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轉眼又是一月過去,抓獲的叛黨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有左家姐弟的蹤影。他們便像在這天地間消失了,沒有音訊,沒有痕跡。

步年的時間不多了,所幸在這兩個月裏,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朝堂裏的事,以及身邊的事。

他對生死看得極淡,也很不在意,甚至不避諱談起。步家的十二名死士都要比他更關心左家姐弟的行蹤,半夏帶着人各地搜尋,不放過一點可能,不錯過一點線索,幾乎每隔幾日就要有一封密信送到将軍府報告進展。

這些密信步年看不了,自然都是蓮艾替他看的。

蓮艾每回都是充滿希望的打開,又極其失望地垂下眼,合上紙條。而步年一聽到他沒聲兒了,就大概能猜到紙條裏寫了什麽。

“今晚據說集市有燈會,吃過飯我們一起去吧。”步年并不去提那些掃興事,“再過幾天,我們便動身去江南。”

蓮艾捏住紙條的手指一緊,用力到指甲蓋都發了白。當初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月才到,步年卻現在就要動身,言下之意,不就是覺得自己活不到那時候了嗎?

約定要守,生死卻不能做主。

蓮艾閉了閉眼,将眼底湧上的熱意極力壓下,聲音也僞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仿佛并未看破對方的用意。

“好啊,早些出發也好,我們可以一路邊走邊玩,等到了江南,也差不多是最美的時節了。”蓮艾眉頭緊蹙着,臉上卻還要帶上難看的笑。

只有牽動唇角做出“笑”的表情,他才能不叫彌漫心頭的悲傷擊倒。

“今晚我們就一起去看燈會。京城的燈會總是很熱鬧,我在中州也看過燈會,但總覺得沒有京城的式樣多。”

步年縱使耳朵再靈敏,也無法聽出他這樣精妙的僞裝。

他揚唇輕笑道:“這可是天子腳下,巍巍皇城,哪樣東西不是最時興的?連個尿壺都能做出諸多花樣,更不要說燈籠了。”

晚上兩人用過膳便出了門,步年沒讓人跟着,一來京城地界該不會再有什麽危險,二來他對自己十分自信,就算少了雙眼睛,也絕不會叫宵小近身。

兩個男子出門看燈會,到底是有些古怪的,特別是步年根本看不見。蓮艾知道他其實是想讓自己出來散散心,不要總想着“焚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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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肩并肩走在街上,花燈通過左右房屋固定,一排排整齊地懸在人們頭頂上方,燈面上映照出不同的謎面。

要蓮艾猜,他肯定是猜不出的,能認出那些字對他來說已經很好了,既然步年看不到花燈,那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将謎面讀給對方聽,也好不讓他無聊。

想不到步年在猜謎這方面很有天賦,蓮艾每說一個謎面,不用多久步年就會将答案說出來。他幾乎沒有停頓,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他們不遠處的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似乎起了好勝心,覺得他這樣厲害,就想切磋一番,等到蓮艾報完謎面,總要搶在步年之前說出答案。兩次下來,步年也聽出了他們的意思,并不怯戰,往往蓮艾将謎面讀到一半,他就能将答案說出來,叫圍觀衆人拍手稱絕。

“厲害,實在厲害!這位兄臺不知怎麽稱呼?”

“在下姓步。”

“步兄真是猜謎功力了得,叫我等望塵莫及。”

幾個書生圍着步年身邊,對他諸多稱贊,還有問步年怎麽練出這樣神技的,步年回答說他喜歡看文藝謎集錄,經年累月也就猜謎不是謎了。

蓮艾見那些人并不因步年的眼傷而輕忽怠慢,言語間還挺熱絡,心裏不禁升起安慰的暖意。

這時,他袖子突然被人從後面輕輕拉扯。

他回頭一看,視線向下,就見自己身後站着一名垂髻男童,手裏握着根紅彤彤的冰糖葫蘆,一臉純真懵懂地盯着他。

“怎麽了?找不到爹娘了嗎?”蓮艾蹲下身,與男童視線持平。

男童舔了舔手裏的糖葫蘆,另一只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到蓮艾面前。

“大哥哥,這是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要我給你的。”

蓮艾心頭一緊,他在京城唯一認識的很漂亮的大姐姐,便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左翎雪。而他有預感,這封信或許就是對方專門遞給自己的。

“謝謝。”他摸了摸男童的腦袋,從他手裏接過了那張紙。

展開一瞧,果真便是左翎雪的筆墨,不知為何,蓮艾對着左下角那幹淨利落、蒼勁有力的“左翎雪”三字,竟覺得整個人一松,不自覺露出抹欣喜來。

左翎雪終究還是出現了,解藥她也願意交出,只不過她要蓮艾獨自前往城外不遠處一處廢墟去取,如果不去,或者帶第二個人去,她便是魚死網破也不會交出解藥。

蓮艾緊緊捏着這張紙,臉上欣喜逐漸又被忐忑不安覆蓋。

以左翎雪的性子,蓮艾相信她是做得出魚死網破的事情的。只是她如今的用意叫人實在摸不透,她如果要步年死,只要不出現便好,她現在出現了,還一定要他親自去取解藥,到底是要救步年,還是想報複他?

但是不去的話,步年就要拼那二分之一的生還希望。二選一,聽起來贏面很大,可實際上他們誰都賭不起。

蓮艾看了眼仍被幾個人圍着說話的步年,又看了眼手中的信,最終一咬牙,腳步往城門方向而去,順着人流,離步年越來越遠。

步年正說着話,突然感覺不到身邊蓮艾的氣息了。

“蓮艾?”他偏了偏頭,想要得到對方的回應,但卻并沒有人回答他。

與他說着話的其中一名書生道:“步兄是在找方才在你身邊的那位公子嗎?我看到他好像自己走了。”

另一人也道:“是呀,我看到有個童兒跟他說了兩句話,他轉身就走了,可能是他家裏有事急着回去?”

步年聞言臉色微變,他連同那些人告別都來不及,找到一個空隙就要在人群裏穿行,但四周腳步太過雜亂,叫他辨不明方向,大家摩肩接踵,一個不小心,他就被撞得踉跄幾步,更是暈頭轉向。

“蓮艾!”他在人群中呼喚蓮艾的名字,周圍很熱鬧,有很多聲音,可他恍惚間覺得這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從來沒覺得,失去雙眼會這樣行走艱難。

如果他能看得見,便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不用再像這樣盲目的尋找,焦急的等待。

蓮艾一路往城外走去,今晚城裏有燈會,不少京城附近村莊的百姓都趕來看熱鬧,這會兒出城的人便也不少。他夾在一衆手提燈籠的人中間,也不算突兀。

漸漸的,他與大部隊岔開了路,順着黑壓壓的小道往城外廢墟走去。

那處廢墟他是知道的,過去曾是個道觀,後來香火不太好,裏面道士日漸稀少,最後只剩下個老道。等老道也死了,這破道觀便也荒廢了下來。因這片地方靠近墳堆,風水不好,日常并沒有人來,連乞丐路過了都嫌晦氣。

而如今蓮艾走到它三丈開外,竟遠遠見到裏面有火光從破敗的窗戶間透出。

他知道左翎雪一定就在裏面了,便解下身後一直背着的元茂弩握在手中,小心靠近。

輕輕推開木門,火堆邊坐着的窈窕身影微微轉過身,見到他神色如常,甚至在看到他手裏的弩箭時,不屑地瞥了瞥唇角。

“你以為我是甘焉那個廢物嗎?”左翎雪往火堆裏又添了些柴火,将雙手放在附近烘烤,以驅散身體裏的寒意。

蓮艾悻悻放下武器,卻并不靠近,只不遠不近地站着,警惕地看着她。

“解藥呢?”

左翎雪比起兩個月前,整個人清瘦不少,華麗的羅裙變為樸素的粗布裙,發上沒有任何裝飾。然而她天生麗質,就算是如此落魄的境況,都無損她容貌的美麗。

“沒有解藥,只有毒藥。”

蓮艾心裏一急,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手裏的弩箭直直對準對方。

“你怎能言而無信!”

左翎雪輕挑眉梢斜斜睨着他:“你知道步年中的那毒,是怎麽來的嗎?”

怎麽來的?

蓮艾茫然了一瞬,不知道她為何突然這樣發問。

就聽左翎雪接着道:“那毒就是我給你的那包毒,你随手一丢,叫小羽撿了去,最後還用在了步年身上。”她哂笑道,“這便是天意。”

蓮艾懵在原地,他萬萬沒想到焚天竟是這樣的來歷,一時心裏五味陳雜,又自責又懊悔。

“想必你們已經想辦法封住了那毒,不然步年也活不到今天。我聽說他眼睛壞了,該是将毒封在了眼內。”她狀似随意的兩句話,就将整件事猜了個七七八八。

蓮艾警惕心更高,握着弓弩的手都在出汗:“左姑娘,現在朝廷的人在到處找你們,你們逃得了一時,難道還要逃一世嗎?你将解藥交出來,将軍看在往日情分上,不會為難你的。”

左翎雪雖嫁為人婦,但蓮艾見她這會兒梳着未出閣姑娘的發髻,便就跟着換了稱呼,只不知道她這樣打扮是為了僞裝需要,還是別的什麽。

“往日情分?我們還有什麽情分?”左翎雪表情似悲傷又似嘲諷,“我已經與他恩斷義絕,他這個人對待背叛他的人有多冷酷,不用我說你也該清楚吧?”

蓮艾沉默着沒有說話,他的确清楚,所以方才那些鬼話不過是為了哄騙左翎雪罷了。

“說起來,你的綿綿還沒解吧。”

蓮艾手一僵:“不錯。”他就算是現在用弓弩指着左翎雪門面,也知道這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的行為,根本也起不來什麽實質作用。只要左翎雪想,多得是方法讓他死。

“你知道我多得是法子讓你死。”而左翎雪就像是聽到了他心聲一般,“但我不會殺你,我這裏有步年身上中的那種焚天,一個藥爐裏練出來的,你當着我的面服下,這毒發作的慢,應該夠你回将軍府了。到了将軍府,你只要擇一解藥服下,無論你是死是活,步年總歸是能活的。”

說完,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包東西,與她當初給蓮艾的那個小紙包一模一樣。

蓮艾沒接,他有些亂。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問左翎雪。

“我想看看天意,也想看看你到底能為步年做到哪種程度。”左翎雪這一生為了很多人做過很多事,為左巒,為甘焉,甚至為了左家其餘弟子,唯獨步年,她從未為他做過任何事,甚至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背棄了他。

她心裏對蓮艾談不上恨,但也談不上舒服。她不能做到的,這麽個賤籍出生,從來只會仰人鼻息的小玩意兒竟為步年做到了。

她左翎雪驕傲了一輩子,卻輸給了這麽一個人。

“看了又如何?”蓮艾道,“你既然有心交出解藥,為何還要最後搞得這樣難看?若我死了,将軍不會繞過你們的。”

他倒不是恃寵而驕威脅對方,完全是實話實說。若他死了,按照步年的性格,就算最後解了身上的毒,恐怕也會覺得自己權威被冒犯被愚弄,接下來就要傾全力追擊左家餘孽,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左翎雪盯着他,悠悠道:“看了不如何,我自己高興。”

“那我如何信你?”蓮艾抿了抿幹燥的唇,“萬一這包焚天并不是将軍所中的那種焚天,你只是為了通過我殺了将軍怎麽辦?”

左翎雪輕揚唇角:“你還挺多慮。”她舉起一只手,做向天發誓狀,“我左翎雪起誓,今日若有一句假話,左家所有人必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包括我腹中的孩兒。”

蓮艾聽到她最後一句話,雙眸一下子瞪大,看向她的小腹。

她先前一直坐着,有衣裙遮擋所以看不清楚,這會兒蓮艾仔細看了看,見她小腹的确微微隆起,像是有四五個月身孕的模樣。

左翎雪淡淡道:“我逃不動了,也不想逃了。毒誓我已發下,當初我為了讓自己下狠心,便是連自己都不知道這焚天到底該配那種解藥。所幸我還留有一些殘餘的毒藥,你信的話便現在服下,不信……或者不願的話,我便将它投進火堆裏,讓步年聽天由命吧。”她作勢要将紙包丢進火堆,被蓮艾一把攔住了。

“我信。”

蓮艾不能冒險,不能拿步年的安危冒險。既然左翎雪想看天意,他便讓她看。

左翎雪臉上沒什麽表情,垂着的眼皮卻顫了顫,她盯住蓮艾握着她的那只手道:“我會同你一道回将軍府,事後你若活下來了,我會再為你取蠱。”

蓮艾從她手中接過紙包,打開了,略一遲疑便仰頭将裏面白色粉末全都吞了下去。

那焚天發作緩慢,初服下并未有什麽反應。

左翎雪從地上站起身,看着蓮艾的神情有些複雜,又有些釋然。

“你竟然真的為他試藥……”

若今日她與蓮艾身份對調,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這樣做。她不會不管不顧讓自己陷入危機之中,也不會服下劇毒只為了給另一個人試藥,她寧可叫步年去試一試那一半的機會,也不會拿自己冒險。

這或許就是她和蓮艾最大的不同吧。

蓮艾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灑出來的粉末,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覺得這會兒胃裏已經開始有些燒了。

“我甘願的,一切都是我甘願的。”他輕聲道,“将軍是個不會被兒女情長束縛的人,他就算沒有我也能活得很好很肆意,或許偶爾會想起我,但絕對不會沉溺于悲痛無法振作。可我不行……”

他看向左翎雪,用一種哀戚的,已經認清現實,并且知道無力抗争的語氣道:“若将軍死了,我便會一蹶不振,再也無法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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