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左翎羽的行蹤最後還是叫他姐姐知道了,沒幾天就被叫到了攝政王府,再回來就有些垂頭喪氣,說自己要搬去王府住,不能同蓮艾一道了。

蓮艾倒是無所謂,就說:“那你去吧。”

左翎羽擡頭瞄了瞄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蓮艾忙不疊搖了搖頭:“不了,王府想必規矩挺多的,我怕給你丢臉,還是不去了。”

左翎羽重又垂頭耷腦下來:“我就知道你不願去,其實我也不喜歡那裏……”

蓮艾幫他收拾好行李,最後送他上了攝政王府的馬車。

左翎羽走了,他的屋子卻沒空多久。因為赫連秋風來了,從中州火急火燎趕到京城,一來就對着蓮艾一頓劈頭蓋臉地訓斥。

“誰讓你來的?”他手上甚至還握着來不及放下的馬鞭。

蓮艾一聲“大哥”還堵在喉嚨口,被他這樣一問,心虛的目光飄移,不敢再看他。

“我和娘說過了。”

赫連秋風是真的生氣,握鞭子的手都擡到一半了,忽然瞥見他脖子上尚留有餘痕的牙印,瞬時雙眸大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與他的動作不同,他問得很有幾分小心翼翼:“你脖子上的牙印哪裏來的?”

蓮艾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覺摸上脖子。

“步年咬的。”他老老實實交代,半點隐瞞也無。

赫連秋風愣了愣,松開他衣襟,轉身走向桌邊,背對着蓮艾道:“步年?他咬你做什麽?”

蓮艾跟在他身後道:“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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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秋風坐到桌邊,再面對蓮艾時,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語氣忽地一轉,“剛說哪兒了?對了……你趕快回家去!”

蓮艾站在他面前,盯着腳下一點看得投入。

“為什麽?我想參加完婚禮再走。”

赫連秋風說:“京城太亂了,你忘了你一年前離開京城時的模樣了嗎?”

蓮艾眼皮跳了一下,經他這樣一說,也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時狼狽的自己。

手壞了,臉毀了,錢還被偷了,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現在就在京城。

“我随身帶着‘元茂’呢。”

元茂弩又名諸葛連弩,一弩十矢,可連續發射,威力強大。只是它制作十分複雜,又相對笨重,所以并不普及。

為了向赫連秋風證明自己有能力自保,蓮艾說着快速從身後的布包中抽出一把折起的弓弩,随後以着迅雷之勢握住懸刀将其展開,對着屋外水缸就是三箭連發。

水缸“咵嚓”一聲應聲而破,裏面的水緩緩流了出來。

赫連秋風卻不為所動:“元茂只有十支箭,用完了你怎麽辦?”

蓮艾撫着弩身上的箭匣,想了想,輕聲道:“我會先射最該死的,讓他們給我墊背。”

赫連秋風聞言一拍桌子,頭發都要豎起來了:“胡鬧!”

蓮艾最終還是沒有回去,他就像跟步年保證的那樣,也跟赫連秋風保證,一參加完婚宴,第二天就走,絕不多留。

一來離婚宴已經沒剩幾天,二來赫連秋風也不放心他自己回家,勉勉強強就答應了。

到了婚禮那天,全京城的百姓都喜氣洋洋的,簡直跟過新年一樣,每個人都候在花轎必經之地,想要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王妃的絕世容顏。

左家一個江湖門第,又遠在江南,叫堂堂攝政王出京去迎有些不太現實,所以左翎雪是在攝政王一處京郊別院內出得嫁,娘家人也都在那邊。

蓮艾跟着花轎一路進了攝政王府,沒見到步年,想着他應該要晚上正席才到,肩上就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下。

他警覺地回身,就見左翎羽皺眉盯着他背後皺眉道:“我姐婚禮你都不懈武器嗎?”

蓮艾一想,大喜的日子帶這種“兇器”似乎是不太吉利,于是幹笑着解了下來,暫時交給小厮同其他江湖賓客的武器保管在一起。

接好新娘,辦好儀式,幾個有頭有臉的“娘家人”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連着赫連秋風也不見了蹤影。蓮艾只好與左翎羽一道在院子裏看戲,左翎羽還嗑瓜子,一嗑就是一下午。

到了晚間,賓客一一多了起來,蓮艾聽門口宦官唱禮,發現越是官小的來得越早,官大的就要遲一些些,步年一幹武将更是姍姍來遲,到快開席了才到。

“看看,給我姐夫下馬威了。”左翎羽手肘擠了擠蓮艾,朝他做了個怪臉。

蓮艾視線随着步年走動挪移,心裏倒是不以為然。

一個是朝堂敵手,一個是昔日舊愛,步年能來都已是修養良好,哪裏還能要求更多。

步年似乎察覺到蓮艾的盯視,忽地朝他這邊投來極為冷漠的一眼,叫一旁來不及收回滿臉不屑的左翎羽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

蓮艾見他看過來,沒有避開,直直與他對視,步年似乎有些詫異,視線停留在他身上好一會兒才移開。

攝政王親自迎了出來,一番拱手寒暄,不管那笑容有多假,也算給足了面子。

蓮艾看了圈周圍,發現赫連秋風等人又出現了。

小皇帝以及太皇太後都各自送來了賀禮,這禮單估計甘焉自己都看過,嘴裏謝恩,臉上卻并無驚喜之色。

最重要的客人都來了,吉時一到,喜宴開席,衆人一一動筷。

為了防止擦碰,步年等朝廷官員的桌子與江湖人的并不一道,隔了一個院子,開席後蓮艾便與左翎羽入了自己那邊的座。

酒席過半,不少江湖人興致高昂,甚至劃起了拳。

左翎羽喝得鞋子都脫了,跑到其他桌敬酒,蓮艾見沒人注意自己,起身離席,往後院而去。

左翎雪一身鳳冠霞帔,安靜坐在喜床上,頭上罩着紅蓋頭,連呼吸都十分輕淺。

今天是她與攝政王成親的日子,她卻并沒有多少喜色。蓋頭下的雙眸微微阖着,像在養神,又像出神。

“自古孝義難全,我爹既已投靠雍王,我便不能同你在一起了。步年,是我負了你……”

“到底是忠義兩難全,還是你想當皇後?”

步年的質問言猶在耳,她卻不能再像當初那樣問心無愧。

如今的天下,便是一盤複雜的棋局。

未入局前,她看陸相虎視眈眈,天子又諸多猜忌,沒有了老将軍的将軍府,是日薄西山;入了局後才發現,所有的權利傾覆,不過朝夕之間。

忽然,門外響起小心地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沉思。不多會兒,對方開口道:“王妃,院外有個自稱赫連艾的人求見,說有重要的事與你商議。”

左翎雪人在京城,消息卻并不閉塞,早已知道赫連艾就是步年曾經的那個男寵。

她于對方并無愧疚,也無針對之意,只是感慨造化弄人,赫連家丢失的小兒子竟然成了名娼妓。

這樣的人能有什麽事找她商議,她倒是很好奇。

一把掀開紅蓋頭,左翎雪提聲道:“讓他進來。”

門外侍衛雖有些遲疑,但一想到王爺對王妃往日裏十分信賴的态度,最終還是将蓮艾領了進來。

蓮艾推門而入,一眼便瞧見了坐于寬大喜床上的絕色女子。

他恭敬地朝她單膝跪下,垂下眼道:“小人赫連艾,拜見王妃。”

“你要見我?”左翎雪高高在上,一臉倨傲。

蓮艾擡起頭,一雙眼瞧着柔軟又無害,說出來的話卻讓左翎雪驚詫之下挑了一邊眉毛。

“我願……從今往後效忠攝政王與王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左翎雪勾起濃豔的紅唇,笑道:“你父兄皆為攝政王效力,赫連家的忠心有目共睹,你實在不用再親自走這一遭。”

蓮艾在對方強大的氣場下,雖有些許緊張,但态度稱得上不卑不亢。

他緩緩道:“父兄是父兄,我是我。如果我不來見王妃,王妃又怎麽知道還能用我?”

他說得不錯,左翎雪的确不會想到用他,能力是一方面,還有方面,來自他對步年的态度。他曾是步年的男寵,盛寵一時,雖後來被無情抛棄,但難保他不會餘情未了。左翎雪不能完全信賴他,自然也就不會搭理他。

“不是我說話難聽,可你又能有什麽用呢?步年已棄了你,論才智武功,你也平平,能為攝政王做什麽?”她這話說得直白,卻一針見血。

蓮艾聞言神情有些落寞,但仍白着臉急切道:“只要王妃信我,我能再叫步年将我帶在身邊!”

左翎雪心中無端升起一股躁郁,勾起抹諷笑,冷聲道:“你要對步年使美人計?”

“王妃說得對,論才智武功,我的确不如攝政王麾下的其他人。”說到此處,他掀起眼簾,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凝在左翎雪臉上,纖長的睫羽仿若靡麗的杜鵑花蕾,輕輕眨動,便媚态橫生,“但論床上功夫,整個京城,我恐怕也難逢敵手。”

左翎雪倒是有些對他刮目相看了,一個男人能這樣坦然地承認自己房中術了得,其他不論,心性必定超然。

蓮艾接着道:“步年曾經很喜歡我,而我有把握……讓他再次喜歡上我。”

左翎雪盯着他久久沒有回話,她開始打量他,從額帶下露出的一點傷疤,到他秀氣的五官,再到纖細的脖頸,最終落在還留有一些餘痕的烏青上。

蓮艾感受到她視線的落點,指腹搓了搓那塊地方,語氣中不自覺帶上一點恨意:“只要王妃信我,我就能讓步年信我。他先待我無情,就不能怪我無義,如今我也是為了赫連家,為了我的親人着想。”

左翎雪見他言辭懇切,信了七分,最後三分,還需要旁的手段印證。

半晌後,她開口道:“我明白你想要為攝政王效忠的這份心,但我與步年相處那些年,別的沒學會,謹慎行事倒是學會了一些……”她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樣事物,遞到蓮艾面前,“你吃下去,我便信你。”

***

蓮艾從攝政王的新房回到前院時,腳步還很虛浮,臉色也頗為難看。

他怎麽也沒想到,曾經領略過的那種奇癢和極痛,會再次出現在自己身上。

左翎雪逼他服下的,正是曾經步年讓他服下的“綿綿”毒蠱。

“這藥不傷性命,就是每月都需服食一顆暫緩藥性的解藥,不然……你剛剛也感受過了,那滋味不太好受。”

對方言語裏多有隐瞞,所幸這已是蓮艾第二次種蠱,知道這東西雖然難熬,想解卻也不是難事。只是這左翎雪為何手裏也有綿綿,步年手中的是從南苗重金購得,她手裏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他腳步有些綿軟地回到宴席間,見一個個比他離去時喝得更醉,有的甚至東倒西歪睡做了一堆,讓人好生感嘆江湖人的不拘小節。

他好不容易在人堆裏找見赫連秋風,想将他拖起來,奈何對方就像身縛千金巨石,叫他怎麽也搬不動。

王府下人見他為難,過來道:“公子,貴客喝得這樣醉,見讓他今晚在王府中歇下吧。府中客房衆多,殿下早有準備,必定不會怠慢了貴客。”

蓮艾一聽,放下心來,點頭道:“那就多謝了。”

對方問他要不要也住下,蓮艾想了想,婉拒了。

“我還有事要忙,就不住下了。”

宴席說散不散,人卻陸續從攝政王府離開。蓮艾一個人走到大門口,要問門房取回自己的弩,門房小厮卻一臉詫異。

“公子的弩不是早就取走了嗎?”

蓮艾愣了下:“……什麽?”

小厮道:“方才有人已将公子的弩箭取走了,小人還以為是公子讓人來取的,我……”

兩人都有些懵,蓮艾還要再問,王府門前忽地緩緩駛來一輛高大的奢華馬車,通體漆黑,連拉車的四匹馬都是烏黑的,死角懸着青銅鈴,鈴上帶有“步”字,顯然是步年的馬車。

馬車堪堪停在蓮艾面前,車簾微動,從中探出一只手來,手中正拿着蓮艾失蹤的那把元茂弩。

“上來。”

蓮艾一看哪裏還有不懂的,抿了抿唇,幾步過去彎腰上了車。

步年坐在頭,他坐在尾,兩人半晌無話。

“你現在倒是長進了。”步年手指摩挲着弓弩的機身,輕易便掌握了要領,倏地展開弩身兩翼,随後閉上一只眼,透過望山對準了蓮艾方向。

蓮艾面不改色,任他瞄準着,語氣不急不緩道:“不長進,便永遠都是別人的玩物。”

步年食指勾在懸刀上,仿佛下一瞬就要毫無征兆地扣下。

“你方才中途離席去找左翎雪,做什麽?”他的動作像是無心地比劃,又像是隐隐的威脅,而到底是哪一種,似乎都要取決于蓮艾接下來的答案。

蓮艾眼睫不可抑制地顫了顫,他能找出許多似真非真的謊言來搪塞對方,但他沒有那樣做。這些事,步年遲早都會知道。

“我與她說……願意效忠攝政王,為他所用。”

他話音方落,一道勁風從臉側擦過,尖銳的短矢如一尾伺機已久的毒蛇,疾射而出,險險射中身後車廂。

蓮艾眨了眨眼,視線直視步年黑沉的雙眸,繼續道:“赫連家既已卷入其中,我便不能獨善其身。”

步年甩開弓弩,整個人戾氣大漲。他瞪着蓮艾,一把抓過他衣襟将人粗魯地扯向自己。

“效忠甘焉?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

兩人挨得極近,近到蓮艾能清楚看到步年額角因憤怒暴起的青筋。

他将手覆在對方緊繃的手背上,輕柔地仿佛被微風吹落的一瓣春花。

“是你先……不要我的,是将軍,先背棄了我。”

步年雙眼微微睜大,似乎有些愣怔。他像是恍然,又像難以置信:“所以……你就要與我為敵,要報複我?”

蓮艾眼中含着一層盈盈水光,搖搖欲墜,嗓音也帶上沙啞:“人總會選擇對自己更為重要的東西,左小姐當年有了抉擇,如今我也做了自己的抉擇。誰人尊我愛我,憐我護我,對我好,我便對他加倍的好。”

步年口唇嗫嚅着,眼角都繃得發紅,蓮艾毫不畏懼地迎着他的目光,似乎并不在意會被怎樣對待。

最終,步年一把将他推開,撇開眼,仿佛一眼也不願多看。

“滾下去!”

馬車停下,蓮艾被丢在了寂靜的大街中央,片刻後,他的弓弩連着布包也被從車廂中丢了出來。

深秋季節,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并沒有什麽行人,顯得非常安靜,死一樣的安靜。

蓮艾站了會兒,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了地上的弓弩抱進懷裏,吸了吸鼻子,半天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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