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蓮艾回到住處,一身傷痛,連走路都要一步一緩。

他進到院子,想洗把臉,于是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遞到面前,剛要去接,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去了哪裏?”

握着水瓢的手一僵,蓮艾緩緩轉過身,就見步年面無表情站在他身後。

“我去了攝政王府。”他轉回去,就着冷水洗了把臉。因為背後的傷,動作不太自然。

步年皺了皺眉,總覺得他今天不太對。

蓮艾洗完臉,用袖子擦了擦,轉身就往屋裏走。步年跟在他後面進了屋:“去做什麽?”

蓮艾給自己倒了杯水,敷衍道:“做你交代的事。”他現在只想讓步年快些走,不想讓對方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将軍要是沒事就早些回去吧,我……我有些累了,想睡覺了。”

步年觀他雙眼微紅,衣衫淩亂,嗓音沙啞,動作也不利索,面色漸漸沉下來。

“甘焉對你做了什麽?”

蓮艾倏地擡頭看向他,眼裏閃過慌亂。

“什麽也沒做呀。”他趕忙舉起水杯,象征性地喝了口,以掩飾自己的情緒。

步年微微眯眼,看他反應知道他沒說實話。忽地,他神色一凜,打掉蓮艾手中茶杯,反手鉗住蓮艾手腕将他背朝上壓到了桌上。

蓮艾一聲痛叫:“将軍?”

步年按住他的後頸,不讓他起來,更仔細地查看方才無意瞥到的地方。

蓮艾的頸側,露出一道青紫的痕跡,斜着延伸到他的後背,就像一條醜陋的老鼠尾巴,讓步年忍不住想将它揪出來,然後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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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也沒做,”步年拇指向下,揉搓着那塊刺眼的痕跡,湊到蓮艾耳邊, “那……這是什麽?” 他嗓音壓得很低,幾近氣聲。

蓮艾明知道步年不會傷害他,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他搜腸刮肚地想着各種借口,可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種情況。

而還沒等他想到足夠說服步年的理由,身後傳來裂帛之聲,背脊一涼,步年竟将他衣服撕扯了開來。須臾,溫熱的手掌撫過他滿是痛楚的身軀,從脖頸一直到後腰。

蓮艾的體質本就輕輕碰觸就要留下痕跡,被戒尺那樣抽打,不一時就顯出青紫,到這會兒更是可怖,紫中發黑,簡直慘不忍睹。

步年感受到手下肌膚的顫抖,神色複雜。既冷漠又憎惡,既痛恨又……無措。

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了,先前的憤怒都化作了一種深深的無力。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蓮艾拖着一身傷倒進他懷裏的時候。他不知所措,突然就不知道要拿眼前這個人怎麽辦好了。

“甘焉打的?”步年作為對手,信奉知己知彼,自然是知道甘焉這一癖好的。但他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蓮艾動手,對還跟随他的赫連家的兒子動手。

蓮艾趴在桌上,知道瞞不過了,只好老實交代:“我不小心弄碎了他要送我的玉扳指,他就打了我。”

步年不屑的冷笑一聲:“不過是找個由頭折磨你罷了。”

收回手,指尖一點點彎曲成拳。他退後幾步,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閉了閉眼,仿佛比蓮艾還要疲憊。

“其實……一點都不痛。”蓮艾顫顫巍巍直起身,穿着破損的衣物,回頭沖步年露出一個自以為安撫意味十足,其實難看至極的笑來。

步年瞥他一眼,冷冽道:“閉嘴。”

蓮艾拉了拉快要掉下去的袖子,見他這個樣子,思索片刻,大着膽子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他腿上。

蓮艾摟着他的脖子,無懼于他冰霜覆蓋的眉宇,道:“何人不可舍……”步年微一愣怔,随即臉色更為難看起來,那邊蓮艾還在繼續說,“何人不可棄……”

步年眼瞳收縮,冷斥道:“閉嘴!”

然後蓮艾最後一句還是說出了口:“……何人不可殺?”

這三句話,曾出自步年之口,幾乎等同于他一生的座右銘。一将功成萬骨枯,為了不被敵人踩在腳下,就必須舍常人不能舍,棄常人不可棄。

可如今再聽,特別是由蓮艾口中說出,他卻覺得萬分荒唐,三句話重重打在他臉上,帶着濃濃諷刺意味。

他一把掐住蓮艾後脖頸,按到自己面前,眼對眼,鼻對鼻:“你就這麽想讓我舍棄你嗎?”

蓮艾微微別過臉,主動将臉埋進他的脖頸處,悶悶道:“我做的一切,不是為将軍,只是為了赫連家,将軍不用介懷。而且……真的一點都不疼的。”

步年伸出手,想要摟住他。手就要碰到他脊背,猛然想起他還受着傷,一下頓在半空,牢牢握成了拳頭。

“我定要……殺了甘焉!”

***

武舉試題重新出過,這次謹慎起見,試題是當着甘焉和步年的面被封存進竹筒的。兩道題随機抓阄得出,除了出題的三人,甘焉步年也不知道具體題目,不存在洩題的可能,出題官員事後更被嚴密看押起來,直到武舉結束才能離開。

甘焉吃了大虧,但不願放棄能夠插手兵權的機會,仍然寄期望于自己手底下那群江湖人士能殺出匹黑馬來。

錢家得了他的消息,事先做好準備,躲過了步年兵馬追殺。雖說不得不暫時蟄伏于梁州,但也總比被步年屠滅滿門要好。

然而正是因為步年此次真的對錢家動手了,使甘焉覺得自己的計劃不能再拖下去,他不顧左翎雪阻攔,召集了大量武林中人入京。

左翎雪認為時機尚不成熟,況且她心裏總有些不安,就想勸甘焉再忍一忍。沒想到甘焉脾氣日益暴躁,連她的話都不願聽了,甩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你總叫我忍,到底要我忍到幾時??”他瞪着左翎雪,咆哮道,“你是不是就盼着我輸給步年?好與他重修舊好?!”

左翎雪被他打了一巴掌,臉上迅速紅腫起來,她卻只是稍一愣怔,馬上就像沒事人一樣,臉色恢複如常,仿佛甘焉不是打她,只是輕輕撫了下她的臉。

“妾身如何會這樣想?妾身既然嫁于王爺,就是王爺的人,此生都會視王爺為天,為王爺謀福。”

甘焉聽她這樣講,暴虐的情緒稍稍平複一些。

“他在京城,我便動不了他,只有在他遠離京城的時候,我才有機會。”甘焉有着自己的打算,耐着性子解釋道,“下個月小皇帝前往天浮寺祈福,正是大好機會。我既能趁亂除掉天子,又能将這弑君的罪名按到步年身上,一舉兩得。”

左翎雪見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勸,點點頭道:“妾身明白了,妾身會囑咐下去,讓父親他們盡快做好布置。”

甘焉這邊有了動作,另一邊廂赫連秋風也察覺到了風向的變化,快馬加鞭将密報送到了步年手中。

“看來甘焉要有大動作了,他忍不住了。”步年看完密報,将它在油燈上點燃,慢慢化為一攤灰燼。

立在他不遠處的宋瞧聞言道:“将軍是說,他們會在天浮寺動手?”

步年道:“甘焉那個人,能忍到今天已是不易,我是他,便一定會在天子前往天浮寺祈福的時候動手,到時候一片混亂,是非黑白還不是由他說了算?”他一頓,改口道,“不,是非黑白,由勝了的那個人說了算。”

這一戰,必定是場苦戰。勝負在此一舉,他不光要贏,還要贏得漂亮。

這日左翎羽來找蓮艾逛街,兩人一同去了集市,左翎羽買了不好新奇玩意兒,随後逛得口渴了,他們又去了茶館歇息聽書。

茶館人不少,說書先生扇子一合,正說到十年前步年随父出征,讨伐花月人這段。

步年的故事一向是很受茶客歡迎的,因為其中不乏國仇家恨,更有俠骨柔情。少年将軍與天下第一美人,相識于烽煙四起之時,本是佳偶天成,卻在老将軍身死後美人別嫁,将軍也迷上男色,怎不叫人唏噓。

“為何那左小姐不和将軍一道?難道就為了将軍要守孝三年?她這樣恨嫁嗎?”坐在蓮艾他們左邊的一位茶客高聲發問,引了不少人發笑。

雖說現在左翎雪成了攝政王妃,身份高貴,但大祁民風開放,對朝廷官員的調侃時有發生,只要不太過分,總不至于将人胡亂抓起來。

“呃……”說書先生正要回答,在場有人卻先他一步開口了。

“攝政王溫文俊美,步将軍一臉兇煞,兩個裏誰是良人一看便知,還需要問嗎?況且那步年說是現在沉迷男色,指不定根本對女人不行!那左小姐也不是傻的,誰要浪費幾年青春去等一個那樣的男人?”

衆人看向發聲之人,卻見到對方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公子。他滿臉嘲諷,直呼将軍名諱,似乎并不拿步年放在眼裏。

如今就是京城八歲小兒,都知道攝政王與上将軍是貴中之貴,不敢随意調侃,提起了也多是揶揄兩人過去的情敵關系的,哪裏敢真的戳着脊梁骨罵他們?

茶館裏一時寂靜無聲,氣氛微妙。

蓮艾看着一臉不忿的左翎羽,唇角漸漸拉直了,心緒複雜。

“說得真差,一點不好聽,還沒中州的說書先生說得好呢!”左翎羽氣呼呼去拉蓮艾,兩個人屁股剛坐熱就又在衆人注視下離開了茶館。

左翎羽走在前面,踢着小石頭,尤未解氣:“為什麽總有人覺得是我阿姊負了步年?”

蓮艾道:“那人沒說你阿姊負了誰,只是奇怪為何她會轉嫁攝政王罷了。”

左翎羽一下停住腳步,轉身看向蓮艾:“可他就是這個意思!所有人都覺得是我阿姊背信棄義,負了步年。”

可她的确就是負了将軍啊。

蓮艾垂下眼簾,沒有發表意見,擦着他緩緩往前走去:“走吧,你要是不想逛了,我就送你回去。”

左翎羽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你是不是還和步年有來往?”

蓮艾腳步微頓,半側着身,與他四目相對:“你這話從何說起?”

蓮艾并不怕左翎羽知道什麽,對方心思單純,他只要拿出對付左翎雪的三分功力,就能将他騙得團團轉。

這一對姐弟,性格南轅北轍,說到底,還是左家父女對左翎羽太過嬌寵,以致他什麽也不懂,什麽也看不透。

“我總覺得,你有很多事瞞着我。”左翎羽道,“小艾,我們是好朋友嗎?”

蓮艾心中為他這句話十分觸動,瞧他不安又希冀的模樣,便有些心軟。

“自然是的。”

左翎羽聞言臉上複又泛起笑來,他愉快地幾步跟上蓮艾,同他并肩一道走着。

“我們要不結拜吧?以後我有了兒子,定要娶你女兒為妻!”

蓮艾被他這跳脫的性子搞得哭笑不得:“我們兩家本就是姻親,為何要結拜?況且你怎麽知道你一定生的兒子,我一定生的女兒?就算被你猜中了,萬一他倆不喜歡怎麽辦?”

左翎羽噘嘴道:“不管,我就要我兒子娶你女兒!”他笑眯了眼,“你的女兒,一定是個秀外慧中、性格讨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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