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步年坐于廳堂正中,雖蒙着雙眼,仍能窺見他緊蹙的眉宇。他已經派人出去尋找蓮艾的蹤跡,但一時還沒這麽快有消息。

一旁小丫鬟見他手邊茶都涼了,便想給他換上熱茶,只走了幾步,步年面孔就對準了她。小丫頭有些發憷,對方周身的氛圍太過可怕,叫她不敢靠近。

“将,将軍……我給你換茶。”小丫鬟磕磕巴巴說道。

步年極不耐煩地啧了聲,擺手讓她退下。他重新面對門口的方向,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整張臉都似冰雪鑄成,剛毅中透着漠然。

從蓮艾失蹤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時辰,步年第一次發現時間原來可以如此漫長。

他在這漫長的等待中,耐心逐漸耗盡,情緒更是接近狂躁。

在燈會上給蓮艾遞信的小童很快便被步年的人找到,步年一聽蓮艾被人叫走,就想到可能是左家姐弟使得計,而經小童口述,傳信的人也果然如步年所想,是左翎雪。

左翎雪必定以解藥為餌,将蓮艾引出了城,只不知道那傻子會不會任對方擺布,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

步年想到此處霍然起身,似乎已經無法再幹坐下去。

他剛要擡步,門外粉紫便急急奔了進來,同時嘴裏還叫嚷道:“回來了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步年緊握的雙拳倏地一松,還沒來得及放下吊懸着的心,粉紫接下來的話就叫他神經重新繃緊了。

“……左翎雪跟着公子一同回來了!”

蓮艾覺得自己身體裏有團火,不斷灼燒着自己的喉嚨和腸胃,從喉道裏不斷湧上一股又一股的血腥味。

他在前面一步步艱難地走着,左翎雪就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步伐,不遠不近的距離。

到達城門口時,蓮艾已經氣喘籲籲,只能扶着城牆小步往前。忽地胃裏一陣翻絞,他捂住嘴就要吐出來,但最終只是幹嘔。

“快走吧,再慢點就來不及了。”左翎雪在他身後涼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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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艾也不回頭,更不與她搭話,就像當她不存在般,繼續往将軍府方向走去。

等好不容易回到将軍府,他眼前已經開始隐隐浮現黑斑。

“公子回來了!”管事和粉紫具是焦急地等在大門口,一見他身影,都沒到門口呢,管事就迎了上來,而粉紫則快速往府裏跑去。

“公子你可算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他一眼見到蓮艾身後的女子,聲音一下子堵在了喉頭,“這……這……”

他看看蓮艾,又看看左翎雪,不知道該不該立刻叫人将這朝廷通緝要犯拿下。

左翎雪做了個雙手敞開的姿勢,讓管事看清楚她并沒有帶武器:“放心,我是來投案的,不是來打架的。”

蓮艾一把抓住管事的手,道:“叫人去請梁太醫過來,就說将軍要試藥,讓他準備四份解藥。”

“四,四份?”管事視線不敢離開左翎雪,但當他聽到蓮艾的話後,還是忍不住看向了對方。

蓮艾沒有多言,只道:“你照辦就是。”

随後他越過管事就往将軍府內走去,才踏進門檻,步年便帶着人出來了。

侍衛們手持武器,将左翎雪團團圍住。

蓮艾見步年一步步走向自己,那恐怖的威壓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整個人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

步年在他身前腳步一頓,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蓮艾咽了口唾沫,知道步年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他剛要開口解釋:“将軍,我……”話才出口,便被一個巴掌打斷。

步年冷聲道:“這巴掌,是罰你的自作主張。”

蓮艾捂着被打的那半邊臉,其實并不如何疼,只是有些懵。

蓮艾垂下眼,沒有再做解釋,的确也是他自作主張,步年并沒有罰錯。他視線盯着地上,就見步年換了個方向,朝左翎雪那邊走去。

原本包圍住左翎雪的侍衛自覺讓出了一個缺口給他通過,步年在距離左翎雪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你還想耍什麽花招?”

左翎雪一手輕撫小腹,苦笑道:“我還能耍什麽花招?步年,我願意用我自己和甘焉的孩子來與你作交換,求你放過左家其他的人。”

步年聞言挑了挑眉,恍然道:“你懷孕了。”

回憶天浮寺一戰,左翎雪那會兒會突然不支,原來并非受了什麽隐傷,而是動了胎氣。

“是,我懷孕了。”左翎雪閉了閉眼,“我爹已經死了,甘焉又被你們軟禁,加上現在我也投案了,那些殘餘叛黨成不了大氣候。放過左家其他人吧,我弟弟根本沒有參與謀逆,他是個好孩子,不曾想過傷害任何人。”

步年背着手,表情半點不動,半晌才道:“你既已決定投案,為何還要送信給蓮艾,讓他去見你?”

蓮艾聽到自己的名字,擡頭看向他們,而左翎雪正好也看向了他。兩人四目相接,蓮艾不知道對方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什麽,他只在她眼裏看到了一片複雜難言。

左翎雪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會傻到為你試藥。”

步年就像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般,朝一邊偏了偏頭。

他眉峰緊緊蹙起,聲音透着忍耐與壓抑:“什麽試藥?”

“他服下了我給他的焚天,現在和你一樣,不,比你還要糟糕點,他再不快點吃解藥,恐怕撐不過今晚。”

蓮艾連忙将視線移向步年,步年在靜止了一瞬後,似乎終于理解了左翎雪這句話的意思,眉頭先是慢慢舒展開,然後便像是疾射而出的箭,伸手猛地一把扼住左翎雪脖子,逼近到她面前。

“解藥呢?”他的聲音沉到極致,每個字都仿佛自齒間逼出。

左翎雪被他掐着,呼吸都不暢,更不要說回答他的問題了。然而她卻并不掙紮,似乎已經完完全全放棄了抵抗,從她進将軍府,或者說從她走進京城地界那刻起,她就不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蓮艾看到左翎雪面色已經從蒼白變到了豬肝色,再掐下去說不定就要把人掐死了,忍不住開口勸阻道:“将軍……”

“你閉嘴!”步年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一聲怒喝将他的聲音完全壓下。

蓮艾見他額角青筋暴起,完全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心裏不好受,胃就更疼了。

步年雖然吼了蓮艾,但到底手上力道是輕下來了,左翎雪發出急促的幾下深呼吸,只覺得耳朵嗡嗡的,都有些聽不清聲音。

但她眼睛還能用,能看到步年雙唇一開一合的,似乎在追問她解藥的事情。

“沒有解藥,我也不知道解藥是哪一個。”她虛弱地笑了笑,透着些幸災樂禍,見步年手上力道又要加重趨勢,她壓低嗓音道,“你要想繼續完成你的大業,便要懂得取舍。”

一年多前,她沒試出來蓮艾是真金還是廢鐵,如今卻叫她試了個徹徹底底。

步年哪裏會為了一塊廢鐵大動肝火?就連她當年說自己要嫁給甘焉時,對方都不曾如此生氣過。

步年好歹與左翎雪有過一些交情,知道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對方沒必要說謊,她的确自己也沒有解藥。

這便讓他更為惱怒,他不喜歡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更不喜歡處于被動。

他一推,松開對左翎雪的鉗制,随後揚聲道:“去請梁太醫!”

躲在角落見機行事的管事立馬上前答話:“回将軍,方才公子已經讓我派人去請了,這會兒估計已經在路上了!”

步年聽他這樣說,一下笑了,卻是怒極的表現。

他轉身大步往府內走去,同時高聲下令:“将要犯左翎雪押往大理寺。”蓮艾正要跟在他身後往裏走,就聽到他接下去的命令,“将赫連艾關進南廂房,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出來!”

蓮艾一下睜大眼,不敢置信盯着前方高大冷峻的背影。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左右訓練有素的侍衛已經将他架住,并收走了他的武器。

“等等!将軍!!”他慌了,徹底的沒了方向,“為什麽要關我?”

步年腳步一頓,卻并未停留,也沒有回答他的話,下一瞬又繼續前行。他這樣的反應讓蓮艾更是不安,比服下焚天時還要不安。

他想掙脫侍衛們的鉗制,可只是徒勞。

“将軍,你要做什麽?”他見步年頭也不回,心中逐漸升起一個可怕的想法,他開始劇烈掙紮起來,“将軍!将軍!!”

他不停呼喊着步年,到最後急了,索性直呼名諱。

粉紫跟在步年身邊,憂心忡忡地收回投向蓮艾那邊的視線,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問向步年道:“将軍,您打算讓公子為您試藥嗎?”

步年雖然眼睛上蒙着布,卻根本不像個看不見的人,腳下來去無阻,在将軍府裏走路都不需要猶豫。這會兒步子跨得有些大,就是粉紫都得不時小跑幾步才能追上。

“讓他為我試藥?”步年像聽到什麽無趣又荒唐的笑話,嘴角扯出抹敷衍的弧度,“我為什麽要讓自己欠他這樣大一個人情?他若為我試藥死了,我就得一輩子都記着他對我的恩情。”他狠狠道,“他想讓我一輩子耿耿于懷,他做夢!”

而另一邊,蓮艾被鎖進了僻靜的南廂房,無論他怎麽拍打房門,院門外的侍衛都無動于衷。

他的掌心拍得通紅,嗓子也早已叫啞,他卻仍然用着嘶啞的聲音繼續叫喊着。

“步年,放我出去!你要做什麽!你放我出去!!”他不斷拍着門,突然胃裏一陣劇痛,他捂着嘴,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來。

這口血嘔出來,他便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順着門板滑到地上,斜倚在地上。

“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他唇角沾着血,嘴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兩句話,而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我錯了,不要這樣對我……”

眼淚落到嘴裏,混合着鮮血,形成一種又腥又苦的味道,蓮艾這一生都從未嘗過這樣令人絕望的味道。

他将臉埋進雙掌中,嗚咽着:“不要這樣離開我……我知道錯了……不要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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