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雨勢稍停了,蓮艾便從樹洞中爬出,再次上路。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行到一處小溪邊,他蹲下打算喝些水休息一下,不經意看到溪水倒映出自己此時的模樣,呼吸都為之一窒。
臉上血污都被雨水沖刷幹淨,額頭的傷口猙獰地橫在那裏,露出發白的皮肉。
蓮艾指尖顫抖地碰了碰傷口,疼得一哆嗦。
他盯着水中倒影發了半晌的呆,似乎是有些認不出自己了。
這個像鬼一樣的人……真的是他嗎?他收回視線,仿佛不願再多看。
艱難地用僅有的一只手與牙齒配合撕下一條中衣,将額上可怕的傷口包紮了起來,做完這一切,他閉了閉眼,拾起腳邊一根他用來當做拐杖的樹枝,向着記憶中京城方向前行。
山路濕滑,他跌了無數跤,身上原本淺淡的衣服已變成了難看的泥色。
他跌跌撞撞,翻過兩座山頭,繞了不少路,餓了就吃樹葉野草,渴了就喝積雨露水,也不知該說他幸運還是命大,最終竟真的叫他在第三個晨曦時走了回來。
當他一身狼狽出現在城門口時,就像個千裏迢迢來京城讨飯的乞丐。
大祁施行自由遷徙制度,城門并不設卡,百姓可自由往來。因此守城士兵看到他雖皺了皺眉,但也只是嫌棄地避開了視線,并不阻攔他。
天色尚早,繁華如京城此時街上也行人寥寥。而就這寥寥幾人,見到他也無不是避之不及,仿佛看他一眼都會感染瘟疫般。
眼見将軍府近在眼前,蓮艾被折磨的疲憊不堪的身心終于能得到片刻的放松,逐漸被某種安定與喜悅充斥。
他回來了,這次他靠着自己活下來了……
他沒有成為任何人的拖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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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坐于桌邊,支手撐着下巴,望着不遠處滿臉不情願被粉紫整理衣衫的俊秀少年,神色不耐道:“你老是動什麽?”
少年被他一訓,老實了些,小聲道:“主子,這衣服真累贅啊。”穿這個他怎麽動手啊?
他眉眼精致,男生女相,贊一句漂亮也不為過。這少年便是白術,步年自小豢養的十二名死士中的一個。
“忍着。”步年言簡意赅,似乎不想與他多言。
粉紫替白術穿好衣服便退到了一邊。蓮艾失蹤後,府裏派人出去尋了一夜,沒有任何消息,之後便像是徹底将他這個人忘了一般,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第二日,将軍下了命令,府裏不準再提蓮艾的名字。
到了第三天,将軍直接從外面帶回來一名漂亮的少年,與他舉止親密,對外聲稱是自己新得的男寵。似乎,沒人再記得蓮艾的存在。
分明才過去三日……
粉紫內心嘆息不已,她與蓮艾相處這幾個月,不能說沒有感情,然而她的主子永遠是步年。将軍做下的決定,她是沒有資格置喙的。
白術将一身雖好看但有些繁瑣的衣服換好了,在步年面前忍不住轉了一圈。
“主子,好看嗎?”他性子活潑,相較于其他死士對步年畢恭畢敬,他顯得更為放松一些。
“不錯。” 步年随意評價了一句,随後站起身,“跟我出去一趟。”他衣擺輕揚,腳步不停地走了出去,絲毫沒有等身後人的打算。
白術興奮地跟在他身後,不停問:“主子,我們要去哪裏?”
步年目視前方,臉上似有寒霜:“逛一下,讓大家看看你這個新男寵。”
白術身為死士,并不是純然天真不帶腦子的,轉了轉眼珠,機靈道:“我知道了,白術必定不會讓主子丢臉。”
白術是知道自己為何被叫到将軍府的,他的任務很明确——接替之前那個擋箭牌,成為新幌子。
他并不去管之前那個人是怎麽消失的,主子叫他做什麽,他只管做,其它他一概不管。不過他心裏還是有些自傲的覺得,自己起碼要比之前那個廢物要優秀一些的。
兩人差開一臂的距離先後走着,門房看步年要出門,忙替他打開了大門。
當朱紅的厚重木門緩緩開啓時,一個滿身泥濘,蹒跚而行的身影出現在了步年和白術的眼前。
“呀,”白術小聲叫了下,皺了皺眉,“這人好髒啊!”
步年雙眸微微瞪大,似乎不敢置信,又像不知所措。
蓮艾一步步走上臺階,也看到了步年。他望着他,明明那樣疲憊,那樣疼痛,那樣滿腹委屈,卻仍是對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他眼裏仿佛沒有任何陰霾,完全的幹淨通透,叫步年甚至有些覺得刺眼。
為什麽……
“将軍……”終于回到了安心的所在,蓮艾一直硬撐着的心弦也松了下來,眼前一黑,人整個向前倒去。
步年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本能般上前一步接住了蓮艾傷痕累累的身子。
他摟住對方仿佛紙片一樣單薄的身軀,語氣有絲複雜地呢喃道:“……為什麽還要回來?”
蓮艾脫臼的胳膊雖被接好了,關節卻沒有這麽快消腫,只能用紗布固定了吊在脖子上。因為時間拖得有些久,大夫說平日裏沒什麽,就是手用多了可能會感到有些疼。
額頭上的傷因沾染了雨水塵泥,雖說不是大傷,但愈合情況不佳,大夫看了看,嘆了聲氣,說可能要留疤。
粉紫謝過大夫,将人送出了府,獨留步年一人坐于床畔,盯着昏睡不醒的蓮艾擰眉深思。
他足足在蓮艾房裏待了兩個時辰,之後要不是宋瞧來請,或許他還會一直待下去。
蓮艾連日來都沒能好好休息,這一倒下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期間也有醒來的時候,只是昏昏沉沉,每次粉紫剛給他喂下薄粥湯藥,他就又睡了過去。
等他真正清醒,已是回府後第二日的夜裏,甫一睜開眼,便見步年坐在他身邊。
“将軍……”他嗓音沙啞,剛喚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接下去的話,就發現不遠處站着個陌生的漂亮少年郎。
那少年見他看過來,便朝他露出了一抹稍有些尴尬的笑來。
蓮艾愣了愣,微微颔首還禮。
步年知道他在看什麽,眼尾瞥了瞥渾身不自在的白術,又看回他道:“他叫白術。”
蓮艾聽到聲音,視線回到步年臉上,忽然發現對方神情淡漠,一雙眼眸漆黑深邃,叫他看不清對方此時的真實情緒。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步年接着道:“是我找來代替你的人。”
這下蓮艾是徹底愣住了,他消化了好一會兒,才真正理解步年話裏的意思。
他遲疑地道:“将軍……是覺得我回不來了嗎?”所以才會這樣快就把代替他的人都找好了。
步年垂着眼,沒有回話。不要說眼皮眨動,就是一根睫毛都沒有顫動,仿佛整個人入定了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你知道是誰綁了你嗎?”
蓮艾心裏因少年的出現覺得有些悶悶的,但仍是點點頭道:“知道。那兩個綁我的人都說了,是芙蕖郡主綁的我。她想要……通過羞辱我來報複将軍。”
步年看到他額頭上裹着傷處的繃帶,馬上又移開了目光。
“做下這件事後,她就連夜進了宮,尋求太後庇護去了。”他說,“我本可以救你,一旦我進宮面聖,将事情原委說清,占理是我,陛下必定會逼太後交出芙蕖。只要芙蕖說出藏匿你的地點,你也不用受這麽多苦。”
蓮艾以為他因沒找到自己而心中內疚,便想着寬慰對方,掀起唇角道:“我也沒受很多苦……”
但步年接下去的話,卻叫他逐漸僵了身子,整個人像是被寒冷的風雪裹挾,飄到空中,又狠狠落下。
“但我不可能為了一個男寵與太後翻臉。”步年毫無感情地說道,“你只是顆微不足道的棋子,除了有點床上的本事,還沒有我府上一名家丁有用。所以當你遇到設計,遇到不公,遇到陷害時,一旦和我的利益發生沖突,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你。”
蓮艾怔怔看着他,一時頭腦紛亂,連說話都颠三倒四的。
“我……奴,奴明白的……”
“你不明白。”步年冷冷打斷他,“之前我那樣對你,不過是在利用你,好叫盯着我的那些人放松警惕,是你或者任何人都沒有差別。白術比你更漂亮,更聰明,還有你沒有的好身手。我有了他,就不再需要你了。”
說着他皺起眉頭,有些嫌惡道:“況且你的臉毀了,看着實在有些倒胃口,将軍府留不得你。”
蓮艾唇邊的笑再維持不住,他那可笑的妄想,似乎一夕間被打回了原形。
不甘只做一個毫無用處的男寵,可到頭來在步年心中,他卻仍是個除了床上功夫外一無是處的人。
不,或許連“人”都不是,他被步年蠱惑了,認不清現實了,覺得自己真的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了。但他不是,他只是個“玩物”而已,低賤卑微,只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蓮艾稍稍回轉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将軍,要趕我走?”
步年盯着他半晌沒說話,忽地他緩緩伸手,将蓮艾衣襟內的那塊平安鎖勾了出來。
“明天你就離開将軍府,我會叫人送你出城,之後随便你去哪裏,都和我無關。”他一用力,那平安鎖便被摘了下來,接着他随意地将鎖抛給身後少年,“從今天起,這鎖就是你的了。”
蓮艾尚不及反應,就叫步年把鎖拿走了,他視線不由自主盯着那抹銀色,在步年将它抛出去時,甚至想要伸手去夠。
鎖呈弧線落進了少年懷中,步年一把抓住了蓮艾的手。
白術一把接住了,小心捧在手心,低頭道了聲:“是。”
他待着實在尴尬,奈何又不好走,只好努力當自己是個木頭人。
步年攥住蓮艾纖細白皙的手腕,沒有用什麽力氣就将它放回了被子上。
他沒有立刻撒手,指尖貼在蓮艾冰冷的手背上,語氣沉沉說道:“不該你的,不要貪求。”說罷,一絲留戀也無地,他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白術見他終于走了,如蒙大赦一般,忙不疊地飛速跟上。
兩人走後,屋內恢複寂靜。
蓮艾耳邊還留有步年的餘音,他直直望着昏暗的帳頂,眼裏的神采似乎也因為步年的離去而蒙上一層灰。
片刻後,他将完好的那只手橫在眼前,遮住雙眸。
“這樣也好……”
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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