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蓮艾撐起綿柔的身子,爬向冀元道人的屍首。他一眼看到冀元死不瞑目的表情,心中一突,趕忙撇開了臉,去摸對方腰間。

摸到鑰匙,他轉過身吃力地開了牢門。雙腿沒有力氣,便只能靠在門邊。

聽到聲響,步年緩緩睜開眼,撐在一旁鐵欄上站起身,每一步都移動地十分艱辛。

他走到牢門口,見蓮艾坐在地上,身上衣服淩亂不堪,兩條長腿更是光裸地露在外面,皺了皺眉,脫下自己外衫丢到對方身上。

蓮艾眼前一暗,身上便被溫暖的大氅罩住,他拉下衣服探出頭,就聽步年道:“披着。”

蓮艾攏了攏衣服,想要道謝,才發出一個音節就感到喉嚨處疼痛難忍,簡直像喉骨碎了一般。

他捂住脖子,斷斷續續發出聲音:“謝……将軍。”

步年盯着他的發頂,片刻後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蓮艾搖了搖頭,仰起臉看向他:“我……沒能……殺了他。”

步年伸出手,臉上沒什麽表情道:“你将冀元道人一擊擊殺的成功率,不足三成,我本就沒有将全部希望放在你身上。”蓮艾握住他的手,聞言一愣,又聽他接着說,“換言之,你有七成概率會被激怒的冀元殺死。這樣,你還要謝我嗎?”

蓮艾借力站了起來,垂着眼久久沒有說話。

步年以為他齒冷不願多言,唇邊一哂,就要往冀元那道暗門方向走。

走了兩步,就聽身後蓮艾沙啞着嗓音道:“将軍胸中……自有丘壑……三成……總比一成也沒好。”

三成幾率成功,他沒成功,卻也沒死,已經是運氣極好。

步年挑着眉回頭看他:“你不怨我?”

蓮艾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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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都沒有百分百的,步年也沒拿刀逼他,又怎能因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而怨恨別人?

“是……将軍,救了我。”若不是步年那一掌,現在去見閻王的就是他了。

兩人說話間,暗門方向又傳出機栝聲。不一會兒暗門緩緩開啓,宋瞧出現在門後。

“将軍!”宋瞧見步年平安大喜過望,上前幾步忽又看到他們腳下冀元道人的屍體,臉色立時一變,“将軍可有受傷?”

暗門打開後,新鮮空氣流入密室,步年頓感身上無力的症狀好了很多。

“無事,中了點迷香而已。”

宋瞧見他只着了件中衣,外衫卻在蓮艾身上,心中念轉,解下自己披風便遞到了對方眼前。

步年自然接過,披風一抖,披在了肩上。

他看一眼地上冀元的屍身,冷冷道:“拖到林子裏喂狗。”

宋瞧不敢多問,抱拳道:“是!”

宋瞧帶着人在密室忙活,步年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就先一步從暗門離去。

那暗門原來通往冀元的卧室,再由一條暗道直走,便能從地下上到地面。

起初蓮艾一直跟在步年身後,可到後來實在走不了了,就扶着牆喘氣。他體質本就不如步年,又經過了那樣激烈的歡愛,就算迷藥藥性散了,他兩條腿也抖得走不了路。

步年一沒聽到身後腳步聲跟上來就停了步伐,回身一看,兩道眉峰便皺了起來。

蓮艾估摸着休息得差不多了,就想繼續跟上,一擡頭卻見步年又回過來了。

“将……”他才說一個字,整個人便被步年打橫抱了起來。

對方也不看他,抱着他步伐平穩地就向前走去。

“你走得太慢了。”

蓮艾靠在他懷裏,聞言嘶啞着嗓音低低說了句:“對不起……”

步年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有些不耐地輕啧了聲:“別說話了,等上去找個大夫給你看看嗓子。”

蓮艾點點頭,聽話地不再開口。他實在累極,被步年這樣抱着只覺又踏實又溫暖,不一時竟沉沉睡去。

再醒來,一行人已到了青州驿站休息。

大夫看過蓮艾後,只說他脾腎虛弱,最近要少行房事才好。

步年在一旁摸了摸鼻子,道:“那他的嗓子……”

大夫提筆開方,拈須道:“嗓子沒事,吃幾服藥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冀元道人已死,步年也沒待下去的理由,第二天辭別青州刺史,一行人便又回了京城。

步年青州一行無功而返,不僅沒帶回神藥,更要命的是還将那制藥的老道給殺了。這下無論誰去求藥,帶多少寶貝去求藥,那神藥都沒了着落。

天子震怒,不顧群臣勸阻,治了步年一個辦事不力之罪,罰了三十鞭,在禦前行刑。

鞭數雖不多,掌刑太監也有手下留情,但一個堂堂大将軍被這樣當衆行刑,就是一直與武将們不對付的陸相一派,都有些看不過眼。

步年被擡回将軍府時,一早就有人來通傳過,蓮艾帶着粉紫候在門口,本就十分緊張,等見到步年後,一見他滿背的鮮紅,都快将中衣浸透,蓮艾吓得不行,聲音都發抖了。

“怎麽……怎麽傷得這樣重?”他嗓子還有些微微的沙啞,這樣聽來,竟像是哽咽一般。

粉紫十分伶俐地讓人将步年擡回了房,叫小厮燒了熱水,又叫丫鬟取了傷藥,未了握住蓮艾雙手寬慰道:“公子沒事的,将軍再嚴重的傷都受過,這點小傷不礙事的。你去跟他說說話分散下他的注意,他便不那麽痛了。”

蓮艾被她推入房內,甫一進入就感到鼻尖萦繞着一股血腥味,叫人膽戰心驚。

他繞過屏風,見步年無知無覺躺在床上,一只手無力地耷拉在床側,瞧着倒是比在冀元那間密室裏時還要狼狽幾分。

他才靠近,步年就睜開了眼。

“你這表情,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我要死了。”到底是受了傷,臉色總不會好看到哪裏去,但又像粉紫說的,這也不是什麽大傷,所以這會兒他還算精神充足。

蓮艾抿了抿唇,坐到床邊:“将軍會長命百歲的。”

步年低低笑起來:“百歲啊……”他握了握空無一物的掌心,“我要的可不止百歲。”

蓮艾起先沒有聽懂,又琢磨了片刻,忽地如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愣在當場,接着手腳冰涼,臉也變得煞白。

蓮艾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聽了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心中害怕極了,恨不得當自己什麽都沒聽到過。

“害怕了?”步年沒有擡頭,蓮艾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對方将這樣的事告訴他,總不是想要他來規勸的。

蓮艾緊了緊手指,嘴裏道:“将軍,将軍會心想事成的……”

話裏幾分真假,不得而知。就連蓮艾自己,也不知道這話裏是曲意逢迎多一些,還是真心實意多一些。

步年聞言回身看他,目光犀利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蓮艾張了張口,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他正頭腦一片空白之際,粉紫帶人捧着熱水和傷藥進來了。

他們為步年清理傷口,他只好退到一邊。

血衣被剪開,露出滿是猙獰鞭傷的脊背。蓮艾恍惚間憶起過去在青樓,媽媽懲罰不聽話的妓子,除了不給飯吃,最常用的就是鞭刑。只是她怕留印子,壞了賣相,不會打得這樣重,一般也就用柳條隔着亵衣抽,抽的身上都是一道道青紫才算完。

媽媽打他們,是因為媽媽覺得他們不聽話;皇帝打将軍,是因為皇帝覺得将軍不聽話。可無論是他們還是将軍,對真正的叛逆者來說,打是沒用的,越打只會越逆反。

小厮為步年上完藥裹好繃帶就安靜地退下了,粉紫将東西收拾好也退下了。大家好像從都到尾沒有注意到蓮艾存在一般,到走都沒招呼他一聲。

他沒辦法,只好繼續留下來陪着步年。

“将軍要喝水嗎?”他倒了杯水,跪坐在床前腳踏上低聲問步年。

對方頭枕在臂上,雙唇瞧着的确是有些幹。

蓮艾久久沒得到回應,以為對方睡着了,正要将水放回去,就聽步年道:“扶我起來。”

蓮艾趕忙撐起他一邊身子将他扶坐起來。步年似乎并不把自己的傷當回事,動作毫不收斂,取過蓮艾手中杯盞幾口就将茶水喝幹。

“你見過我爹嗎?”

蓮艾被他這樣一問,越發摸不透他心思。

“沒有,奴從未見過老爺。”他被丞相送給老将軍當晚,對方就在前往卻靈山祭拜老夫人的路上被人刺殺身亡。接着,他就成了怡姬他們的眼中刺肉中釘,仿佛老将軍的死都是他一人設計的。

“我爹這個人,特別愚忠,也特別狠心。”步年聲音平緩,又有些懶洋洋的意味,“我第一次帶兵,要收複被花月人攻占的樊城。兵臨城下,花月人站在城牆上将一個十歲小女孩推了下來,女孩摔死在陣前,成了一攤血肉。”

蓮艾心頭一緊,眼前已浮現那番可怕的修羅景象。

“花月人說,如果我不退兵,就要拿城中婦孺當肉盾,架在城牆上,将他們一一殺光。我們就算奪回樊城,也會是一座死城。”

兩軍對壘,最龌龊不過如此。尚且年少的步年陷入兩難之境,是繼續攻城,踩着同胞血肉而過,還是暫且退兵,再想良策?

“是你,你會如何?”步年将過去困擾自己的難題,再次抛給蓮艾。

“我?”蓮艾不過一名小小妓子,長于繁華之地,困于銷金之窟,未讀過兵家之書,也未習過聖人之道,要他說,那一定是遵從本心,最切實的想法。

“我不會攻城吧,會先退兵,再想別的辦法。”讓他看着那些無辜的老弱婦孺因自己的決定慘死當前,他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步年笑了:“我當年做了和你一樣的決定,退兵了。”他陷入回憶,“然而消息傳回大營,我爹連夜派了斥候傳令,要我即刻攻城,否則就以軍法處置。我沒有辦法,只能攻城。”

蓮艾一顆心都提了起來,明明已是時過境遷,但他仍然為着城中婦孺感到憂心。

“那樊城百姓怎麽辦?”

“我攻入城中時,城裏已不剩什麽人。”

蓮艾一怔:“……将軍意思是?”

“花月人攻占樊城之時,早已大肆殺戮,除了對他們沒有威脅的老弱婦孺,本就不剩什麽人了。陣前的威脅,不過緩兵之計。”

蓮艾一陣惡寒:“全都……全都殺光了?”

戰争殘酷非他所能想象,他殺冀元道人是為自保,尚且心有不安,怎會有人那樣理所當然地去掠奪他人生命而毫無愧疚?

步年過去其實和蓮艾是一樣的,生于權貴,長于繁華,心中尚存一絲對生命的不忍。

“我很後悔,沒有早一些攻城。”而自那一戰後,他心中一點不忍便也随着時間消散了,“若犧牲一人能救萬人,那為何不犧牲?我自以為保全了樊城百姓,其實反而讓他們在惡鬼手中受了更多折磨。是剛愎自用,是當斷不斷。”

樊城一戰,步年立了大功,卻也受到了步老将軍的責罰。

老将軍用荊條抽他的脊背,邊抽邊罵:“為将者,當忌婦人之仁!殺一人可勝,你為何不殺?舍十人可贏,你為何不舍?”

荊條抽去血肉,将步年的背抽打的鮮血淋漓,傷瞧着吓人,卻不嚴重。步老将軍手下留情,不是因為心疼兒子,若不是還用得上他,這頓打絕不是皮肉傷那樣簡單。

蓮艾怔怔聽他說完全部,仍有些回不過神。

步年錯了嗎?他也錯了嗎?可明明他們只是想救人,為什麽會是錯的那方呢?

世道不應該是這樣,道理也不該是這樣。

“将軍沒錯,老将軍也沒錯。”他稍有猶豫,直直望向步年眼裏,“錯的是花月人,是那場戰争。”

步年一愣,瞧他滿臉認真,忽地笑了起來,下一瞬又因牽動傷口痛嘶出聲。

“你可真是傻子。”步年伸手捉過他一縷長發繞在指尖,“且不管你是真情假意,聽着倒也舒心。”

蓮艾被他扯着頭發不敢動,嘴上不說,心裏卻暗暗反駁他。

他這句話只有真情,毫無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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