難道我還能殺了你把自己害死不成?這個拿去防身。”

原來不是要殺他……

蓮艾知道對方說的沒錯,他們現在的确就是相互依存的狀态,誰也離不了誰。

他悶聲點了點頭,接過簪子說了聲:“我很快回來。”便起身再次離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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