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蓮艾因為受了傷,着實在客棧裏待了幾天,哪裏也沒去。他憋得不行,左翎羽也憋得不行,第三天找到了他。

他一進屋就發了通牢騷:“你怎麽也不來看看我!我待在王府都快發黴了,好不容易今天想辦法溜出來的,這要是再被抓回去,不知道又要關我到幾時!”

蓮艾有些羨慕他,到了這會兒還能成天傻樂。明明是該身處在漩渦中的人,偏偏還能游離于風暴之外,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我這些天出城了一趟,也才剛回來。”

左翎羽一聽,不太高興:“好啊你,竟然不帶我自己偷偷出去玩!”

蓮艾心裏苦笑不跌,他哪裏是去玩的,分明就是去搏命的。左翎羽這樣天真無心機,也不知是好是壞,若是将來步年一朝得勝,左家又該何去何從呢?

“那不是你也不能出王府嘛,我一個人閑着無聊,就出城去玩了兩天。”罷了,這些事又豈是他能想他該想的?他一介凡人,芸芸衆生對他來說太多,能顧上對自己最重要的幾個人,已是極限了。

左翎羽跟蓮艾鬧了點小脾氣,哄了許久才好。不過他這個人,生氣很快,消氣更快,轉瞬既忘,從不記仇,掀過了這頁便再也不會提。沒多會兒,他又與蓮艾眉開眼笑起來。

“我與你說,我恐怕是不能跟你回中州了,我阿姊甚至不讓我回江南,她要我留在京城,參加武舉。”左翎羽憂愁地嘆了口氣,“虧她想得出來,我這哪裏是當官的料,她讓我參加武舉,不是明擺着要左家顏面掃地嗎?”

蓮艾滿臉疑惑:“武舉……不是只能行伍出身的人參加嗎?”

大祁如今的武職多為世蔭承襲,就好比步年這樣的,就算有多出來的職位要武舉選拔,也是要規定出身,非行伍起家者不得參與。如此做,使武将與武将間的聯系更為緊密,旁人想插手兵權,也更為艱難。

“現在不一樣咯,我姐夫把規矩改了,現在只要是良民出身便可參加武舉,可謂給想要一展抱負的習武人士大開方便之門。”左翎羽嘻嘻笑起來,“我姐夫還是很夠意思的,原先我只當是個閑散王爺,想不到做起實事來還挺為民着想,江湖上不少人都對他的做法大為贊賞呢!”

甘焉要大力提拔江湖人士入朝為官,瓜分步年手中勢力,結束武将中步年一言堂的局面,跟着他的那些門派世家當然拍手叫好。

就如赫連家跟着步年,這些個人跟着甘焉,哪裏是真的覺得甘焉是治世明君,能讓大祁百姓生活得更好?不過是想謀一個從龍之功罷了。

蓮艾道:“武舉我記得先要考筆試,再看技勇,你沒有準備就這樣上去考了,似乎……不太穩妥?”

他這話說得很含蓄了,一如左翎羽自己所說,他哪裏是當官的料?再者武舉先重謀略再重武藝,他寫不好文章,武功再好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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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翎羽也正愁這個:“我好歹還是讀過兩天書的,總比我師兄好,他就是個莽夫,到現在武經七書是哪七書都不知道呢!”他忽地話鋒一轉,“不過也不要緊,總能過的。”

蓮艾眉心微蹙,總覺得他這話話裏有話。

“你這樣有信心?”

左翎羽道:“因為都知道……”他說到一半才覺不對,立馬捂住嘴,瞅了瞅蓮艾的臉色,看他沒什麽反應,暗松口氣,這才接着道,“這你就不要管了,反正就算能過筆試我也得不了第一,畢竟武功比我好的人那麽多。”

蓮艾心裏已經将事情想了幾個來回,臉上仍舊不露分毫,笑道:“說的也是。”

左翎羽怕待久了王府裏的人找過來,沒多會兒就走了,蓮艾将他送到門口,回屋的時候神色就有些凝重。

聽左翎羽的口氣,怎麽像是已經知道武舉試題,有恃無恐的模樣?難道甘焉這樣張狂,連樣子都不想裝了,直接徇私舞弊,正大光明往朝中塞人?

他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坐不住,幹脆起身找去了将軍府。

管事還認識他,見到他難掩詫異,但到底是将軍府的人,什麽也沒說,直接讓他在門口等一等,進去通報了。

他等了沒一盞茶功夫,管事回來了,後面跟着一位素衣女子,面露激動,正是久違的粉紫。

蓮艾與她久別重逢,也是感慨良多:“粉紫,好久不見。”

粉紫笑意盈盈朝他福了福身:“見到公子一切安好,粉紫就放心了。”

她沒有過多寒暄,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将蓮艾引進了府裏。

“将軍在書房等您呢。”

蓮艾跟着她一路往步年書房走去,四周景物與一年前別無二致,只是草木稍有枯榮。曾幾何時,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這裏的一切,可等到走進将軍府,才發現周圍的一磚一瓦是那樣熟悉,全都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來到書房門口,粉紫剛要敲門,門猛地就從裏面打開了。白術一腳踏出,差點與他們撞上。

“哎呦吓了我一跳!”他先看到粉紫,再看到她身後的蓮艾,臉一抽,就有些尴尬。

胸口的平安鎖原本就燙手,現在更是跟塊烙鐵一樣。

他原本以為“男寵”這個身份十分簡單,完全沒有挑戰性,但等真的上手了,才發現要當好主子的“男寵”是件多難的事。

每回主子在外面要與他裝恩愛情深,寵幸良多,他就渾身僵硬,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他現在情願回去執行任務,暗殺也好,搜集情報也好,只求趕快脫了這層“皮”。

他剛擦着蓮艾身側要往外走,就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叫住他。

“白公子……”

他回過頭,看向蓮艾,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道:“你叫我?”

蓮艾走到他面前,垂眼看着他胸口的平安鎖,手指勾上去,輕輕拉扯了下。

“能不能……借我用兩天?”他仰起頭,眼裏滿是希冀忐忑,“我讓将軍再給你別的。”

白術也不知道怎麽了,被他這樣的目光盯着,心頭就有些柔軟瘙癢,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膽怯的初生小鹿一般。

鬼使神差的,他将平安鎖取了下來,交到了蓮艾手中。

“還,還給你吧,我以後怕也用不上了。”白術撓撓鼻子道。

步年現在其實已不太需要男寵做擋箭牌了,他的使命也接近結束,是時候去進行下一個任務了。

蓮艾接過平安鎖,握在手心裏,再牢牢貼在胸口。

“謝謝你。”他對白術腼腆地笑了笑。

白術無端面孔一紅,竟也羞赧起來。

“不,不用謝!”他慌張地快步離去,就跟後面有只大老虎在追一樣。

粉紫抿唇偷笑,見蓮艾将平安鎖重新戴回身上,眼裏閃過一抹欣慰之色。

“很好看。”她真心實意這樣認為。

蓮艾摸了摸胸口的冰涼,抿唇笑了笑,沒有說話。粉紫送他進到書房,在後面替他關了門,這才轉身離去。

步年自桌案後擡頭,一眼便看到了蓮艾胸前的平安鎖。

他一皺眉:“你現在可越來越自說自話了。”

蓮艾握着鎖身,小聲道:“做戲總要做全套,不然怎麽叫人相信,你一顆心已經全在我身上了?”

步年呼吸一窒,心跳竟亂了半拍,好半天才道:“你來找我做什麽?”

蓮艾這才将正事說與他聽。

“武舉洩題?”步年劍眉輕蹙,手指不耐地在桌上無聲敲擊着,“可确定?”

蓮艾搖搖頭:“不确定,我也是猜的。左翎羽不肯告訴我,我左想右想,總覺得不太妥帖,就來找将軍了。”

步年表情變得更為煩躁,眼中隐隐怒氣浮現。

“你可知道,承辦武舉的一直以來都是兵部,而兵部……”他壓低嗓音,“是我的人。”

蓮艾一愣,這才察覺問題的嚴重性。原本他以為阻止攝政王的人參加武舉是現在最緊要的事情,可如今看來,找出洩題根源才是真正當務之急。

步年身邊出了細作,還是出在兵部這樣重要的位置,不找出問題所在,實在叫人寝食難安。

“如果真的是兵部有人洩密,将軍要如何?”蓮艾有些憂心,有一個這樣的人,會不會有更多?要是動搖了步年的根基,是不是會影響現在的格局?

步年冷笑:“如何?先不論他于我的背叛,就是洩露武舉試題一條罪,也夠他死上千次了。”

他這人最狠的就是叛徒和逃兵,被他抓到了,對方就不要想活。

蓮艾說了緊要的事,站在那裏便不動了。

步年還在想洩題的事,他與甘焉分掌兵部和禮部,一個管武舉,一個管科舉,本想着互不幹涉,各考各的,現在看來對方是要越線了。

參加武舉者,從軍籍變為範圍更大的良籍,步年自然知道甘焉心裏的算盤怎麽打的。他想要推舉自己的人擔任武職,分刮他的兵權。但既然他能讓他改規矩,又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謀劃?

這件事,對誰都不是完全的利,更不是完全的弊。甘焉想贏武舉,還要看看他的人有沒有這分命!

步年一擡眼,看到已經站了良久的蓮艾。他不聲不響,步年想得專注,便也冷落了他多時。

步年輕咳一聲:“我會将這件事查清,你做得很好,發現的很及時。”他朝蓮艾招招手,“過來。”

蓮艾繞過桌案,走到他面前。

“将軍要賞我?”

步年勾起唇角,沒好氣道:“這難道不是賞你的嗎?”他指了指蓮艾胸前的平安鎖。

蓮艾摸了摸鎖身,道:“這是我自己讨來的。”

步年看他一眼,伸手攤在他面前:“那你還我。”

蓮艾盯着他,兩個人對視,誰都沒說話。

步年瞧着他眼裏水光潋滟,仿佛下一刻就要墜下淚來,只不知是睜眼睜得久了,還是旁的什麽。

他心裏暗暗啧了聲,收回手,心頭煩躁更甚:“和你說笑的。”

蓮艾眨了眨幹燥的眼,緩緩道:“等将軍勝了,我再還給白公子。”

步年覺得他真是煩,語氣就不太好:“掀起袖子,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蓮艾乖乖卷了袖子,步年見傷口已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結了層淡紅色的軟痂,滿意地點點頭道:“再過幾日便能全好了。”

他劃得深,是一定會留疤的,算算蓮艾身上的傷,這已是他帶來的第四處。

“自遇見我起,你好像就一直在受傷。”步年替他整理好袖子,“脖頸後是取蠱留下的,肩膀上是谷底留下的,額上……還有這次手臂上,我怕是你的災星。”說罷自嘲一笑。

蓮艾輕聲說:“不是的。”

步年微微仰頭看他,等着他接下去的話。

“從前将軍看我身上無一疤痕,不是因為我生活順遂、無病無災,而是媽媽不願在我身上留下傷疤,壞了客人興致。”他似乎想起了過去不太好的回憶,語氣也沉緩幾分,“青樓裏多得是叫人痛不欲生的法子,每一樣都不比真刀真劍戳在身上好過多少。”

最常用的是水刑,既能讓人長記性,又不會留下任何傷痕。

他們在樓裏就是一具具會笑會叫的行屍走肉,從小被賦予的使命,除了伺候男人,就是雌伏人下。

沒有自我,沒有尊嚴,更不需要有夢想。

“如果沒有遇見将軍……”蓮艾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就只是一個男人的玩物。我會整日裏想着該怎樣讨男人歡心,忘記自己也是個男人,甚至自己也是個人。”

“将軍,不曾虧欠我。”他或許對步年有過懼怕,但從未生過憎恨。憎太重,恨太過,這些情緒對他來說都太沉重了,他不願将自己的生命浪費在這樣毫無益處的感情上。

步年沒想到能聽到他這番肺腑之言,笑了:“你真的很會說話,甜言蜜語是英雄冢啊。”

蓮艾不太懂他後一句什麽意思,直覺不是好話。

他認真道:“我說的句句屬實。”

步年并不答話,只是笑。笑他傻裏傻氣,也笑自己竟會被他這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搞得心亂如麻。

當晚蓮艾便在将軍府宿下了,只是與步年并不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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