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左翎羽自昏睡中醒來,走出簡陋的土房,見大師兄馮漳正與其他左家弟子坐在火堆旁烤火。
他走過去,低低叫了馮漳一聲:“大師兄。”
他已不是過去那個鮮衣怒馬的左家小公子,白皙的臉龐如今布滿風霜憔悴,曾經明亮的雙眼也一片黯淡。
馮漳見他起來了,看了他一眼,別開了視線,變換坐姿,朝着左翎羽相反的方向坐了坐,似乎不想與他對話。
左翎羽目光更灰暗幾分,捧着傷手坐到了一旁。
他的傷本就嚴重,加上不間斷的奔逃,沒有好好治傷休息的時間,總是時好時壞的,人也低燒不斷。
左家其他弟子還是很照顧他的,為他端來了取暖充饑的熱湯。
左翎羽盯着手裏破舊的粗陶碗,恍惚間覺得自己似乎在做夢,在做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轉眼間他失去了一切,親人,朋友,以及……他視線向下,瞥了眼自己那只包裹在層層繃帶中的右手,以及引以為傲的左家雙刀的絕學。
他不知道該恨誰,該怨誰,這一生他從未害過人,為何老天要這樣對他?
“三師兄,我阿姊呢?我好像好久沒見過她了。”左翎羽喝了口湯,味道不如何,在過去他絕對會咽都不咽就全都吐出來,可現在已經沒有他挑剔的餘地。
三師兄愣了愣,視線有些飄忽,說話也吞吞吐吐:“呃……那個……她……她有些事要處理,先離開一陣子。”
左翎羽微微蹙眉,心中更是奇怪:“她懷有身孕,一個人要去哪裏?”
這時,馮漳突然冷哼一聲,道:“原來你還關心你的姐姐,我以為你心裏只有那個小賤人呢!”
三師兄“欸”了聲,似乎極為頭疼:“大師兄你少說兩句!”
馮漳并不聽勸,将一直壓抑着的不滿盡數吐露:“我難道說錯了嗎?我們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都是那個小賤人的錯!攝政王被抓,師父身死,包括現在阿雪用自己換我們周全,全都是敗按個小賤人所賜!”他一指左翎羽,“當時要不是他攔着我,我早就将那賤人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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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翎羽臉色慘白,一部分是因為身體原因,絕大部分,是因為馮漳的話。
“阿姊用自己換我們?”他緊盯着馮漳,“你說清楚,這是什麽意思?”
三師兄一副目不忍睹的模樣:“大師兄,我求求你了,現在左家就剩下我們幾個,能不能齊心協力了?小師弟是師父唯一的兒子,阿雪離開時也讓我們好好照顧小師弟,你現在這個樣子,要師父和阿雪如何安心?”
馮漳張了張口,似乎要反駁他的話,但最後看看他, 再看看其餘左家弟子,到底忍下了,将臉撇到一邊不再說話。
他不說話了,左翎羽卻不能罷休。
“我阿姊到底去了哪裏?”他将那碗難喝的肉湯小心放到地上,接着緩緩走到三師兄面前,“她是不是去京城找步年了?”
三師兄從下往上仰視着他,見他眼眸黑沉,自己仿佛在凝視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一般,叫他忍不住心裏有些發憷。
他咽了口口水道:“朝廷狗賊追我們追得太緊了,阿雪不想我們一直東躲西藏的,而且她有了身孕,月份越大越不好逃,她自知難逃,就想到要用自己跟步年換我們周全……”
左翎羽覺得自己傷口又在疼了,那疼灼燒着他的理智,讓他想要尖叫,想要翻滾,想要将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所以……你們就讓她去了?”他的聲音像幽魂,冰冷而麻木,“讓一個女人,來保全我們的安危?”
他這話太誅心,三師兄一噎,說不出話。垂下眼,這些天的憋屈讓他也不再冷靜客觀,他忍不住小聲道:“你以為我們想嗎?阿雪最想保全的不是我們,是你這棵左家獨苗啊!”
左翎羽怔然半晌,臉上露出茫然脆弱的表情,仿佛一陣風就能将他吹散。
“原來如此……”他大徹大悟。
他沒再多話,轉身走回先前坐着的地方,默然無聲地端起早已冷掉的湯喝了下去,就連湯水順着他唇角流進他的衣襟,他也毫無所覺般。
***
“将軍可想清楚了?”梁紹将焚天的兩顆解藥放在一只瑩白的瓷碗裏,推到步年面前,“要是選錯了,那便是回天乏術,在世華佗也救不了。”
瓷碗裏一白一紅兩顆丹藥只有成人指甲蓋那樣大,一顆對步年是解藥,還有一顆卻是一吃就死的毒藥。
步年渾不在意:“救不了就救不了,要是我選錯了,便是天意不讓我活。”
說罷他摸到眼前瓷碗,捏起一顆白色的藥丸就要往嘴裏送。
“将軍!”宋瞧今日正巧在宮裏當值,将軍府的人來請梁紹時,他也在場,一聽要準備解藥就覺不對,快馬将梁紹送到将軍府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出了大事。
他并不贊成步年冒險,雖說這樣想可能有些冷血,但比起蓮艾來,将軍的性命的确更為重要,無論是對大祁百姓,還是對他們這些武将來說。所以就算要試藥,他也希望由蓮艾來試。
步年手頓在半空,卻沒有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麽。”步年沉聲道,“我虧欠他良多,如今決不能将一條命也欠給他。”
他的人生本不該有蓮艾的存在,這是他計劃外的插曲,從此卻變得與他的生命密不可分。
左翎雪說得對——成就大業便要懂得取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條,也是繼承自他父親的做事準則。
可她并不知道,他的大業到底是什麽。
當天子昏聩,奸佞橫行時,他便殺天子,除奸佞,還大祁一片清白世道。小皇帝若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他也會想辦法在天浮寺一役中叫他“遇刺身亡”,再取而代之。然而小皇帝雖稚嫩年幼,卻并不是個不辨忠奸,不體恤民間疾苦的纨绔天子。他身上沒有先帝的影子,步年相信在陸相教導下,他将來必定會成為一個明君。
甘家氣數未盡,龍氣不絕,他卻身中奇毒,命在旦夕。這或許就是老天給予他的警示……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話音落下,他便将手中藥丸一口吞下。
宋瞧又急又氣,卻也無可奈何。
***
蓮艾從未想過步年會拒絕自己為他試藥。在他看來,步年就算心中有他,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沒有蒼生重要,沒有國家大義重要,更沒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他們一個是雲,一個是泥,雲能擁抱塵泥,不怕染黑自己,便已是泥的幸運。
這世間有沒有“蓮艾”,不會有任何影響,可這世間若是沒有了“步年”,大祁的疆土誰來守?百姓們誰來護?天子又有誰來看顧?
那個在陽光燦爛的午後打馬游街,被鮮花香帕包圍,被贊譽榮耀籠罩的少年将軍,心中裝得是家國天下,是時和歲豐。
世人皆認為步年是竊國者侯,蓮艾卻說他是吊民伐罪,解民倒懸。步年所做的每一件事他不一定懂,但絕不會是不利于大祁的事。他不會為了兒女情長停下前進的腳步,更不會為了小情小愛就放緩自己的計劃。
他有大愛,便很難顧及眼前的小愛。
蓮艾都明白,他不怨恨,也不委屈,他只想為對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為大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可他怎麽也想不到,步年會将他關起來。
便是在步年那一停頓,最終又離他遠去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步年可能要做的事。他拼命掙紮,心頭湧起山呼海嘯般的恐懼。他明明是要救步年,為何事情到最後會發展到這一步?
步年若就此死了,他又該如何自處?
“放我出去!”蓮艾虛弱地拍着門扉,臉上全是淚痕,“求你們了,放我出去!”
也不知他到底拍了多久,喊了多久,門外終于有了動靜。
鎖被打開,從門外進來一個侍衛模樣的漢子,身後跟着粉紫。蓮艾一見粉紫手中捧着一只瓷碗,碗裏有一顆藥,便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支撐不住暈過去。
“将軍呢?”他渾身抖得不成樣子,聲音就也抖得不行。
粉紫垂下眼,什麽也不說,只将手裏的碗捧到他面前:“請公子服藥。”
蓮艾愣愣望着那碗裏的藥丸,捏住了送到唇邊,雪白的藥丸襯着唇邊的鮮血更是顯眼又刺目。
“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不敢将那個字眼說出口,怕說出來了就應驗了。
粉紫抿了抿唇頭依舊低垂着,還是那句話:“請公子服藥。”
蓮艾見她什麽也不肯說,便只好将藥乖乖服下。服下後,幾乎立竿見影,灼燒着他五髒六腑的感覺立馬消退大半。
這肯定就是焚天的解藥了。
蓮艾抓着粉紫的雙臂,有些激動道:“步年有沒有吃下解藥?你告訴我,他是不是自己試藥了?”
粉紫被他抓得胳膊都疼了,又聽他聲音哽咽,知他是真的急了,嘆了口氣,終于擡起了頭。
“将軍無事,只是……”粉紫似乎不知道要怎麽說,“只是很生氣,說等解了你身上的綿綿,就将您送回中州去。”
只是聽完前半句,蓮艾的心頭便一松,整個人都有種劫後餘生的虛軟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粉紫的後半句,然而只要步年沒事,別說将他送回中州,就是将他送到寺裏吃齋念佛一輩子,他也是肯的。
他身上都是很冷汗,壓在心口的巨石驟然沒了,人一下子站不住了,膝蓋一軟就癱坐到了地上。
“公子!”粉紫眼明手快要去扶,但蓮艾畢竟是個成年男子,她一下子也有些扶不起來,還好一旁侍衛搭了把手,兩人一起将人扶到了床上。
蓮艾躺在床上,手緊緊握住粉紫的手腕,不住确認:“将軍真的沒事是嗎?你可千萬別騙我。”
粉紫哭笑不得,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公子放心,奴婢是不會騙人的,将軍真的沒事。只是梁大夫說了,将軍的毒封得有些久,就算現在解開了,眼睛恐怕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好了。”
蓮艾這才真正放下心:“沒關系,以後我可……”
他想說以後他可以做步年的眼睛,可轉瞬想起步年已經不想見他,要将他送回中州了。他聲音一下子低落下來,但仍是對着粉紫露出了一抹淺淡的笑。
“你回去告訴将軍,說我知道了。”
他身體到底是有損的,這一晚在客房睡下,直到第二日午時方才起來。
一睜眼等着他的便是苦澀的湯藥,粉紫說他身體虧損,要多補補才能補回來。蓮艾不知道這碗湯藥裏有多少名貴的補品,只覺得喝下去後整個身體都暖融融的,特別是胃裏,已沒了昨天那樣的難受勁兒。
一連三天,蓮艾哪裏都沒去,就歇在客房。他很想見見步年,親眼确認他的安危,只是怕對方不願見他。
粉紫将一碗補藥端到他面前,輕聲道:“公子,明日梁太醫會為您來解蠱,等蠱解了,将軍就會派人将您送回中州。您有什麽東西要收拾的,奴婢替您收拾一下吧?”
蓮艾接過了碗,聞言手頓在了半空:“這麽快嗎?”看來步年是氣狠了,連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了,“你為我,去問将軍取一樣東西。”他睫毛輕顫着說道。
第二日,梁紹如約來給蓮艾解蠱。
只要有左翎雪的血來做引,綿綿便很容易解開。梁太醫做了一番準備,将一塊白布卷交給蓮艾,讓他咬着。
“取這蠱時會很疼,公子可要忍住了,老朽盡量動手快一些,不讓你受太多罪。”
綿綿這都是蓮艾第二次解蠱了,早已知道其中厲害,點點頭,他将布卷遞到嘴邊,道:“我知道的,麻煩您老了。”
梁紹不愧為皇城禦醫之首,取蠱只在一瞬間,只是為了等那雌雄雙蠱行到脖頸後的啞門穴,着實讓蓮艾又受了回罪。
蓮艾睫毛上滿是汗水,輕輕一眨便要落到眼裏。而他鼻頭鬓角甚至脖頸裏分別也都溢滿了細密的汗珠,整個人就像從水裏撈上來的般。
可能是連日進補有了成效,也可能是他現在身體比之從前要強健不少,這次取蠱竟然沒有暈過去,仍撐着最後一絲精神氣。
“好了,今後這蠱便不會再對公子的生活有什麽影響了。”梁太醫站起身,接過一旁藥童遞上來的濕巾擦了擦手。
蓮艾吐出口中之物,無力道:“多謝梁太醫。”
一旁粉紫見終于結束了,連忙沖上去替蓮艾擦去滿頭汗水,又倒了杯水遞到他唇邊喂他喝下。
“終于好了,我在一旁看着都快吓死了。”
梁太醫将裝有兩只小蟲的瓷瓶往懷裏一收,就要去找步年複命。
“公子好好休息,老朽這就告辭了。”他招呼一聲,藥童便拎起藥箱跟在他身後就要往外走。
“等等,”蓮艾忽地叫住梁紹,“梁太醫,這兩日将軍身體可還好?”
梁太醫捋了捋胡須:“将軍正當盛年,又常年習武,恢複起來很快,就是他那雙眼睛,就不見光,要适應些時日才能慢慢解下覆在眼上的布。”
蓮艾最是擔心步年的身體,怕留下什麽旁的後遺症,現在聽梁紹這樣說,也算是徹底安心了。
他本來就想好了等步年的毒解了,他就回中州見一見赫連老爺和赫連夫人,現在步年送他回去,倒也正好。
只是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步年才能氣消,才能同意見他。
在将軍府的最後一夜,他睡得很沉,睡夢中總覺得有人看着他,他勉力睜開雙眼,卻發現天光微亮,房裏一片寂靜,什麽人也沒有。
許是被夢魇住了……
他兩次離開将軍府,都是只有粉紫送他,上一回兩人都不知道此去有沒有相見日,這一回倒是都知道還會再相見,只是不知道要多久。
粉紫将包裹遞給他,有絲無奈:“将軍的脾氣真是又臭又硬。”她本不該說主子的不是,但實在是忍不住了。
蓮艾搖搖頭,話語裏沒有怨怼:“他是将軍,講究紀律嚴明,人人都聽從他的安排,該是最讨厭別人自作主張的。”
粉紫嘆口氣,要他多保重身體,一回中州就叫人送信來報個平安,說了許多囑咐才放他離開。
蓮艾坐到車裏,馬車緩緩前行,他打開粉紫給他的包袱,裏面躺着一塊熟悉的平安鎖。
他拿起那鎖,笑着放在手心摩挲了下,重新戴回了自己身上。
眼見馬車行到看不見了,粉紫這才轉身進了府,一路往步年書房而去。
到了今日,步年的眼睛已可以視物,只是看東西模糊的很,讓他很不習慣。
他原本是想看看書,結果那字太小,看得他頭暈,便索性丢到一邊閉目養神起來。
粉紫進來時,正巧見到他後仰着坐在椅子裏,一手還不停捏着鼻梁位置。
“送走了?”多虧了看不見的那幾個月,步年現在不用看,光靠聽就能知道是誰來了。
粉紫福了福身:“剛走。”
步年“嗯”了聲,不說話了。
粉紫等了等,見他不出聲,忍不住道:“将軍,就一直讓公子待在中州了嗎?”
步年睜開眼看向她,緩慢道:“該他回來的時候自會讓他回來,這個不用你操心。”
粉紫趕忙垂下眼,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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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