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翌日一早,蓮艾還睡着,步年便起身穿戴整齊要走了。

蓮艾睡意蒙眬,含糊道:“……你要怎麽了嗎?”

步年系好腰帶,最後整理了下衣領和袖口,淡淡嗯了聲。

他看蓮艾翻身間露出小半塊裸露的肩頭,皺着眉上前為他蓋好了被子,離去前順勢揉了揉他的發頂。

“再睡會兒吧。”他說,“這會兒還早。”

蓮艾本就困着,被對方一揉更是要睜不開眼,幾不可聞地應了聲,沒一會兒就呼吸輕淺地再次睡了過去。

步年注視着他恬靜柔和的睡相,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手指,轉身大步往門口走去。

蓮艾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等好不容易睡醒了,他從溫暖的被窩裏坐起身,大大伸了個懶腰。

“你果然在騙我。”

面對這個忽然多出來的聲音,蓮艾悚然一驚,動作都僵硬了片刻。他猛地轉頭看向屋內無聲無息坐着的左翎羽,在他陰沉的目光中,立刻反應過來用被子遮住了滿是歡愛痕跡的上身。

他驚疑不定道:“……你怎麽在這兒?”

左翎羽不知在屋裏坐了多久,就像個灰敗的影子,暗沉又默然。

他緩緩開口,語調很慢:“我早上想來找你出去逛逛,正好瞧見步年從你屋裏出去。”

蓮艾很少見他不笑的樣子,左翎羽一向是快樂的,孩子氣的,甚至是嬌滴滴的。乍見他這樣嚴肅,蓮艾很不習慣。

“那是……”他剛要随便找個理由敷衍過去,左翎羽的一句話就叫他徹底愣在那裏。

“是你将武舉洩題一事告訴步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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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是在問着蓮艾,語氣卻很篤定。蓮艾眼眸微微睜大,周身瞬間戒備起來。

左翎羽見他如此,一下露出受傷的表情,紅着眼眶道:“我不是真的什麽都察覺不到,小艾,不要把我當成傻子!”

很多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罷了。

蓮艾想反駁說沒有,雙唇嚅動着,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像是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面對得知真相後失望傷心的左翎羽,那種辜負了對方信任的感覺,遠比他想象的要難受。

“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他總算能理解當初赫連秋風對他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既不想對方牽扯太深,又忍不住想要做些解釋,哪怕知道只是徒勞。

左翎羽聞言冷笑一聲,帶着幾分凄然之感:“你們一個兩個都拿這句話搪塞我。是,我是不懂甘焉和步年在争什麽,自由逍遙不好嗎?閑散度日不好嗎?阿姊是,你也是,為什麽都要看上那樣的男人?”他質問蓮艾,“你分明在中州過得很快樂,為何還要回到這場紛争中來?”

蓮艾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卻不能直白地告訴他。這盤棋局已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局裏每個人都牽扯其中,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獨善其身。

“小羽……”蓮艾心裏有些亂,好像有很多話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左翎羽伸手制止了他,似乎不欲再聽他的辯解。

“行了,你不用再絞盡腦汁找借口騙我了,”他瞥開眼,從椅子上起身,“你放心,我不會向我阿姊他們告密的,也不想參合進你們的争鬥中。”

他在明亮的日光中轉身離去,背影顯得蕭瑟而落寞,嗓音也低沉的叫人認不出:“再見,不是朋友。”

蓮艾怔然,沒想到自己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竟就在這樣毫無防備下決裂了。

左翎羽走後,屋子裏只剩他一個人,寂靜地落針可聞。他長長嘆了口氣,屈起膝蓋,将臉埋進了柔軟的被子中。

幾天後,赫連秋風抵達京城。他見到蓮艾的第一句話,便是叫他回家。

“已經快要年關了,你回家陪伴父親和母親吧,他們都很想你!”

他的理由叫蓮艾實在很難拒絕,然而……

“我是不會走的。”蓮艾态度很堅決,“我知道大哥是想将我支走,但這已到了最兇險的時刻,我不能将你一個人留在京城。”

赫連秋風見他冥頑不靈,已經做了要将他敲暈運回中州的準備。

“正是因為兇險萬分才要将你送回去,若我有個好歹,起碼你還活着,能替我盡孝!”他将殺手锏都抛了出來,打算這樣再不行,就真的只能采取最後的手段了。

“大哥……”蓮艾見他為了讓自己回中州這樣不吉利的話都說出來了,十分無奈,“如果我倆真的要回去一個,也該是你不是我。畢竟……你才是真正的赫連公子,我不過一個冒牌貨。”

赫連秋風直接被蓮艾這下打懵了,張着口“你”啊“你”的,滿臉震驚。蓮艾的突然攤牌,實在讓他措手不及。

蓮艾沖他露出一抹柔笑:“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是赫連家的孩子,我的命……沒這樣好。”

赫連秋風沒想到他這個假弟弟一早就知道了真相,驚上加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以為我和父親已經瞞得很好,想不到你比我們瞞得更好。”他語氣複雜,長嘆一聲,撩起下擺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口水,他潤完嗓子,這才接着道:“我那親弟弟,其實早已不在人世。”

蓮艾一愣,驚詫道:“不在人世?”

赫連秋風點了點頭,原來那真正的赫連家小公子,在兩歲時便因奶媽的大意疏忽,意外落進了院中的深井中,等衆人将其撈上來,早已是氣絕多時。

“母親受不了刺激,大病了一場,之後就有些神志不清,似乎是将小弟已經身亡的事完全忘了。”赫連秋風眼露哀恸,“之後我們便騙她說小弟在外出時走丢了,一邊假意尋找,一邊穩定她的情緒。”

蓮艾不知道這裏面竟還有個這樣不幸的故事,怪不得赫連夫人會那樣疼愛他,仿佛他就是她走丢的小兒子一樣。

“原來如此。”他到這刻才明白過來,赫連夫人是真的将他當親生兒子看待的。

他在赫連秋風對面坐下,想了想道:“大哥,雖然你我沒有血緣關系,但自你叫我弟弟那天起,我便将赫連家當做自己家了。爹娘也好,你也好,都是我的家人,這一役,我不光為将軍,也為赫連家。”

赫連秋風聞言既感動,也安慰,這個弟弟,他算是認對了。他從未如此慶幸,當初聽從了步年的指示,将蓮艾接回了家。

“你可想好了?”

這一役,勝負難定,死傷由天,實在說不好最後結局如何。

蓮艾輕垂眼簾,似乎在思索,似乎又什麽也沒有想。

過了片刻,他一臉正色,颔首道:“是,我意已決。”

小皇帝手裏一邊揮舞着木劍,一邊聽身後太監講步将軍戰場殺敵的故事。

“那花月人着實可惡,陣前叫嚣,辱罵天子,結果被只有十六歲的步将軍跨越千軍,一箭射殺……”

小皇帝像模像樣舉着劍從上往下劈砍,嘴裏道:“殺得好!”

步年正是這時從外邊走了進來,小皇帝一見他,拖着劍沖了上去。

“步将軍!”他跑到步年跟前便剎住腳步,仰起臉道,“今天你要教我哪一招?”

步年單膝跪下:“今日臣便教殿下一招……揮月式。”說罷他從對方手裏取過木劍,旋身而起,在殿中利落地演示了一遍劍揮玉蟾的基礎劍招。

那潇灑不凡的身姿叫小皇帝直接看直了眼,等步年收式,他更是忙不疊鼓掌叫好。

他從皇子時便崇拜步年,登基做了天子,更是重武輕文,格外倚仗對方。照理說甘焉是他皇叔,他該更親近才是,但甘焉幹涉他太多,讓他覺得自己不像個天子,倒像個皮影人,一言一行都有人在背後操控。

“步将軍,你真厲害,你就是大祁的戰神!”小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贊美之詞,“你會永遠保護朕嗎?”

步年再次跪到小皇帝面前,雙手捧住木劍恭敬地還了回去。

他直直望着對方稚嫩懵懂的雙眼,沉聲道:“會的,臣會永遠保衛大祁和陛下。”

***

“這是這個月的解藥。”

左翎雪捏着一顆丹藥手腕懸在半空,蓮艾跪在她面前,雙手捧住了去接。

小小丹藥分明沒什麽重量,蓮艾将它握進掌心,卻顯得格外的慎重。

他沒有将自己被下綿綿的事告訴任何人,步年沒有,赫連秋風也沒有,究其原因,他并不認為這是件值得去說的事,綿綿并不致命,取蠱也很容易,就算不取,大不了以後每月吃一粒藥,也不會怎麽樣。

他不想讓旁人為他擔心,更不想因為他而使完善的計劃出現纰漏。

“謝王妃賜藥!”他仰頭,一口将丹藥吞下了肚。

他原本怕左翎羽會将他的事告訴左翎雪,但看左翎雪今日的态度并無不同,他便又放下心來。只希望左翎羽真如自己所說,不要參合進這場争鬥中來,不然他們就真的要兵刃相向了。

左翎雪有一把雙刀,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嫁妝。平時在王府裏不能随身帶着,她就将它們挂到了卧房的牆上,兩把黑鞘彎刀交叉擺着,與王府別致精美的裝飾風格十分不符。

她站起來,走向自己的那兩把刀,輕輕撫摸它們的刀身。

“這次大年初一,天子去天浮寺上香祈福,步年會帶你去嗎?”

蓮艾已知道他們要動手了,而最有可能的時間地點,正是天子前往天浮寺祈福的這幾天。

他的視線随着左翎雪的移動而移動:“我會設法跟去的。”

左翎雪纖長的手指握住刀柄,忽地拔刀出鞘,銀亮雪白的刀身在日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我已經好久沒有用它們了,放得都快生鏽了。”

蓮艾被刀光晃了下眼,皺着眉撇開了臉:“那些小雜魚,哪裏需要王妃出手?”

然後他聽到了歸刀入鞘的聲音,不一會兒,左翎雪華美的裙擺出現在他眼前。

“你覺得步年是小雜魚?”她聲音有些冷。

蓮艾擡頭看她,被她滿臉冰霜凍得差點發不出聲。

“他是……虎,與龍争鬥的虎,”蓮艾咽了口唾沫道,“但這天下,只會是真龍天子的天下,永遠不會是惡虎的天下。”

左翎雪唇角勾起抹諷笑,也不知是在嘲諷蓮艾, 還是嘲諷步年。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兩指夾住了遞到蓮艾面前。

“找機會下到步年的食物裏,這次你若再不成功,赫連家就沒有以後了。”

蓮艾低低垂下頭,雙手高舉,接過了那個小紙包。

他沒有問裏面是什麽,左翎雪也沒說。等離了攝政王府,回到住處,蓮艾便把那包東西随意地丢到了角落,左右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他剛坐下沒多久,小二便敲響了他的門。

“公子,外面來了輛将軍府的馬車,說是要接您過府。”

赫連秋風昨日便動身前往天浮寺了,他來京城不過是想勸蓮艾回去,屬于順路,主要目的地還是天浮所在的天浮山。甘焉派他們去那裏,該是要提前部署些東西。

“我知道了。”蓮艾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手裏還有封赫連秋風要他交給步年的密信,時間太緊急,又是這樣的敏感時期,他不好再去密室見步年,就只好托他将東西遞到步年手中。

馬車一路到了将軍府,這次粉紫沒有将他引到書房,而是直接引到了步年的卧房。

蓮艾進屋的時候,就看到步年斜倚在寬大的羅漢榻上,手裏捧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靴子不脫,官服也不脫,姿态狂放,有些不成樣子。

“将軍。”他出聲提醒對方自己的到來。

步年一副專心的模樣,從頭到尾沒有自書中擡起頭,只沖他招了招手:“過來。”

蓮艾乖乖走向他,到了榻前,想了想,還是将鞋子脫掉爬了上去。

“将軍在看什麽?”蓮艾湊到他跟前。

步年道:“京城正熱的一篇話本,講的是官家小姐愛上窮書生的故事。”

“最後他們在一起了?”

“沒有。”

蓮艾奇怪:“怎麽沒在一起?”

步年笑着看向他:“因為窮書生也是名女子,最後兩人結拜做了姐妹。”

蓮艾一下子反應不及:“女子?”

“是啊,”步年卷着書,去挑他下巴,像是在學哪個輕浮的登徒子,“其實兩個女子又如何?小姐喜歡窮書生,窮書生是個女的,她竟然就要和人家做姐妹。我是窮書生,就絕不和她做姐妹。”

蓮艾覺得他有時候真是十分孩子氣,喜歡吃甜食,喜歡看話本,這些愛好怎樣都不像個正經上将軍該有的。

難道是小時候被老将軍鎮壓太過,這會兒反彈了不成?

“那你要做什麽?”蓮艾好笑地任他輕薄自己。

步年一下湊到他面前:“自然是……做夫妻。”說罷吻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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